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到南窯頭,老耿下來,正慢慢往回走,卻發現與他同時下車的兩個小夥子一前一後攔住了他,惡狠狠地說:跛老頭,誰叫你多管閑事,找打挨啊!老耿明白,這是剛才那小偷的同夥,錢沒摸著,想來發氣報複。他靜靜一立,當小夥子伸出拳頭的時候,拐棍一揚,啪地敲在了那人的胳膊上,那人抱著胳膊叫起來:哎呀我的膀子斷了。後邊的小夥子搶上來幫忙,隻見拐棍一掃,擊在了腿上,立即蹲下去。老耿昂然站立,教訓他們說:老子當年參加殘運會,拿過標槍和鐵柄的冠軍,就你們倆個小毛賊,根本不是對手。
剛才,旁邊已有人打了110報案,這時警車趕過來,將二人帶到派出所審問去了。
上述情節,是老耿當選為模範人物的主要原因。
我向老耿表示祝賀,他笑了,淡淡地說:我生來就愛管閑事兒。
女老板的手稿
周日中午,應邀去“素心銘”吃飯。
請客人是一家貿易公司的女老板。雖然是千萬富翁了,但看起來仍然是個樸樸實實的關中婦女,她穿著簡單,舉止粗魯,說話也是地道的鄉音,嗓門兒還特亮。
坐在“素心銘”這樣古樸典雅文靜安謐的環境裏,她的姿態略微有點兒不諧調。
但她的爽快幹脆,熱情厚道,自有可愛之處。
女老板是個文學愛好者,自己寫了一部長篇小說,想請作家給她指點指點。
說起來,女老板的經曆倒有些傳奇色彩,她大窮大富過,大喜大悲過,現在對佛教興趣極濃,談話間常常帶著“阿彌陀佛”。
她是蒲城鄉下人,小時候很受父母的疼愛,家庭條件也不錯,沒有受苦的經曆和感覺。但經人介紹嫁到甘肅天水去以後,災難開始降臨。婆家是貧困的小市民,穿衣吃飯等生活的一應開支都要受到限製,婆婆嘴碎且多疑,好像每天都要罵媳婦幾句才舒服。丈夫脾氣粗暴,動不動拳腳相加,受了委屈還不敢說。後來有機會,她去當地的棉紡廠當了女工,情況才有所好轉。可惜時間不長,棉紡廠倒閉,欠了半年的工資沒錢發,就將一大堆棉線分給工人們抵帳。棉線賣不出去,碼了半間房子,愁死人。一個偶然的機會,她聽說東南亞一帶需要棉布,就把棉線用車拉回蒲城老家,動員鄉下的姐妹們織成布,外銷出去,賺了第一筆錢。沿著這個通道走了一段時間,竟然積累了幾百萬資金,成了天水那邊小有名氣的老板,家人對她的態度也好起來,婆婆為她做飯,丈夫為她開車。有了這些錢,她想辦教育,就蓋了一所學校,誰知沒有經驗,在土地問題上與農民發生衝突,被農民砸了房子。學校的招生審批,她沒去教育局行賄,也出現了問題,最後隻好停辦。掙來的幾百萬,全賠了進去,連汽車也賣了,女老板又成了貧困戶,婆婆和丈夫也恢複了原先的凶惡。經過一段時間的掙紮,她終於下定決心,離家出走,回到陝西。
有過當老板的曆史,眼界畢竟不同以往,她利用原來的商場關係,辦起了一家小客棧,在甘肅那邊收購花椒等農副產品,運回西安再批發出去。一公斤花椒收購價是17元,批發出去是20元,除1元運費,淨賺2元,一卡車拉回來5噸,就到手1萬元。建起了收購源地和銷售網點,生意越做越順當。
手裏有了錢,生活不熬煎,她愛好文學的心思又泛起來,決意要把自己的曲折生涯寫成小說,就利用兩年的休息時間,見縫插針筆耕不止,終於完工。
說到這兒,她從一個大挎包裏掏出小說手稿,堆在桌上,有一尺多高,寫在幾十本學生作文簿上。我翻開一看,字跡雖然歪歪斜斜,但卻工工整整,別說寫,就是認真抄一遍,也要下很大功夫的。
我被她的理想追求和刻苦精神所感動,答應看看她的手稿。
用了幾個晚上,讀完小說,我陷入兩難的沉思這中。
女老板的生活曆程,當然是有其價值的,但她的手稿語言不通,思緒混亂,前後矛盾,錯別字滿篇,更談不上什麼小說結構和敘事方法了。可以說,這是一部廢品。
現在不是高玉寶和崔八娃的時代,“半夜雞叫”或者“狗又咬起來了”也不會引人注意了,沒有哪個出版社願意為這小說付出代價。
當然,有錢也可以出版,但起碼得是像樣的成品。
女老板隻有一條路可走,就是找人修改或者以她的故事重寫,隻有出錢,這樣的“槍手”不難找到。
可這樣一來,就不是她的作品了,她對文學的熱愛和寫作的追求就變了味道。這有什麼價值呢?
