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窯麵孔
南窯頭
南窯頭,在西安市區的最南頭。
為什麼叫窯頭,可能古代這兒是燒窯的地方吧。想那鼎盛的周秦漢唐時期,這兒一定爐火熊熊,長夜不熄,供應著古長安城人們生活使用的陶器、以及建築所需的磚瓦。西安的很多老地名,都與民間的日常用品有關,好記。現在,我們通過這些地名,可以想見古長安城當年的龐大格局和散布四野的生活氣息。
我有幾個朋友喜歡收藏秦磚漢瓦,比如作家朱鴻,擺了一屋子的瓦當。他的珍藏中,一定有出自南窯頭的產品吧。
現在,南窯頭早就不燒磚瓦陶器了,那些高高突起、顏色深紅、容貌蒼桑的古窯,也早就拆成平地了。
但南窯頭仍然很熱鬧。從西安市中心鍾樓出發,就有29路、512路、608路公交車抵達那兒,可見行人往返的頻繁。
如今的南窯頭,實際上是一個城中村,它藏在高樓大廈的懷抱中。
那地方大範圍被稱做“西高新”。公交車出南門,過南二環,進高新區,挨近西安軟件園,駛到科技四路,但見摩天林立的樓宇之中,突然出現了一個四方形的低矮區域,這就是南窯頭了。
南窯頭村民的土地,已經被政府征用,但中國人眷戀故土,並不願意遷走,於是政府就在高新區中劃出了幾百畝地,統一蓋成一排一排的三層小洋樓,分給老村民使用。
雖然土圍牆已經被鐵欄杆代替,磚瓦房也變成了鋼筋水泥結構,家家戶戶的門臉一模一樣,但南窯頭的房主們仍然是農民身份,他們的心仍離不開鄉野自然,離不開五穀的芬芳。
失去了土地,沒有了莊稼,生活隻能靠出租房屋的費用來維持。於是,自家住一層,其餘兩層全部隔成小間出租。
在南窯頭租房的,以單身為主,大部分是年輕人,有大學生,有剛上班的白領,有等待機會殺出江湖的青年,有做小生意的男男女女,有打零工的強壯漢子,有開發廊的美麗小姐……組成了南窯頭獨特的充滿朝氣的小社會。
南窯頭分東區、西區兩部分,中間由一條行車的馬路分開。全村共有近百排樓房,965戶人家,容納著一萬多流動人口。
南窯頭是個各種生活設施齊全的獨立社區,有小學校,幼兒園;有食品商店,五金商店;有東南西北口味的飯館,小吃攤鋪;有購物超市,郵電超市;有書吧,話吧……不用出村子,就能解決全部生活所需。
南窯頭依舊火熱,不過這個火不是燒窯的火,是社會之火;冶煉的也不是磚瓦,是經曆著生活考驗的人們。
現在,南窯頭是西安市區的10大名村之一。這些半城半鄉的城中村,是中國西部地區新時代的新產物。土地麵貌的轉化,居民身份的轉化,消費心理的轉化,生活方式的轉化,不斷地塗改著我們眼前的畫麵。
婚介所長
博愛婚介所所長老常,是社區裏出名的人物。
他個子不高,好像小時候幹得重活兒多了,壓得變了形。麵目似乎也沒長開,鼻子眼睛離得太近。許多熟人見麵就喊他“常大郎”,他也不生氣,樂嗬嗬接受。
但老常的婚介所人氣很旺,前來登記求偶的俊男美女不少。原因是老常工作認真,他全身心撲在這事兒上,不厭其煩地為孤男寡女們牽線搭橋。他就住在婚介所後邊的半間房裏,幾乎是二十四小時營業。單身男女如果心裏鬱悶,可以深更半夜給他打電話來傾訴,他會耐心地進行精神安慰。結了婚的夫妻假若鬥氣吵嘴,也可隨時上門來找他聊天,在他的如簧巧舌下得到勸解。
婚介所每周末晚上舉辦交誼會,開頭由常所長進行一番人生演講,結束時他會即興獻唱一首流行歌曲。別看他個子矮,但嗓門很宏亮,一開口就技壓眾場,搏得雷動掌聲。然後是自由結伴跳舞,常所長帶頭下場,他專挑高個子美女做舞伴,小頭湊在人家的乳房上,倒有一種戲劇性的效果,惹得眾人仰懷大笑。但音樂一響起,老常身材靈活,姿式優美,舞伴反倒顯得笨拙了。越到高潮,老常越是激情澎湃,渾身都是熱點,看得眾人目瞪口呆。於是,很多女人喜歡找老常做舞伴,一來他是公眾人物,沒有嫌疑;二來能夠跟老常學習技巧,求得進步。
人與生活,不在乎外部條件優劣,和諧了就好。
有一次社區過年搞聚會,大家出節目,一位教授編了段快報書,題目是“常大郎獨占眾金蓮”,說得就是老常的事兒,演出後效果極好,老常還帶頭鼓掌。人們問其原因,老常說:“能讓大家高興就是我的快樂。”
但老常身上留著一些疑問,讓人不理解。
比如說,他今年57歲了,還是隻身一人。
他一直沒有成過家。
一個婚介所長,認識那麼多女人,也促成了一對對夫婦,為什麼不給自己介紹一個老婆呢?
