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生活終於在我五周歲的時候結束了。那個下午,當滑梯上的我把右手伸向陳非,當陳非跌落在一堆廢鐵上,當我和我母親的目光對撞的一瞬間,當我母親瞪大雙眼將食指緊緊壓在唇上之後,嫉妒這種物質暫時從我體內排出了,我變成了一個懦弱的鬼鬼祟祟的孩子。陳非之死在相當一段時間內,是這座城市一個婦孺皆知的話題。新聞報道說北京路幼兒園中班的陳非小朋友不慎在打滑梯時從梯上跌下因頭部撞在地麵一塊三角鐵上當場致死。
這是一場意外死亡,所有的人都這麼看。
在那些日子裏,去我們家串門的人很多,因為我母親是這個事件的唯一目擊者——串門的人從未把那天在場的孩子放在眼裏,包括我。我深知我母親在那些日子裏的艱難,她必須一遍又一遍地回答各種來訪者的各種詢問,甚至別人不問她也加倍主動地訴說並且說起來滔滔不絕。仿佛隻有主動地光明磊落地大講陳非的死亡過程才可能轉移所有人的注意力,才可能保全我永遠的不受懷疑。她的訴說一般是以這句話為開頭:“太可怕了!”然後她長歎一聲,接著便講起她怎樣先聽見“噗”的一聲悶響,然後就看見陳非滿頭是血地倒在地上,手裏還拿著一隻鐵皮玩具猴。我母親特別強調了玩具猴對陳非安全的妨礙,她一般在結束講述之前提到玩具猴。她說陳非不應該拿著玩具上滑梯,這樣他的精神便缺乏必要的集中。我母親側重對玩具猴的講述,起初讓我以為她是暗地裏替我鳴不平,因為玩具猴的確是導致陳非死亡的原始理由。但我又想起我並沒有跟我母親說起過玩具猴對我那不可遏製的吸引力以及由此引發的我對陳非的仇恨,我把這一切藏進心裏仿佛已預感到它的事關重大,它與前次的蝴蝶結事件不同,它們不屬於同一量級。到後來,很多年之後我才明白我母親在1958年大肆渲染玩具猴在陳非死亡過程中所起的作用是多麼精明,就像很多年之後她也能更改敘述角度,避開玩具猴,又大肆敘述滑梯下的廢鐵與陳非死亡的緊密關係。我發現我們有些中國人真是本領高強,像我母親,她幾乎無師自通地知道哪些話是時代要她說的,哪些話她應該避開時代的不高興。1958年她本可以針對滑梯下邊那堆廢鐵發表看法的:一個孩子從滑梯上摔下來,如果他沒有落在廢鐵上而是落在草坪上,或許他不會死亡。但恰恰是廢鐵導致了他當場死亡,卻沒有人對廢鐵堆放的位置提出異議,提出異議就等於否定一個時代,或者簡直就等於阻撓中國人民在十五年內趕上英國。於是我母親和有關領導有關新聞媒介本能地淡化了廢鐵,轉而向陳非墜地時手中的英國鐵皮猴提出質疑。我母親說陳非為什麼會抱著玩具猴上滑梯呢?因為他太喜歡這件玩具了,不僅他喜歡,班裏很多小朋友都喜歡。這是一件時髦的外國玩具,它來自老牌資本主義英國。眾所周知,二次世界大戰之前壟斷玩具市場的一直是歐洲,不可否認我們中國到現在還不具備生產這種玩具的條件,因此我們不得不羨慕英國,連他們的玩具都羨慕,羨慕到不分時間場合地愛不釋手。假如我們自己可以大批生產這樣的玩具,一隻英國鐵皮猴就不會對陳非小朋友產生那麼大的吸引力,那麼他的死亡就說不定是可以避免的。由此更加看出了全民大煉鋼鐵以提高綜合國力的必要,隻有我們的國家強大了我們的一切才有保障……然後我母親再檢討一下自己,她說作為中班老師這也是她最失職的地方,她事先竟然沒有看見陳非手中有玩具,為此她無論如何不能原諒自己。這時她多半會流下淚來,流著淚的時候她開始誇陳非的聰明和幹淨,好像他要是不聰明不幹淨死了就不可惜似的。我躲在角落裏,裝得像個局外人似的一遍又一遍聽我母親念經一般的絮叨。她的嗓子嘶啞,嘴唇爆著白皮;她的臉色憔悴,眼珠在眼眶裏永遠無法穩定似的移動著。她的絮叨延續到後來竟由有不知情的外人偶爾到我家小住——某次我的姨姥姥路過此地住在我家,我母親也迫不及待地向她(完全沒必要)講起陳非的死。啊,那時我是多麼無地自容羞憤難當。與其說這是我母親對我奮不顧身的保護,不如說她是為了我的平安在虐待自己。當來人散盡家中隻剩下我和她時,我們相對無言。我母親居然還會對我流露出一點兒尷尬和愧色,仿佛因為她的表演並不盡如人意,而這不盡如人意的表演讓我點滴不漏地看了去。然後她再一次向我重複那個下午的動作:豎起食指緊緊壓在唇上。我立刻為這個動作感到一種沉重的寒冷,因為這是一種充滿威脅的愛,一種獸樣的凶狠的心疼。我將在這種凶狠的被疼愛當中過活,我,一個五歲的罪犯,靠了我母親真真假假神經質的表演才能得以平安度日。我本應為此對我母親感恩戴德,我本應為此與我的母親更加親密無間無話不談,但是你想錯了,我沒有。我為我這“沒有”感到深深的內疚,內疚著,卻非要“沒有”下去不可。我對我母親出乎尋常地冷漠,我甚至由此拒絕她的擁抱。我對她給予的巨大庇護越來越毫不領情,她那一遍比一遍囉唆的“死亡敘述”直聽得我頭皮發奓雙手發麻。因為她每說一遍我都會在心裏告訴自己一遍“這是假話”,而我母親正是由於我的存在才不得不如此作假。她的假話使我有一種強烈的要脫離她的企望,可我之所以無法脫離她,正是因為她手中有我一生的罪證。我有時也會驚奇我在五歲時就有這種分析自己的能力,我還感覺到正是陳非的死更加親密了牢固了我和我母親的關係。我母親在虐待自己的同時是否也感到些許快樂呢?她丟棄了丈夫,從此把我當成她的唯一。如果陳非不死她便沒有為我獻身的機會,現在她如願以償:我失掉了,她得到了。她的絮叨便是在告誡我牢記我的罪過,我為此快要發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