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戰爭病人
封麵
作者:鄧娟 卜昌炯
朝鮮戰爭停戰協定簽署整整60年後,有些人不該被忘記。他們的艱辛,理應被融進國家和社會記憶裏,被彰顯與紀念。
可能很少有人知道,60年前的朝鮮戰場上,數十萬中國軍隊裏曾出現過一支精神病治療小分隊。雖然不到10個人,卻意義非凡。
同樣鮮為人知的是,朝鮮戰爭結束後,約1000名精神創傷患者被轉往後方接受漫長而細致的治療。他們中的一部分由於久治不愈、找不到家人而不得不在醫院終老,60年後,已很難找到幸存者。
因為戰爭而引發的精神疾病,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是一個被忽視的話題,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後,西方才有學者注意到這一現象並加以研究。美國作家庫爾特·馮內古特曾把它寫進小說。他在1969年出版的《五號屠場》中,以黑色幽默的方式,還原了自己二戰時的親身經曆以及由此落下的巨大心理創傷。戰爭帶給他的痛苦幾乎毀掉了他戰後的正常生活,就像他在小說中所言:“即便戰爭並未如冰川般接踵而至,仍然有無盡的赤裸裸的死亡。”
而在中國,則要到1980年代後才能見到零星的以戰爭創傷為主題的論文和相關研究。即使到今天,當“越戰後遺症”、“海灣戰爭綜合症”幾乎成為一種流行詞語後,我們也鮮有總結出“抗日戰爭後遺症”或“抗美援朝綜合症”一類概念。由此可見,當年向朝鮮戰場派出的這支精神病治療小分隊是多麼超前。
作為這支隊伍的副隊長,現年已94歲的薛崇成向《博客天下》講述了戰地醫院裏那些隱秘而難忘的往事。
60年來,痛苦隻有死亡才能帶走。
1952年,長春第18陸軍醫院精神科病房內,伴隨一聲咬牙切齒的大喊,躺在床上睡覺的一名誌願軍病人猝然直挺挺地坐起,手臂上舉。61年過後,當年的南京抗美援朝誌願醫療團第5精神病隊的副隊長薛崇成仍然記得這幅畫麵。
6月28日,離朝鮮戰爭停戰協定簽署60周年不到一個月的時間,94歲的他向《博客天下》記者講述了那些他在戰爭後方接觸過的誌願軍精神病人。
他們從猛烈的美軍炮火中死裏逃生,卻總是恨不得馬上消滅美國的樣子。跟其他精神病人不同,聽到號令,這些士兵仍然表現出一種“軍隊的紀律性”。薛崇成有時用“政治教育”製止他們吵鬧,並屢試不爽。
但再強大的精神指導,也未能阻止他們中的很多人在此後的餘生中被痛苦反複折磨。
治療
通電後,那些亢奮的戰士像癲癇發作般抽搐,陷入短暫的意識喪失,然後慢慢轉醒
在1952年成為一名誌願軍戰地精神科醫生前,薛崇成在南京精神病防治院工作,這是當時全國第一家公辦精神病醫院。那年春天,他乘坐一列綠皮火車在軍樂聲中離開南京。32歲的他穿著誌願軍黃綠色軍裝,左胸上佩戴藍底白字的“抗美援朝誌願醫療團”胸牌。
薛崇成所在的南京誌願醫療團第5批第5隊,又叫“精神病治療隊”,共有七八名精神科醫生。
兩天後他們抵達長春,第5小分隊編入誌願軍第18陸軍醫院32隊,先行抵達的首批南京醫療團在這裏建立了精神科。
“南京這個隊是全國各地抗美援朝醫療團唯一的一個精神病治療隊”。2013年6月28日晚,北京團結湖某小區一個空間局促的兩居室內,薛崇成說。
1941年,他22歲,和南京抗美援朝誌願醫療團第5隊隊長陳學詩、第一小隊隊長伍正誼、第二小隊隊長陶國泰,都先後在美國教會所辦的華西協和大學學習,師從中國神經精神科奠基人程玉麟。伍正誼、陶國泰還曾赴美國進修精神病學,薛崇成則表示他在國內獲得了美國紐約州大學的博士學位。
在接受西方精神病醫學教育時,這批中國精神科醫生也許未曾想到,不久後,他們將和他們師從的國家在戰場上再次相逢。而在當年的課堂上,薛崇成也還未從美國教師那裏聽到戰爭引發精神疾病的知識。
雖然不像前線護士們經曆的那樣“有點生死未卜的味道”,在長春,危險也如影隨形,城市上空有美軍飛機盤旋,街道上的行人聽到警報就得鑽進防空洞躲避。
