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婆一時答不上話來,我偷偷一瞧,見她臉上的笑容一掃而光,顯得更蒼老了,是呀,年紀不饒人,畢竟六十多歲的人了,平時樂觀起來還看不出,現在卻是那麼明顯。
母親卻沒注意到這一點,隻顧自己說話,我想拉母親一下,但來不及,話又出了口:"你年紀大,諮膊腿僵了,接個媳婦,一能幫柱娃千幹活,二也可以為你洗衣服熬飯呀。"謝婆的臉色變得更厲害了,手也有點兒顫抖,我心想:壞了,母親無意的話,正好刺中了謝婆的疼處。我知道,以前也曾有人給柱娃說媳婦,但人家姑娘都嫌他家裏窮,房子少,柱娃又有些傻強,再之有幾年他媽的名聲也不好聽,所以一直沒說成,如今年紀過大了,更難找了唉,謝婆為人說了半輩子媒,成全了多少好事,自己的兒子卻問不下一個媳婦,這不是一個可慘的悲劇嗎?她能不傷心嗎?
謝婆眼角的皺紋擠得更緊了,她搖搖頭,慢慢地說"誰年紀大了不盼望有個兒媳婦幫她洗衣做飯呀?可是,人跟人不一樣,有錢難買心裏想,咱家窮,更沒人願意給了。"說著她站起來,我一瞥,又見她的眼角滾出淚珠兒,晶亮的掛在臉上,她那幹瘦的嘴皮使勁往緊抿了抿,要走了。往前邁步,有點顫巍巍,好似剛學步的稚童,看來她傷心得厲害。弟弟趕上前去扶住她,送她回去了。
母親說:"嗨,怪我說話失了口,其實,她倒極需個媳婦呢,以後,咱們動員大家都操心,快一點兒給柱娃找媳婦,老太婆就放下了心上的石頭。"
我沒答話,望著謝婆遠去的背影,心裏壓抑得久久緩不過氣來。過去,我一直認為謝婆、是個剛強樂觀的、不憂不愁的人。可是今晚,我卻窺見了她心靈上的強烈抽搐。命運啊,為什麼對待這位好老人這麼不公平呢?她信奉積善行德總有好處,可是善報在哪裏?月有短缺終要圓,謝婆何時心才滿?
月亮西斜了,時辰更深了,明亮的月光逐漸的淡了,藍緞子似的天空,仿佛被水浸透了,顯得陰沉潮濕起來。討厭的秋蟬叫得更?、響了。後半夜,竟然起了大風,把竹葉子吹得嘩啦啦直晌,接著又掉開了雨點。天氣的變化,破壞了中秋月夜的完滿,衝散了人僻談笑互日晌朔年的中秋月夜是一個充滿歡樂的良宵。
半個月後,弟弟訂婚了,姑娘那邊有七、八個人來看家,我們盛情接待。坐席的時侯,按規矩紅媒應該坐上席首位,並且謝婆年紀又大,自然被請到了上席。她很高興,樂哈哈地笑著,一邊劃拳,一邊飲酒,熱情地應酬著各位客人,仿佛她是最高興的人,最幸福酶人,看不出她有絲毫憂愁和不舒。
是的,她是個最幸福的,她的幸福建立在太多數人的歡樂之上,她把別人的痛苦當作自己的痛苦來解除,她便沒有痛苦了,她隻是一個普通的鄉村婦女,經常為青年人做一些引線搭橋的說媒事情,但她的思想卻不平常,態度那麼虔誠,感情那麼樸素,精神那麼崇高,從她的身上,我發現了中國勞動婦女閃光的美德。
我提著一壺酒,走上前去,恭敬地為謝婆斟了三杯灑,她都一飲而盡了,並且開懷的大笑著,臉上的皺紋都漾平了,仿佛又年輕了許多歲數。我頭腦裏卻忘不了中秋節那晚的情景,這時又回想起來,不禁心酸了,感覺眼裏有點潮濕,於是我趕緊退下席來......
第二天,我探親假已滿,便離開了故鄉,又不知道謝婆的消息了,但她抿緊的嘴唇和開懷的大笑卻時時在我的腦子裏浮現,時間稍長印象開始有點淡漠了。誰知前幾天,弟弟在來信裏談到家鄉變化時提到:故鄉實行包產到戶以後,極大地調動了社員們的積極性和土地麵積的收成率。現在,謝婆家真變了,柱娃是個好勞力,謝婆是個好當家,把土地做得滾瓜流油,獲得了大豐收,房子新蓋了,人也揚眉吐氣變靈醒了,於是,給柱娃說親的人能踏爛門檻。柱娃與謝婆商量選了一個,最近才完婚。可是謝婆呢,現在仍然是個月老,似乎更忙了,從她的嘴裏,又聽到了故鄉那古老優美的小曲兒,前不久,縣文化館搜集整理民間音樂,還請她去錄了音,她用自己那脆剝剝的聲音,一口氣唱了好幾支。
看到這裏,我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