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我肩膀上的手,像是被驚嚇了一樣,顫抖著鬆開了。
本來還有點期待,卻有些失望了。向前走出一步,轉過身,同水手拉開了兩步的距離。
維特站在了我的麵前,那是一個比我大一歲的男孩。
如果好好打扮一下,是帥氣的麵龐,隻是作為水手被曬得發黑的膚色,以及被海風吹亂的黑發,顯得有些……太像海盜了。
今天,維特他沒有穿船員的水手服,而是穿了一套有些像晚禮服的外套,還特意在領口前打了一個蝴蝶結,很體麵的樣子。
我明明更喜歡他平時水手服的模樣,但我不會說出來的。
“抱歉,荻藍,我遲到了……”是維特先開口了。
“我好像沒有收到過邀約……”
“啊!是這樣沒錯!”
維特的反應顯得有些尷尬,但他卻一臉尷尬地說了下去:“荻藍,你佩戴著劍的樣子很帥氣!”。
“謝謝!”
我輕撫著腰間鬥篷下的佩劍——紫陽之蕊。我離開歐諾半島時收到的禮物,繼承自師父的妻子,出自半個世紀前有名工匠之手,這柄利劍有她的傳說,卻不是我喜歡的故事。
“荻藍,你上岸後就會離去嗎?”
“嗯,我的遠行才開始第二步。”
“你還會回來嗎?”
我點了點頭,沒有回答。這段旅程將充滿凶險,前途未卜,我自己都說不清會遇到什麼……
“荻藍,等你回來的時候……如果可以,我想向你介紹我的故鄉,邊緣之海上的……”
維特的聲音越來越小,被海岸邊的海風泯滅了沒說完的話語。
遠去的船隻在接近南邊的海平線前便在迷霧中消失不見。我也將離去,不知歸途,不知歸期……
我凝視著維特沉默了好久,欲言無語。
“嗯……”
我輕聲回應,直勾勾地看著維特的麵龐。我不得不離去……我在動搖嗎?
就在這時。
“呐……維特哥哥還有荻藍姐姐,你們快趕上那部午夜的小劇場了……好像是叫《漫步街道》來著!”縮在秋葉舟裏的女孩墨菲說出了話語。
維特立刻紅著臉偏開了目光。還好我看不到自己的臉龐。
戲劇除了演員,還有很重要的存在——觀眾!
出於魔法直覺,我察覺到視線外的死角,有四雙眼睛在暗中觀察!
在我和維特沉默之時,女孩說出了更加不得了的話語:
“呐,荻藍姐姐,你會和維特哥哥結婚嗎?”
!!!
噗!!!
站在我對麵的維特,麵龐已如同熟透的番茄。
我自己也……隻是覺得兩頰火辣辣的。
維特已說不出話來,我也想找個地縫鑽下去。可惜大海之上哪來的縫,如果海麵真出現縫,要麼是漩渦,要麼是世界末日,怎麼樣都好!
‘保持冷靜!無論何時,挺起胸膛!從容闡述自己的觀點!’我想起了師父的教誨。
深吸一口氣:
“也許會吧……”
我在說什麼?!我已不敢看維特的臉。
小船之中,女孩輕輕撫摸著弟弟凱撒的頭發,悲傷地感歎:“我的弟弟,死心吧!你沒有機會了!”
我有點搞不懂了。
“維特哥哥!我要和你決鬥!”
凱撒從小船中站了起來,十一歲的男孩朝著比他大五歲的維特,發出了決鬥的挑戰。
嘛,這下我明白了。
……
那是三年前某個日子,歐諾半島的某個教堂裏。
下午的陽光透過了教堂的窗戶,被窗戶上彩色玻璃拚成的畫像,染成了一縷縷光的綢帶。
光的綢帶懸在教堂的大殿上,像是水草海帶一樣漂浮不定。
空曠的禮拜堂裏,我獨自坐在靠走道的位置上,抄寫著《造物主盛典》。因為教皇明確宣稱魔法是異端。
於是,所有的魔法師都必須——被要求信仰造物主,並且抄寫《聖典》。
一直埋頭在字裏行間的我忘記了時間。
不知何時門被推開了,我的師父站在我的背後:“荻藍,該去吃晚飯了。”
“嗯……”
我輕聲地回應。和師父聊了許多的話語我已經記不清全部,但我記得:
“荻藍,等你長大了,想嫁給什麼樣的人?”
嘛,常對小孩子開的玩笑。
我的回答是:“一個詩情畫意的人。”
……
在我沉思時,維特已經支開了男孩。
“我們先通過救生船溜進四十天港口吧!”
突然,一個可怕的怪物闖進了視野!
“維特!你這隻四處漂流的椰子!竟然躲在這!”大副已經出現在拐角那!
水手連忙拉起放置救生艇的拉杆。
“我們走!”
維特拉起我的手,躍進了逃生的秋葉舟。
轉動的鉸鏈拖拽著秋葉舟滑向了布滿迷霧的大海。
甲板上,怒氣衝衝的大副,那大腹便便的身軀,奔跑著衝向了放下救生艇的拉杆!逃走的計劃難道開始變已失敗告終了嗎?
