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午後懸崖(7)(1 / 3)

我慢慢長大起來,知道了我母親孤身一人的諸多苦惱。我很想讓她組織一個家庭,找個好脾氣的男人。可我母親是個有傳聞的人,許多人都知道她曾舉刀砍斷過前夫的手指。誰敢指望和這樣的女人在一起生活呢?我母親似乎也深知這點,她曾對我說過,要是再結婚,她還是跟我父親最合適。可我父親早就有了新家庭,並且他的新生活也不像我小時候和我母親詛咒過的那樣“好不了”。他的新家庭挺好,據說我父親在他的新太太跟前從不大嚷大叫。這信息肯定讓我的母親失望,有時候她會突然冒出一句:“這真叫做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啊。”我知道她在說什麼,也不搭腔,意思是讓她正視現實,用當時流行的說法叫做“一切向前看”。我不清楚我母親最終朝哪個方向看的多,我隻知道不久之後她便開始與棉被戀愛,她的業餘時間都花在了采買棉花、采買被裏被麵和縫被子上。她告訴我說,這世界上什麼都是靠不住的,能給你溫暖的隻有棉花。她說:“韓桂心你不知道啊,那年在黑石頭村冷得我受不了時,我就想象以後我如果有了錢,就拿它全買了棉花全做了被子,做一屋子棉被,任憑咱們娘兒倆在被垛上打滾兒。任憑天再冷、雪再大,再需要咱們去哪個村兒,咱們拉上它一車被子!韓桂心你不知道我真是叫冷給嚇怕了。”我對我母親說現在不是從前了,沒有人逼你到鄉下去,做那麼多被子有什麼用呢?我母親就像沒聽見我的話一樣,繼續她的“棉被狂”運動。她選擇的被裏被麵都是純棉的——百分之百COTTON,被套更要純棉,她排斥現在流行的太空棉、膨鬆棉之類,她說它們不可靠。隔長補短她就做起一床被子,即使棉花是網好的網套,她也要以傳統手法,每條被子絎上五至七行均勻的針腳。我曾出主意說買個被罩罩上會省很多事,我母親鄙夷地說那也叫被子?90年代純棉製品越來越少了,這還促使我母親注意留神賣棉布和棉花的地方。有一回她在電視上看見一則廣告,說是本市一家專營棉花製品的商店明日開張歡迎光顧,第二天我母親就奔了去,買回幾十米純棉花布。那天她順便還拐進了一家軍需用品商店,見貨架上擺著對外出售的軍用棉被,便也毫不猶豫地買下兩床。說起來也許你覺得不可思議,如今我們家有一間專門放棉被的房子,我母親這些年積攢的棉被從地板摞到天花板,幾百條吧,密不透氣地擁擠在這間屋子裏。我母親還曾為了棉被的安置問題跟我商量要我丈夫給她買房——我丈夫是個做房地產生意的。我母親說,現在的兩間小平房(北京路幼兒園的小平房)每間才10平米多一點兒,可她至少需要一個很大的房間才夠存放棉被。我丈夫特意給她買了個一大一小兩居室的單元,或者應該說是特意給我母親的棉被買房。大房間30平米,小房間12平米,如今我母親的那些棉被就滿滿地堆積在那個30平米的大房間裏。

我母親還有一個記錄棉被的賬本,賬本大約包括如下內容:購買時間、地點,購買商品名稱、數量、價錢……比如:“1978年11月4日大眾土產雜品店購買6斤被套一床,5.20元;在麗源商場購買單幅被裏布1.4丈,6.60元,直貢緞銀灰碎花被麵一條5.20元共17元,於11月18日做成此棉被。因被套網得密實,故絎被子時由七行減作五行。”比如:“1995年3月30日在雙鳳街布店見寬幅(寬5.5尺)漂白布,大喜,購4.5米,花72元,可做被裏兩床;購6斤被套一床68元……”我母親退休之後,閑來無事就樂意翻弄她這本記錄多年的“棉花賬”。在我看來這種記錄毫無意義,既沒有人要求她上繳她縫製的某床棉被,她也沒有出售和租借棉被的意思,這賬本的意義在哪兒呢?或者賬本上呈現的一些數字會引起經濟學家的注意,它記錄了十餘年間棉花棉布的價格差異和它們的上漲幅度,比如1978年窄幅(寬2.7尺)被裏布0.44元人民幣1尺,1996年已升至2.00元1尺;1978年做一床棉被需人民幣17元,到1995年一床棉被所需人民幣已升至100元至125元。棉被價格的上漲意味著棉花價格的上漲和棉花的短缺。華北平原本是中國幾大產棉區之一,但如今我們的一些紡織廠卻要從新疆大批購進棉花以完成生產指標。棉農越來越不願意種棉花:風險大,生產周期長,投入多,令人頭疼的棉鈴蟲害……還有那些急功近利、舍棄土地暴發起來的各色鄉間人士,都時時影響著棉農的心思。我母親自然想不到這些,手握一本棉被賬簿,也許換來的是她心裏的踏實,甚至可以說,那是一本她隨時可以把玩的、比棉被本身還要確鑿的溫暖事實。有一天我回家看望我母親,見她正在家中那間30平米的“棉被屋”門口,衝著半開半推的門一陣陣手舞足蹈、拳打腳踢,卻原來她在試圖把一床新做成的棉被塞進屋去,而那屋中的上下左右,棉被和棉被擁擠著已然沒有空隙。我叫了聲“張美方媽媽”,我母親扭過臉來。她滿臉是汗,頭發上沾著棉花毛;她神色慌張,一副心永遠塌不下來的樣子。棉被們就在她的身後洶湧著,仿佛隨時可能奔騰而出將我的母親淹沒;又仿佛我母親已經生活在一個火藥庫裏,隻需一點點火星,那膨脹著棉花的房間就會爆炸。可我母親她仍然頑強地和手中那條新棉被搏鬥著,她推搡它擠壓它,妄圖將它塞進屋去。我深知她這一輩子是寧願叫棉花淹沒也不願再叫寒冷淹沒,我上前幫了她,兩個人的力量終於使那條厚墩墩的新棉被進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