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債
他走進了這個偏僻的小村，便有很多眼光往他身上看，幾個小孩隨即跟在了身後。
“你是來收蘑菇的？俺還有，便宜……”斜刺裏插進一個聲音。
“不，不。我是來找人的……”他說。
“找哪個？”
“一位老大娘，大約七十多歲……”
那聲音就吃吃地笑：“你說的老婆兒這莊兒有七八個哩，俺娘就是……”
“您母親臉上有疤嗎？”
“疤？俺娘臉上可沒那……你找的準不是瘋婆子吧？她臉上有！”
孩子們頭前跑著，將他引向一處小院。
小院被前麵漂亮的瓦房遮擋住。兩間老屋，一棵棗樹。
走近小院，他的眼光驀然直了：山牆上一個用油墨噴上去的偉人側麵像赫然在上，雖經過幾十年風風雨雨，風采依舊……
是這家，是這家！
他瘋了似的衝進小院，高聲大喊：“大娘，大娘！”
孩子們擁著人主出來了。她穿著褐布衫，拄著一根棍兒，臉上的那塊疤被皺紋擠小了不少。
他定定地看她。她卻不看他。老人的眼睛瞎了！
“大娘！”他緊抓住老人的胳膊，顫顫地抖。
“大娘，還記得麼？三十六年前一個十六歲的紅衛兵串聯到這兒，腳上打了泡，是您給他挑了泡，臨走又給他兩塊錢……”
老人那帶疤的臉揚了起來，但並沒有朝向他。棍兒不住地在地上搗。
“大娘，我出差繞到這裏，是專為還您的賬……”
他從皮包裏裏掏出一遝鈔票，向那雙手裏塞。可那雙手緊攥著棍兒不鬆。
“她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了嗎？”他用近乎哭腔的聲音問孩子們。
“你喊呀，喊‘毛主席萬歲’她就知道了！”孩子們的臉托起一片真誠。
看著孩子，他似乎又回到那難忘的歲月，一股熱流從心底奔湧而出，化作氣流直衝雲霄。他隻喊了一聲，老人的眼珠兒便急速地蠕動起來，那雙手鬆開了棍兒，左手扶著孩子，右手慢慢上舉，舉過頭頂，喉間便迸出一組雄渾的音節。
孩子們也隨她一道舉起了胳膊，童音撐大了那音節。
那隻骨節突出的手落下時，拽住了他的袖口，一種虔誠在笑臉上漾開：“從北京來的？毛主席他老人家還好吧？”
他想說什麼，可淚水催出的隻有一個字。“好……”
鈔票秋葉似地飄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