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墳
行二是最早返回莊裏的。
他是個趕大車的，仗還沒打響，他就隨莊裏人跑了。到後來又參加了運輸隊，往前線送給養。遠遠地看見包圍圈裏戰火一片，心裏就嚷道：完了完了——他莊就在包圍圈中央。
他結記他那輛破車，仗剛打完，扔下鞭杆子連夜回莊。天明一看，哪有什麼莊，一片殘坦斷壁、死屍橫地。他那輛破車連個影兒也沒有。他一惱，先從一個死屍上扒下來一件呢子大衣套在身上，又狠狠踢了一腳。
整整半天他就呆呆地坐在院門口的石滾上傻想。餓了，就尋罐頭吃——他知道那玩意兒好吃。他見過——上麵還有外國字。
沒地方去，他就滿街裏蹓躂，蹓到莊外，見被擊毀的戰車歪三斜四地趴在雪地裏。他爬上一輛汽車，站在駕駛樓上往遠處望。隱隱看見天邊子有大部隊向南開進。又看見野地裏有人翻尋什麼，似幾隻餓蟻……
行二心裏“咯噔”一下透亮了，跳下汽車往莊裏跑……
過了幾日，莊裏人陸續回來了。頭一件事就是將一具具屍體拖到莊外垵埋，也不立墳。見莊後多了一座新墳，很大，便問是誰的。問到行二，行二淚巴巴地道：“是俺娘……”
死一個人不算啥，能活下來倒叫人驚詫。莊裏人各忙各的，倒也把這件事淡忘了。
半個多月後，村幹部領著兩個民兵找到行二。
“行二，那墳裏埋的是誰？”
“俺娘……”
村幹部厲聲道：“前個兒我去開會，在你姐的莊碰見你娘，咋說你娘死了？說實話，墳裏埋的是誰？”
“說實話，沒埋誰……”行二說。
村幹部不放心，怕墳裏埋有什麼秘密，就帶著人去莊後扒墳。行二穿著呢大衣也跟去了，一臉難受的樣子。
先扒出幾個輪胎，扔到一邊；又扒，還是輪胎。扒到底，隻有這一樣兒。堆起來有十幾個。
“沒了吧？”
行二極認真地數了數，懊怨道：“都給你扒光了……”
人家就笑他：“要這物件子幹啥……”
“俺看這比木頭的好使……”
“要啥不比這強——真是個憨二！”
來了輛大車，將輪胎都裝上，說是要上繳區裏。
一聲吆喝，便走了。
行二像被抽了筋似的癱坐在泥地裏，半張著嘴，目光紮在墳似的大車上遠去。一扭臉看見扒平了的假墳。喉嚨裏憋了半天的一聲響衝口而出：“俺的娘唉……”
自那以後，人們都叫他憨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