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南門外
野唱
徐姨剛剛年逾花甲,可根本看不出來她有這麼大年紀。首先是體形沒變,中等個子胖瘦勻稱;再之她的皮膚白皙,較少疙瘩呀色斑呀什麼的;還有她會收拾,穿戴合體既不土氣也不豔俗;最關鍵還是她的氣質高雅,舉手投足大方好看。
徐姨的老伴幾年前離世,是一場意外車禍。兒子和媳婦都是研究計算機技術的,在上海一家外資企業上班。徐姨不願去上海,覺得太西化太茫然,她還是喜歡西安的古老麵貌舒緩節奏和平民生活氣息
徐姨現在最大的興趣,就是每天到環城公園的自樂班子唱秦腔。高喉大嗓一陣,手舞足蹈一陣,是業餘愛好也是消遣娛樂,累了中午回來小睡一會兒,下午讀報刊練書法,晚上和幾個老朋友聊天或者看電視。她是語文教師出身,性格開朗,生活規律。
含光門外,環城公園,古城牆下,樹林中的小場上,一些退休的老人彙聚在這兒,把秦腔愛好進行下去。有的專事樂器,有的專事演唱,有的行內活兒不行,就收拾場麵維護秩序。徐姨在演唱者中嗓子不算最好的,但節奏控製恰當,儀態拿捏到位,因此掌聲最多,還培養了一批老年“粉絲”。聽到喝采聲,她竟有點興奮,有點成就感。人在每個階段、每個環境中可能成就感不一樣,但都是能夠鼓舞神經的。
有一次,她表演一段男女對唱,平素都是先唱女聲,然後再用假嗓子唱男角兒,這天剛唱完女部,旁邊站出一個人接住了男腔。他們共同把這個唱段表演完了,還配合得很好。周圍有人議論說:“嗨,天生一對。”
下了場,她才有空閑打量這位自告奮勇的配角兒。隻見他60多歲,身材清瘦高挑,花白的頭發梳向腦後,長方形臉上眉目雋秀。相互一介紹,知道他姓謝,是南郊一個研究院的退休工程師。
徐姨微鞠一躬,說:“謝謝。”
謝工頭一點:“別客氣,你唱得好啊。”
徐姨笑了,心中得意頭卻搖著說:“業餘的,野唱,野唱。”
此後,那位謝工就常來環城公園加盟了,並老是與徐姨配戲。徐姨與他一起出場,少了散漫多了講究,少了隨意多了注意,少了簡淡多了提高。這謝工是陝西韓城人,從小就在秦腔的氛圍中耳濡目染,會唱很多秦劇,並且記性好知識豐富。徐姨漸漸心裏服了人家,並有所感激。
有幾天上午,謝工沒來,徐姨竟心中有些失落,演戲也提不起精氣神來。
一個星期後,謝工重新出現。一問,原來是病了。知道謝工也是單身,兒女都在國外。那次,謝工病後初愈,唱得特別賣力,場外掌聲陣陣。
下了場,徐姨說:“你今天唱得真好。”
謝工笑了:“野唱,野唱啊。”
徐姨就在含光門裏住,路近,唱罷了,便邀謝工到家裏喝茶。謝工去了一次,又去了一次,再去了數次。
半年後,徐姨與謝工的婚禮在環城公園裏舉行,還邀請了市裏的秦腔名演員參加。票友眾多,場麵熱烈。電視台記者聞訊趕來,采訪倆位“新人”,請他們談談退休後的生活還有戀愛經過等等。
記者問:“誰是你們的介紹人?”
他們齊聲說:“是秦腔。”
記者拍攝了現場表演,佩服說:“倆老唱得真好。”
他們笑了:“野唱,野唱。”
水寫的大字
宏偉而古老的磚牆,將偌大的城池圍起來,形成嚴密的格局。城門洞,仿佛時光隧道,人們走進去,進入陰沉的曆史,須臾從這頭又穿出來,回到現實。
我住在城裏,每天要從城門洞裏穿越多次,每天都經受著歲月更迭的投影。
前一時,常看到一個賣報老頭的身影。他把裝著報紙的自行車撐在城牆邊,然後手揮一杆大筆,醮著小水桶裏的清水在地上寫字。他個子不高,瘦瘦的,穿一身工作報,戴一頂舊布帽子。他手中的筆有一米長,是家庭打掃衛生用得普通的拖把竹棍兒,筆頭也不是毛質,就是紮起來的一束布條。人行道上的石質地麵就是他的紙,他在上邊一遍一遍地寫著大字。老頭寫得是規整的楷書,內容幾乎不變,都是幾十年前流行的毛主席語錄。
這位地麵書法家,受到南來北往行人的關注。
有人稱讚說:這老頭字寫得不錯。
有人鄙夷道:這老頭有神經病呢。
偶爾有外國遊客經過,竟伸出大拇指感慨:西安的,不簡單,連賣報老爺爺,書法都這麼好!
對所有人的評論,老頭一概不理,好像沒聽見,又仿佛如那些揮毫表演的旁若無人的大書法家,把精氣神全貫注到手腕和筆端上去了。
水寫得大字,在太陽的照射下雖然閃閃發光,但很快就幹了,消失了,大地上什麼都沒有留下。
老頭堅持著他的行為藝術,時而在城門外,時而在城門裏。
看多了,人們就再不議論了。
忽然有一天,我看到報上一條消息,說是舉行了全市職工書法大賽,一等獎的獲得者,是一位下崗的老工人,他幾十年如一日的堅持練字,其書法藝術受到專家的好評。同時,還登了獲獎者一張照片和一幅作品。我仔細一看,這不正是用水在地上寫字的賣報老頭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