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午後懸崖(9)(2 / 3)

韓桂心追上我重複著剛才的話,要我把錄音帶還給她。我一邊返身往回走,一邊想起我其實早已把那些錄音帶帶了來,就像我早有準備她會突然向我討要。但我忘在椅子上了,那隻巴洛克風格的綠椅子,錄音帶連同裝它們的一隻小帆布包。我對韓桂心說,我當然樂意還給你,不過我的包丟在椅子上了,你如果願意可以自己回去拿。韓桂心說:“你這是什麼意思,想支開我然後自己脫身?實話跟你說你就是不給我錄音帶,你就是掌握著那些錄音帶也沒什麼意義,說到底一切是沒有證據的,說到底你不能把我怎麼樣,誰也不能把我怎麼樣。”我停住腳告訴韓桂心,請她不要把自己估計得過高,的確沒有人能把她怎麼樣,也許從來就沒有人想把她怎麼樣。我還說我對她的錄音帶根本沒有興趣,眼下我的注意力正在別處。韓桂心問我在哪兒,我伸手指向一個地方說:“在那兒。”

在那兒,在距劉愛珍烈士墓不遠的一處灌木叢裏,在低垂的一掛柏樹枝下,有一個屁股,有一個赤裸裸的正在排泄糞便的屁股。灌木叢和柏樹枝遮住了那屁股的主人,但誰也不能否認那沒被遮住的的確是人的而不是別的什麼的屁股,它就暴露在距我和韓桂心三四米遠的地方。這個屁股在這世上存活的曆史少說也有七十年了,它灰黃,陳舊,蔫皴的皮膚起著幹皺的褶子,像春夏之交那些久存的老蘋果。在那兩瓣“蔫蘋果”中間有一綹青褐色條狀物體正斷斷續續地垂直向地麵下墜並且堆積,他或者她正在拉屎,就在潔淨的墓穴旁邊。我想起了那個身材臃腫、與她的“客人”討價還價的女郎,想起了那個將領帶扭到脖子後頭的髒頭發男人,想起了我的沉默寡言我的無法衝上去。現在這個肮髒的屁股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如此沒皮沒臉如此膽大妄為。我應該走上去嗬斥這個屁股製止這個屁股,我能夠走上去嗬斥這個屁股製止這個屁股。我像驗證我自己似的向那個屁股走過去,我走了過去,我低了頭,壓低視線對著它說:“請你站起來!”

我眼前的屁股在聽到嗬斥之後似乎驚悸了一下,然後它消失了。接著灌木叢一陣窸窸窣窣,從柏樹枝下鑽出一個身材瘦小、頭發蓬亂、麵目混沌的男性老者。他雙手提著褲腰,一條黑色抿襠褲的白色褲腰;肩上斜背著一隻流行於上世紀70年代的鼓鼓囊囊的黑色人造革書包。那書包已經十分破舊,幾道拉鏈四處開裂,用“皮開肉綻”形容它是不過分的。奇怪的是在這隻皮開肉綻的書包上,在書包上的那些永遠合不攏的壞拉鏈上卻鎖著一些各式小鎖,那些小鎖煞有介事地垂掛在這破書包上顯得悲壯而又無奈。或許破書包的主要目的是想以這些鎖來表現書包本身的嚴密性和重要性的,可它們到底還能鎖住什麼呢?

我斷定這老者是個鄉下來的流浪漢,或者遭了兒女的遺棄,或者受了什麼冤屈,或者什麼也不是,他就是個好吃懶做的閑人。總之不管他是什麼,我看見他在烈士陵園拉了屎,他的拉屎勾起了我所有的不快所有的憤怒所有的煩躁,我簡直想跟他大打出手。現在他提著褲腰站在我跟前,他還一臉無辜地問我怎麼了。我對他說你不應該在這兒拉屎。他說什麼叫不應該呀他在這兒拉過好幾回也沒見有人說不應該,他一高興晚上還睡在這兒呢,像在自個兒家似的有什麼不應該。我說陵園裏有廁所你為什麼不去廁所。他說廁所是收費的去一回兩毛錢,他沒錢——有錢他也不會把兩毛錢往廁所裏扔。我要他跟我走,我逼迫他跟我走,我說今天你不跟我走你終生也別想出這陵園的大門。他竟乖乖地跟著我走起來。也許他以為我是陵園的工作人員吧,大凡人在別人的地盤上犯了事,總會有幾分不那麼理直氣壯。他在前,我在後,我把他領到陵園管理處,我向管理處的值班員介紹了押他前來的理由。值班員也很氣憤,同時也驚奇,我想他驚奇的是我這樣一個女性,何以能夠對一個老流浪漢的拉屎如此認真。值班員立刻要罰老者的款:20元。老者說他沒錢。為了證實他的沒錢,他讓值班員搜他的衣服,那身散發著酸黴氣味的衣服。然後他又掏出一串小鑰匙逐一打開他那個破書包的小鎖們,打開他那原本用不著打開的一目了然的破書包讓值班員看。我看著他在破書包上開鎖,就好比看見一個人把我領到一幢已然倒塌的空屋架跟前,這空屋架打哪兒都能進去,可這人偏要告訴我:“門在這兒。”老者的破書包裏塞著兩隻癟易拉罐;一條髒汙的毛巾;幾張報紙;三個素餡包子,其中一個已被咬了一口;還有一隻塑料殼手電筒。沒錢。值班員將一把掃帚和一隻鐵皮簸箕交給老者,要他清掃剛才他拉過屎的那條墓道。這也是懲罰形式的一種,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