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後,雍正以為承歡已經睡著,正想命人送她回屋,承歡卻突然小聲地說:“我好想姑姑。”
雍正的手在半空僵了一瞬,才緩緩放到她頭上,淡淡說道:“朕命人送你回去安歇。”
承歡已經走到門口,雍正突然叫住她,把她的畫紙還給她,承歡咬了咬唇說:“這是我畫得最好的一張,皇伯伯如果想要,可以留著。”
雍正說道:“不用了。”
承歡看到雍正冷漠的樣子,心下失望,恭敬地拿回畫紙,轉身出了門。皇伯伯也記不得姑姑了嗎?
宮裏隱有傳聞說姑姑是皇伯伯的女人,可又有人說姑姑是十四叔的福晉。姑姑究竟是誰?每年十二月磕頭祭奠的人究竟是誰?她究竟是誰的女兒?腦中的謎團越來越多,卻沒有人可以給她答案。
小時候的記憶模糊紛亂,很多事情,連她都分不清楚究竟是真是假。起先,她還想問明白,可每一個被她問到的人,不是嚇得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就是說她記錯了。如今,她已經放棄詢問別人,隻想從皇伯伯這裏試探出答案。
承歡回到寢殿,命丫頭退下,剛拉開被子,想要睡下,一個僵屍猛地從被子下麵坐起,雙手卡向她的脖子,她驚得連退了幾大步,才勉強站穩。
弘晝看承歡終於被他嚇到,得意地大笑起來:“哦,膽小鬼,膽小鬼!”
驚嚇中,承歡心裏積聚的淚意化作眼淚墜下。
弘晝呆住,在他心中,承歡從來不知憂愁,能令皇阿瑪展顏而笑,能令所有人開心,是所有人的忘憂果。
他忙賠禮道歉,承歡擦去了眼淚,強笑道:“我沒事,就是突然被嚇住了,你這僵屍倒扮得挺像的,下次教我,我去嚇唬弘曆哥哥。”
弘晝看似糊塗,實際比常人更敏慧,明知承歡說了假話,卻順水推舟,笑道:“好啊,明兒我們一起去嚇他。”
承歡說道:“你趕緊回去吧,這麼晚了,若讓別人看到,又是一樁麻煩事。”
弘晝笑嘻嘻地說道:“好妹妹,我睡不著,你陪我出去走走,咱倆挑僻靜處,沒人能發現。”
承歡心裏憋悶,正睡不著,於是拉上帳子,營造了一副她已歇息的假象。她懶得穿外衣,隨手拿了件白色織錦披風,就和弘晝從窗口翻了出去。
兩人不敢打燈籠,不過所幸月色明亮,就著月色散步,倒別有一番趣味。不過,若落在外人眼裏,定不會如此想,一個白衣少女,長發披垂,一個黑衣僵屍,臉色煞白,活脫脫黑白無常夜巡圖。
兩人不敢走正路,專揀僻靜處,不曾想這裏竟然也有太監把守,一個照麵間,兩人嚇得剛想逃,那個老太監卻臉色發青,眼睛凸出,身子晃了兩晃,暈了過去。
弘晝和承歡彼此對望一眼,不禁都笑起來,弘晝竊笑道:“看著吧,明兒個又該說宮裏鬧鬼了。”
承歡隻覺眼前的荒涼院落似曾熟悉,不禁拉著弘晝的手,悄悄走了過去,看到門口有太監守著,竟然是高無庸。兩人不敢再往前,心裏卻越發納悶,轉回來,四處轉了一圈,看到院牆邊的大樹,都有了主意,悄悄攀上樹,竟然看到雍正獨自一人,靜坐在屋中。
弘晝驚駭得手發顫,差點兒就要掉下去,反倒承歡很鎮靜地扶住他,躲在枝葉間安靜地偷窺著。
一燈如豆,光映寒壁,雍正擁衾側坐於案前,似在看什麼文稿,卻半晌不翻頁。
夜涼風急,卷起地上的落花殘蕊,一團團、一陣陣,送入帷幕。
天上一輪皓月映得舊竹簾子發白,像罩了一層寒霜,襯得那飛上竹簾的殘紅猶如啼血。
雍正卻不言不動,似已神遊天外,任那半卷的竹簾打得門框劈啪作響。
良久後,高無庸提著燈籠進來,雍正打開箱籠,親手收拾好東西,鎖上屋門,在高無庸的服侍下離去。
朦朧燈火中,弘晝第一次發現皇阿瑪的身子很瘦削單薄,似有不能承受之重,平日裏,被他威嚴所懾,下意識地就認定了他嚴酷強壯、無所不能。
弘晝呆看了良久,直到那點昏黃的燈影消逝於黑暗中,忽然間,往日裏對皇阿瑪的怨憤就淡了一些。
他回頭看見承歡呆呆的,不禁搖了她一下,小聲說道:“我們翻進去,看看裏麵究竟藏著什麼。”
承歡第一次沒有附和他的鬼點子,手腳並用,溜下樹,說道:“我不想看,我要回去睡覺了。”
弘晝無可奈何,也滑下了樹,卻邊走邊頻頻回頭,承歡忽地站定,說道:“弘晝哥哥,你可以答應我一件事情嗎?不要去打擾皇伯伯。”
其實弘晝雖然調皮,可一向畏懼雍正,他再好奇,若沒有承歡做墊背,也絕不敢去偷看。可承歡沒有說“不要去偷看”,說的是“不要去打擾”,弘晝眼前浮現著剛才的一窗明月滿簾霜、人倚孤燈映寒壁的景象,心中莫名地一悸,收起了調皮好奇的心思,點了點頭,說道:“我懂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