有人關心所長,老常笑哈哈地說:“緣份天成,緣份天成啊。”
隻有極個別的朋友知道,老常陽萎,他少年時就得下這病根,沒法享受男女之歡。
有一次,老常問朋友:“下邊硬了是什麼感覺?”
友人無言以對。
一個書法家的愛情
老路早年離異,然後出門東奔西走,靠賣字為生。
老路能寫各種各樣的字,有豪放的草書,有秀樸的隸書,還有飄逸的行書。他的書法作品有市場,一是他的書路比較寬,二是有“見客發貨”現場編詩句的本事,三是嘴巴能煽風點火,善於推銷自己。
我喜歡與老路一起喝酒,聽他聊江湖奇遇,聊風流韻事,聊書法藝術。但他不談愛情,可能是受得傷害太深了吧。
老路去陝南紫陽縣城遊玩。
他一個人紮著長頭發,穿著寬鬆肥大的體恤,背後印著:藝術家老路。他還提個女式花挎包,一副時尚誇張的裝束。老路是個喜歡張揚的人,他說:我要在與人見麵的第一分鍾就留下深刻印象。
老路在縣城的街上隨意走著,不時舉起手中的照相機,拍攝山城的建築。那些吊腳樓,石板房,高高的台階,窄窄的巷兒,在他看來都是藝術品。
他想拐到漢江邊去,可找不到出路。看見街頭站著一個麵帶微笑的大姑娘,就上前去打問。姑娘伸手給他指了方向,他說我到這山城裏就搞不清方向了,你能不能帶我一下?姑娘就帶他走到岔道口。分手時,老路說:你是個好姑娘。姑娘說:我們這兒的人都好。老路說:對,都好,都好,你叫啥名字?姑娘說:我叫香兒。老路從女式小挎包裏摸出一張名片,遞過去:我是藝術家老路,來這兒寫生,住縣招待所617房間,你下午有空過來玩,我請你吃飯。
傍晚,老路正在房間看電視,有人敲門,是香兒來了。
我在家沒事,覺得你是個好人,就來看看你。香兒說。
快進,快進,我當然是好人。老路意外驚喜。
香兒帶來了洗好的杏子,有點酸、有點甜、有點說不清的味道。
說不清是什麼原因,老路在山城裏多住了幾天。
天天請香兒帶路去拍照,天天請香兒吃飯,這個見識過眾多女人的老江湖,為一個鄉下姑娘留住了腳步。
香兒身上那種純樸、正直、豪爽、快樂的氣質感染了他。他給她講自己的經曆,講書法藝術,講西安城的生活現象。在她麵前,他沒有顧慮和防範,心靈自由舒展,有一股傾訴的欲望。他心裏明白,香兒不是往事中的同齡,也不是藝術上的同道,但她那善解人意的大眼晴,給人以接收、同情、鼓勵、信賴。
香兒也講了她的經曆,別看她年紀小小,別看她快樂無憂,其實,她心底隱藏著極巨的苦痛的憂傷。
香兒家貧,17歲綴學,沿漢水而下,出外打工。
她在湖北十堰市找到一份工作,為一家服裝店站櫃台。老板是個中年人,他給香兒生存機會、生活技巧,給香兒溫情的安慰,也給香兒留下了一個不該有的種子。
生下兒子之後,老板突然消失了。香兒按照身份證上的地址,搭車到南方的一個鄉村去尋找孩子的爹。地方找到了,但從來就沒有這麼一個人。原來,身份證是偽造的。
人海茫茫,再也無從找起。
香兒沒法,隻好帶著兒子回老家。她給父母說,這孩子是拾來的。老實的父母親相信了,就是不相信又能怎樣?生活的道路,經常是無法改變的,你隻能接受。有時抵抗會帶來更大的傷害,接受反而會好過一些,長遠一些。