我很為難,直說吧,剌傷她的積極性和自尊心,不說個什麼意見又不行,既然接受看稿,不可能無視它的存在。
文學是個雙刃劍,既能成就人也能傷害人。
文學是懸崖上的跑道,並不是人人都能越過去的。
這手稿讓我寢食不安。
嵐水茶香
在我的建議下,禮逢將“嵐水茶香”搬到了西安郊區的南窯頭。
“嵐水茶香”是個茶葉店的名字,原在陝南嵐皋縣城外的三岔路口。禮逢自己辦有製茶廠,開個店麵專銷自己的產品。他的產品叫“龍安茶”。
“嵐水茶香”幾個字是我題寫的,禮逢送了我幾包好茶做酬謝。
茶葉店開張這天,我去祝賀。禮逢說:除了賣茶,我還有水。我一看,店裏果然放著一排純淨水桶。我點頭說:對,咱們陝南的茶葉是頂呱呱的,水也是頂呱呱的。
禮逢讓我坐下,端來兩杯剛泡的新茶,請我品嚐。我各喝了幾口,在喉嚨裏經過一番回味和感覺,然後說:這兩杯茶,一個有淡淡的豆香味兒,一個略帶澀苦些。
禮逢說:茶是一樣的,水不一樣。嵐水泡得茶清香,那是大自然中的泉水。西安的水從地下抽上來後,經過化學處理變成自來水,質量就差一些了。
好,好,還是你頭腦夠用。我稱讚道。
但這泉水,我不收錢,是隨茶贈送的。他又說。
好、太好。我不得不佩服了。
禮逢年紀不大,30出頭,處事比較聰明,但為人又很厚道。去年春天,我們去過他的茶廠,設在嵐皋縣花裏鎮的龍安寨上。那是一塊風水寶地,處於嵐水峽穀,麵臨一河清流,背靠幾座青山。那兒自古就產茶,質地好,但產量少,所以藏在深山人未知,沒有把名聲打出去。近幾年,禮逢投資百萬元,擴大了茶園麵積,新建了廠房,增加了生產設備,打算為家鄉的經濟發展做些貢獻。他現在是龍安茶廠廠長,縣人大代表。
其實,禮逢是個山裏鄉村的孩子,隻讀完初中,因家裏貧困,就出外去打工了。
他從哪兒來得錢投資辦茶廠呢?
