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青最後一個進門,隊幹部又問楊青。楊青說:“那不是沈小鳳的領子嗎。”
女生們互相看看,然後衝她使著眼色。
楊青看見了那眼色,但她故意表現著遲鈍。她又拿起那領子舉到幹部們眼前說:“是,這是她的。怎麼在這兒?”
楊青和女生們出了大隊部,才覺得臉上發燒。她想起一個宗教故事裏有個叫猶大的人。原來報複心理和懺悔心理往往同時並存。
沈小鳳是耶穌嗎?
女生們走在街上先是沉默,後來有人說幸虧楊青認出來了,該讓那家夥暴露暴露。又有人開始罵,說大夥都跟著那家夥丟臉。沒有人責怪楊青,楊青從來不願弄清、也不願回憶她在大隊部到底說了些什麼。
婦聯會主任找到沈小鳳。沈小鳳一切都不否認,還供出了陸野明。她甚至慶幸有人給了她這個聲張的機會。
縣“知青辦”很快就來了一男一女。男名老張,女名小王。端村知青點成了典型,這“典型”徹底沸騰了。
先是騰出兩間空房審問當事者。老張審陸野明,小王審沈小鳳。
其餘男女生,白天練隊,晚上學習、“熬鷹”。從《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一直學到各級政權的紅頭文件。
老張和小王一遍又一遍宣講著那練隊的意義。然後全體知青由本村一名穿戴整齊的複員軍人率領,練稍息,練立正,練向後向左向右轉,練齊步走,練正步走和匍匐前進。
隊伍走得很混亂,男生們邊走邊起哄。有人故意操起平易話問老張:“我們哪兒錯啦?為什麼當事人有病,讓我們老百姓吃藥啊?”
老張嚴肅地追問:“誰是病人?”
“這還能難倒我們?”有人將頭衝沈小鳳的屋子一偏。
“不對!”老張說,“從廣義上講,都有病。發生這件事。不是偶然的,必定有它的客觀基礎。你們……你們也太鬆懈了,摔跤、喝酒……”
“還鉤領子!”有人尖起嗓子嚷。
“不許添亂!要說有病,都有病!”老張很嚴肅。
“哎喲媽喲!我的肚子真疼起來嘍!”有人捂住肚子彎下腰。
複員軍人撇著京腔發出了口令:“臥倒!”
知青們嘩啦趴了一院子。雞飛上了房,瘦豬在圈裏怪叫,看熱鬧的村人立刻就堵死了知青點大門。
“起立!”一院子人又嘩地站起來。
“正步走!”
男生們走起正步,盯住複員軍人那身在櫃底壓出死褶的軍裝,舉手喊起口號:“熱烈歡迎,老趕進城……”
審問每天都在進行。從一開始陸野明表現得就十分頑固。老張問得很詳盡,不厭其煩地讓陸野明重複著那些細節。陸野明漲紅著臉低頭不語,但對老張提示給他的那些細節並不否認。
“幾次?”老張問他。
陸野明又不說話了。他覺得這種麵對麵的盤問,比他在沈小鳳麵前所表現出的那些要難堪得多。終於,幹部開始讓他交代思想根源。他沒頭沒腦地說:“因為我膩歪她!”
“不合邏輯。既然膩歪,怎麼還會有事?”
“不膩歪就不會有事。”
“照你的邏輯,你就是因為膩歪她才跟她那個?”
“是這樣。”
“要是不膩歪呢?”
“就不會這樣。”
老張永遠也弄不清陸野明的回答,每次都說他不老實。
夜深人靜時,陸野明獨自躺在這間用來隔離他的屋子裏,眼睜睜地望著漆黑的檁梁,垛下的一切好像已很久遠。他甚至連他和她是否真去過那裏都回憶不起了。隻記得黑暗中他和她分明都撞在那個溫暖的“蘑菇”上。若是再努力回憶,眼前出現的倒是楊青那恬靜、平和的麵容。每天的審問過後他都要生出一個念頭,他隻想麵對這個恬靜、平和的麵容大哭。他願意讓她看他哭,看他那失卻男人氣概的軟弱,看他那隻能引起異性厭惡的醜態。一切在人前要掩飾的,他都要一股腦暴露在她麵前,讓楊青來認識他、鑒別他。
夜裏失眠,他清晨惡心。
另一間房子裏,沈小鳳是個不示弱者,邏輯也無可挑剔。她向小王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細節,並不時和小王發生口角。
“是我主動的。”沈小鳳說,“是我主動叫的他,是我主動親的他,是我主動讓他跟我那個……”
“好啦,情節我都清楚了,你不要再重複了。現在是你好好認識錯誤的時候。”小王在“認識”二字上加重著語氣。
“我沒有錯誤。”沈小鳳說。
“亂搞還不是錯誤?”
“我不是亂搞。”
“這不叫亂搞叫什麼?你和他什麼關係?”
“我們是戀愛關係。”
“這和正當戀愛不是一碼事。”
“是一碼事。”
“怎麼是一碼事?”
“什麼事還沒個發展。”
“你……你太沒有自尊了。”
“我有。我就和他一個人好。”
“好,可以,但是要正當。”
“是正當的,我喜歡他。”
“喜歡也要有分寸。”
“我想……我想先占住他。”
“那……他有這樣的想法嗎?”
“他?他……我不知道。”
她們忽然沉默了。小王盤算著下一步該問些什麼。她的話終究提醒了沈小鳳:他有沒有這個想法?為什麼他連這一層也沒想到?
吃飯時他和她都可以去夥房打飯,沈小鳳暗中觀察陸野明:他有沒有這個想法?從陸野明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上,她一點也看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