現在兒子3歲了,將她叫姑姑。
香兒跟著老路來到了西安。
盡管年齡相差幾十歲,但他們有心心相映的感覺。
他們在南窯頭租房住下來。老路為人寫字,香兒擔當通訊員。
香兒說:老路是好人。我不要求什麼,隻要他對我好就行了。
老路說:香兒是個善良的、溫柔的姑娘,我喜歡跟她在一起。
老路還說:愛情是什麼,就是無條件的接受。什麼門當戶對,誌同道合,那是條件的對等對立,相持相爭。其實男人不需要那些外在的看起來美麗的條件,隻渴望一份默默地理解和安慰。哪怕這個女人什麼都不懂,隻要她知道心疼男人就行。
老路再再說:男人天生是流浪狗,一輩子都在尋找收養他給他鋪狗窩的女人。
有一天,老路喜孜孜地對我說:香兒懷孕了,醫生說是個女兒。
祝賀,祝賀。我也為他高興。
老路臉上綻開花:明年我60了,花甲之年得“千金”,大喜啊!
我說:是個大喜事。這下子,你該結束流浪生涯,好好的養女兒了。
老路點頭:告別江湖,認真做事,從此像個好男人。
一個有病的畫家
山水畫家老甄,晚年患了帕金森病,雙手會不自覺地抖動。
但老甄精神很好,每日堅持作畫,還參加各種采風活動。
有病之後,老甄的畫風發生了明顯的變化,有人說是進步,有人說是倒退,還有人說是病態。
去年美協組織到新疆寫生,老甄也在其列。10多位畫家乘了一輛中巴車,邊走邊畫,絲綢之路風光獨特,大家收獲頗豐。陝西是“長安畫派”的發源地,美術創作的實力受人景仰,畫家們每到一地,都得到當地政府和藝術界的熱烈歡迎。當然,酒不是白喝的,畫家們在酒足飯飽過後,總要留點了墨寶給當地。
在烏魯木齊,盛大的宴會之後,陝西的畫家開始表演。像這種應酬性的場合,大多數畫家都是草草幾筆交差,不會拿出真本事來認真對待。老甄則很嚴肅,他沒法應付,打從患病伊始,他的人生態度也有所改變:自知有病在身,凡事加倍努力,爭取做完做好。諸位畫家的作品一一完成,10多張全晾攤在會議室的地上,結果,圍在老甄的山水畫麵前的人最多,一邊觀賞一邊議論。有人欣賞這幅畫風格獨異,別人畫的樹是直溜溜的,他的樹是疙裏疙瘩的(老甄手顫就畫不直);有人評價這幅畫有筋,有內在的節奏和力量;有人甚至驚歎他把中國畫的傳統與西方的印象派手法結合的惟妙惟肖。於是,其他畫家受到了冷落,心中嫉妒不平。
表演之後是聯歡舞會,主持人特別看重老甄,將最漂亮的維族女郎安排為老甄的舞伴。誰知跳到半截,女郎甩開老甄的手,提前下來,將老甄一個人尷尬地晾在場中。主持人詢問怎麼回事?女郎氣憤地說:這人跳舞不規矩,手在我腰上亂動亂摸。有個畫家在旁邊乘機插了一句:這是老毛病,他就好這一口。主持人頓時不高興,臉吊起來。采風團團長一看玩笑開大了,連忙解釋說老甄患帕金森,手指是不由自主地亂動,可不是故意的,這個誤會才算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