打撈
全村人都在打撈胖嬸的兒子。胖嬸的兒子,淹死在池塘。
每個黃昏胖嬸和兒子總要來到池塘邊。池塘裏開滿粉的荷花,荷葉像張開的綠色的蓬船。胖嬸看著兒子,說,兒,荷花漂亮嗎?荷葉好看嗎?兒子不答,胖嬸就繞著池塘慢慢散步,心裏想著她的男人。兒子或跟在她身後,或跑在她身前,或站在原地,靜靜地等她。開窯的男人前年從拖拉機上栽下來,腦袋直直戳向地麵,沒來得及跟任何人打招呼,就一個人去了。他給胖嬸留下一大筆錢,那筆錢足可以讓一百個胖嬸在下半生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胖嬸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十六歲,在城裏讀著大學;小兒子六歲,守在胖嬸身邊,形影不離。
可是六歲的兒子淹死了,胖嬸傷心欲絕。
她說她不該隻顧一個人繞著池塘走,卻忘記身後的兒子;她說她不該給兒子戴一個粗粗的金項圈,不然的話,兒子或許還能遊上來;她說在那時,她應該跳下池塘救起兒子而不該嚇得隻剩下嚎啕;她說我的兒子走了,家裏隻剩下我,我可怎麼活呢?
她失去了兒子,她很可憐。她花大價錢買下池塘邊的一塊地,立起一座墳。墳敞著,那裏沒有兒子的屍體。
全村人都在打撈胖嬸的兒子。
池塘被攪得淤泥翻滾。荷花們翻了肚腹,荷葉被扯成碎片。人們紮起猛子,半天不見,又突然從汙水裏鑽出腦袋,一張臉憋得通紅。可是池塘裏沒有胖嬸的兒子,沒有金項圈,那裏隻有淤泥和藕根。池塘被翻地三尺,那幾天裏,村人家家的餐桌上,都有一盤炒藕根或者炸藕合。
黑嬸的兒子在池塘裏撈了三天。他撈上來一百多斤藕根,卻撈不到胖嬸的兒子。黑嬸說別撈了,胖嬸的兒子也許被魚吃掉了。黑嬸兒子說怎麼能不撈呢?一萬塊錢啊!一萬塊錢就裝在胖嬸的挎包裏,胖嬸坐在墳頭,哭著嚎著,等著兒子的屍體。一萬塊錢,村人兩年的收入。
黑嬸和胖嬸,說起來還沾親帶故。她們同一年裏嫁到這個村子,又在同一年裏失去男人。不同的是,黑嬸又瘦又小,胖嬸又白又胖;黑嬸穿著儉樸,胖嬸穿金戴銀;黑嬸的男人是病死的,胖嬸的男人是摔死的;黑嬸惟一的兒子在村子裏種莊稼,胖嬸的大兒子卻在城裏讀著大學。
那些天,除了吃飯和睡覺,黑嬸兒子都把自己泡進池塘。他的皮膚被淤泥染成黑色,他的身體散發出藕根的甜甜氣味。每一次他都滿懷希望地紮下去,每一次他都是垂頭喪氣地浮上來。他看著胖嬸的眼睛,那眼睛在他浮上來的霎時失去光澤,就像兩個空空的孔洞。
胖嬸坐在空墳前哭泣。她在幾天之內老去,皺紋將一張臉擠得變了形狀。黑嬸兒子空著兩手爬上來,說,怕是真被魚吃掉了。胖嬸就捂了臉。她的頭埋得很深,指縫間亮晶晶一線。她的肩膀劇烈地顫抖。
肉吃了,還會留下骨頭;骨頭吃了,還會留下金項圈。胖嬸的兒子就在池塘裏,這毋庸置疑。還得撈。
黑嬸兒子終在第六天的時候將胖嬸的兒子撈出。是傍晚,天有些涼,池塘裏隻剩下他一個人。是在池塘的邊沿,幾乎所有人都是從那裏跳下水的,那裏便成了最容易被忽略的地方。黑嬸兒子的手將淤泥犁開一尺,摸到一個滑溜溜冷冰冰的東西,心就怦怦地跳起來。他浮出水麵,衝著緊皺眉頭的胖嬸說,找到了。他深吸一口氣,就像一棵紫色的蘿卜般沉下去。他結實的腳踝打起一個水圈,水圈輕輕蕩動,擴散整個池塘。胖嬸捂住眼睛,她說他也許潛下去一百年。後來胖嬸終於看到她的兒子。她的兒子腫脹慘白,四肢奓開,五官密集,金項圈深深卡進脖子。她的兒子被兩隻手高高舉起,那兩隻手上沾滿著腥臭的淤泥,滴著灰色的水。然後那兩隻手開始急切地抓撓,又無奈地沉了下去,水麵上隻剩下她的兒子。兒子浮在水麵上,宛若一個吹起的充氣娃娃,又像一艘小巧的皮劃艇。可那不過是一條狗。一條普通的農村草狗。胖嬸一直把那條狗叫做兒子,卻把城裏讀書的兒子叫做狗崽。
那天,胖嬸得到死去的兒子,黑嬸得到一萬塊錢。
池塘終於恢複平靜,淤泥散去,池水微藍。一年以後池塘裏長滿香蒲,微風吹過,嘩鈴鈴響成一片。池塘邊呆著一座小墳,走著牽了狗的黑嬸。每個黃昏,黑嬸準時牽著她的狗來散步。黑嬸坐在池塘邊,撫摸著她的狗,滿是皺紋的嘴唇輕輕顫抖。黑嬸說,香蒲好看嗎?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