傷員如流水般從前線輸送到野戰醫院,“精神病人也很多”。
此前的衝鋒者陷入精神混沌,有的士兵身上還同時負有嚴重的槍傷,薛崇成所在的精神科設了200張病床。
對這些剛在戰場上遭受心理重創的戰士,精神病隊采用兩種治療方式:一種是給病人注射胰島素;另一種針對症狀較重的病人,采用電休克療法。
“機器沒多大,跟個打印機差不多,兩根電極,給病人腦部通電”,94歲的薛崇成比劃著。通電之後,那些亢奮的戰士像癲癇發作般抽搐,陷入短暫的意識喪失,然後慢慢轉醒。
治療機器是小分隊到長春後造的。薛崇成說,除了缺乏專業的治療儀器,這支精神病治療隊的醫生對戰爭造成的心理創傷也缺乏應對經驗。
這種困惑同樣存在於他們的對手美軍之中。直到1980年代初,跟“創傷”有聯係的術語PTSD(創傷後精神緊張性障礙)才第一次在醫療和精神病學領域中提出,原因是越南戰爭後,美國出現了大量患有心理創傷的老兵。
而真正“創傷理論”的出現則要等到1990年代。卡西·卡魯思在她的名作《體驗無法言傳》一書中將創傷描述為“對無法預知、無法阻擋、無法掌控的激烈事件的一種應激反應。這些事件會以在腦海中多次浮現、噩夢以及其他形式得以再現”。
對薛崇成來說,朝鮮戰場上的誌願軍精神病人至今仍然是尚未明了的研究課題,發病原因除了“恐懼戰爭、害怕死亡”的一般性認識,一直未有更進一步的論斷。
南京大學中華民國史研究中心學者朱繼光也描述過精神病小分隊在開始治療時遭遇的困難:隊員們“不了解部隊情況及部隊工作”,臨時培訓的其他醫護人員也“沒有治療精神病的經驗”。
為了撫慰遠在朝鮮戰場的軍人,美國官方會有勞軍演出,在生活上和心理上關心戰士。圖為1951年6月9日在韓國洪川,第92工程探照燈公司的人聚精會神欣賞著Yodeler Elton Britt在駱駝商隊期間的綜藝節目。
經過苦心研究,薛崇成他們漸漸摸索出適用於部隊精神病人的心理治療方法:帶著傷員讀報紙、講故事、縫襪子,舉辦娛樂活動。即便在60年以後,這套治療方法仍然行之有效。“現在治療精神病患者,也用畫畫、做手工等這些方法,撫慰他們,讓病人和社會生活銜接。”薛崇成的學生楊秋莉說。
南京醫療隊半年一輪換,薛崇成卻在野戰醫院待了將近一年。在此期間,有的病人經過兩三周就治愈回到戰場,有的病人則花了兩三個月,還有一些士兵的症狀在他離開長春時仍未康複。
由於朝鮮戰爭的殘酷和血腥,誌願軍戰士在肉體受到創傷後有時還會遭遇心理上的重創,但專業醫生稀缺,誌願軍龐大的傷員群體很難保證都能得到有效的心理救治。
1951年參加西南誌願醫療隊的整形醫生王翰章,在日記中記錄了一位誌願軍戰士遭遇生理、心理雙重創傷後的極端案例。
王翰章在長春市郊野戰醫院開設病房的第二天, 20歲的傷員金漢奎被從其它醫院轉送過來。他是個北方漢子,高大魁梧,被凝固汽油彈燒傷。
“他很清醒,還跟我說話,但耳朵、鼻子沒有了,雙手隻剩下手掌,腳也隻剩下腳掌,雙眼上下眼瞼外翻,眼球完全暴露,嘴巴攣縮成了魚嘴一樣,隻能用管子吸食流質。”將近半年時間,王翰章一共給金漢奎做了4次整形手術,“受傷後,他一直沒有看到自己的模樣,每一次手術後他都多了一份希望……說傷好後就回去結婚。”
但最後,無意中從衛生間的玻璃上看見自己模樣的金漢奎,在發出一聲嘶喊後,撞破窗玻璃從3樓跳下,聞訊趕到的護士隻抓下了他的衣角。
朝鮮戰爭的雙方雖都不承認失敗,但誰也沒有勝利:戰前朝韓以美蘇協議的“三八線”為界,戰後仍以“三八線”為界。轉移
陳微已經記不清接收第一批誌願軍精神病人的細節,隻依稀記得,被卡車運來的他們穿著破舊的粗布軍裝,表情呆滯
1951年7月10日,中國、朝鮮代表與聯合國軍的美國代表開始停戰談判,終於在1953年7月27日簽署《朝鮮停戰協定》。
在此期間,大量受到戰爭心理創傷的士兵從東北三省向內陸轉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