坐在龍安寨禮逢家新房子的院壩上,他向我講起自己的故事來。
那是幾年前,他在河南的一個金礦上打工。挖礦的活兒很辛苦,出得力大,危險大,掙得錢還少。如果挖到了金窩子,礦主高興,工人也就能多拿點兒。但是金脈難把握,很多礦主投資巨大,結果隻挖到點兒礦苗子,後邊就沒了。於是,在礦區,偷金的事兒常見。哪家遇到了旺盛的金窩子,別家就會眼紅,去偷,甚至去搶。有天晚上,他們一行人深夜去偷礦,剛從礦洞裏鑽出來,被主家發現了。他們撅起屁股就跑,四散奔逃。主家的護礦保安人員隨後追趕,槍聲劈啪亂響。一個瘦小的年齡大一些身體差一些的工友與他一道,他讓這工友跑在前邊,自己背著一塊石板在後邊掩護。隻聽子彈打在石板上嘣兒響,但總算逃了出來。後來,這工友在陝北挖煤發了大財,拿著二百萬過來找到他,讓他投資做生意。他沒敢接手。於是工友說:那我劃給你一塊煤田,你來經營吧。他就過去了,在陝北幹了一年,還是想念家鄉,就請人照看煤田,自己回來了,每年隻過去算一次賬收一回錢。有了錢,則來圓開發家鄉的夢。
你遇到貴人了。我說。
反正我做人講究誠實,良心。禮逢道。
禮逢的計劃龐大,除了擴大茶廠,還準備建一座農副產品加工廠。因為采茶是有季節性的,忙時很忙,連工人都請不到,致使很多嫩葉采不回來浪費掉。閑時又很閑,不能養活多餘的人。有了加工廠,則可以將勞動力統管起來,隨時合理調配,各項活路都不影響。
一聽這些想法,就知道他是個頭腦清晰,能幹成事兒的人。
這不,“嵐水茶香”的開張,又是一個新起點。這兒將是龍安名茶的一個窗口,一個聯絡點,一個批發站。他不但賣茶,連泡茶的水也為顧客送上,想得真周到啊。
我抓起毛筆,為禮逢及新店題寫了一首詩:
捧上巴山茶
泡熱漢江水
情誼兩相依
世間有真味
608路眾生相
608路公交車,常讓我覺得可憐。它是雙層,身軀龐大,裏邊經常擠滿乘客。於是,它行駛起來速度緩慢,搖搖晃晃,左邊的車廂快要挨著地麵了,呈現出傾斜的狀態。
但它沒倒,頑強地行駛的。
開頭,我以為就一輛車是這個樣子,後來發現,這是608的通病,所以車都這副模樣兒。
608是西安市區最繁忙的運輸線,它北起火車站,進北門經過鍾樓,出南門駛往高新區,橫穿整個西安古城。在早晨和下午,以及節假日期間,車上很難找到空座位,連走道上也是人擠人,盡管608的車次很多,好像每隔10多分鍾就有一趟,但它天生是受累的命,輕鬆不下來。
從608的滿座情況,可以看出高新開發區的勃勃生機。
那天下午,我在南窯頭上車,還好,因為離起點站不遠,二層上有座位。車到高新路附近,人就上滿了。
公交車是個臨時的小社會,裏邊什麼人都有。
一個魁梧的中年男人,一上車就開始打手機,哇哩哇啦的南方話別人聽不清楚,可聲音的分貝挺高。他旁若無人,也不在乎誰的眼光,好像這個世界上,他是第一忙人,所處的位置和要辦得事情比布什還重要。
一個美麗的年輕女士,一隻手抓住扶欄,一隻手拿本書在讀。並且讀著讀著竟開心笑起來。我低頭去掃了一眼,這是一本《客戶的秘密》。對這種讀書人我向來充滿敬意,本想起身讓座,但我年齡比她大許多,估計她會不好意思。
一個瘦削的小夥子,在座位上低頭入睡,竟然發出輕微的鼾聲。對這種不怕吵鬧不擇地兒能夠快速入睡的人,我很佩服。但我擔心偷兒會鍾情於他,便用眼光掃描著他周圍人的動態,做好提醒的準備。
一個精幹的老大爺,站在車上眼睛微閉,胳膊擺動,五指分張,進行著自創的煉身套路。
更為奇特的是,有一位老太婆,從口袋裏掏出一隻烏龜,放在地板上讓它爬行。周圍人都被逗笑了,老太婆也開懷大笑著。我見過許多養貓養狗的人,可這玩烏龜,還是第一次看到。
當然,我看到的都是一些表麵現象,更多的乘客則是神情肅然,默默趕車,在人生的路途上一天一天、一程一程地前行。
朱雀門到了,我該下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