這時三個年輕的水手從角落裏衝了出來。
冒失鬼、長鼻子還有沉默者,是維特的同伴!
三個年輕的水手從身後抱住了大副的右臂、腰間、大腿。沒讓大副的指尖觸碰到咫尺之外,能阻止一切的‘造物主權杖’拉杆。
“快走!”冒失鬼大吼著:“噢!!!”
大副的拳頭立刻予以迎頭痛擊!
“你們三個,我一定要扣光你們的薪水!關你們的禁閉,讓你們去刷馬桶!!你們下個月的早餐、中餐、晚餐都隻有變質的沙丁鹹魚!!!”
大副咆哮的怒吼聲,在秋葉舟下墜的刹那後,從頭頂上消失不見。
“我好像逃過了一劫!”沒有被大副提到的維特感歎著。
下一秒!
“維特!我一定要讓船長把你……”
再下一秒!!
“哇!”墨菲與凱撒驚叫著。
秋葉舟濺起的水花讓我緊張的心放了下來,大副沒說完的話已經在海霧裏迷失了航向。
小舟在衝擊與海浪中劇烈地搖晃著。
維特像拎起小貓那樣抓住了墨菲與凱撒的後領。
輕易站穩了腳跟的我,毫無必要地抬起手抓住了維特的衣角。
海鷗之巢號的船舷另一側,升起了幾個煙圈,隻有船長爺爺能連續吐出這樣的煙圈。
之前在暗中觀察的又四雙眼睛,三個是維特的同伴,剩下一個估計就是船長老爺爺。
我朝著煙圈消散的位置低下了頭,為借走秋葉舟的事抱歉。
維特撩起晚禮服的袖子拿起了船槳。說實話這種樣子有些不倫不類。
我脫下了維特給我的鬥篷,盤起了自己天藍色的長發。
“荻藍,劃槳的事就交給男士來吧!”
維特想阻止我。
“我可不是弱女孩!”
我拿起了船槳,坐在了他的右手邊。
槳擊打在淺海的水麵上,激起的漣漪輕如天鵝拍打翅膀的黑白殘影。白色泡沫的浪花,在秋葉舟駛過的‘航線’上延伸、消散。
身後我們來時船——海鷗之巢,已經隱沒進無數商船的輪廓。
或許那艘船隻是屬於優雅海鳥的家,但在秋葉舟穿過船與船的縫隙後,‘家’的輪廓也消失在視線的死角。
吹淡了迷霧的風帶起了微微的海浪,讓我的秋葉舟搖擺不定。我們的身後,漣漪繪成的軌跡也被抹去了痕跡。
港口的燈塔依舊在迷霧之外,遙不可及。
我左邊的維特已經麵紅耳赤,他卻還在逞強地把槳一次次用力拉起、推下。
身後的那對姐弟依舊在吵鬧著,隻願他們別把這片在水麵上搖擺的落葉弄翻。
不是一段很長的航程。
大約過了兩個小時,我快筋疲力盡的時候。港口終於從地平線上的輪廓變成了灰色與白色的建築。
延綿的群山在北邊出現了一個破口,杏果河的峽穀澗流從破口那穿過,朝著海的方向湧來。
峽穀深處矗立著一座雄偉的大壩,大壩下的水麵上立著一座美人魚托著水瓶的雕像。
杏果河的激流穿過大壩的湧道,拋灑的水流散成了水幕,像新娘的婚紗一樣披在了美人魚雕像上。
水幕在雕像下重新聚成了水流,湧入了運河。運河的水又分流開來,一半流入港口的水道,一半湧向了大海。
港口的深處,無數的建築依山而建,一層層堆疊著,規模已經接近一座不小的城市。
教堂的尖塔在最上麵的那層。
接下來的第二層是市政廳的紅瓦屋頂、交易所的鍾樓、銀行的白色牆壁。
再往下是無數民房,連同從橫的街道、抵禦台風的排水溝渠,相互交錯比鄰。
港口的集裝箱碼頭上,無數的吊臂真正在裝載著貨物。
開闊的內灣水麵,隻停留著一艘大型商船。商船上的貨物不知是要出港還是卸貨。
港口的外圍,兩座防浪堤像螃蟹的臂膀一樣,環抱住了四十天港口的內水灣。
東邊的防浪堤上是海防堡壘的灰色城牆,城牆上懸掛著的一排薩洛克王國旗幟在海風中飄揚。。
西邊防浪堤上高聳的燈塔上,探照的光柱在繞著一圈又一圈。
燈塔與海防堡壘間則流出了進出的航道。
秋葉舟穿過航道駛入內水灣時,給了我一種小於進入鯊魚腹中的感覺。
維特將船駛向了內水灣的東邊。
那裏有停泊小船的碼頭——很多條與堡壘城牆平行的小型防浪堤,建成的海中步道。
兩個小時,我們終於進入了本該四十天才能進入的四十天港口。
維特熟練地將船頭的纜繩係成琵琶頭,套在了防浪堤碼頭的係纜樁上,將秋葉舟固定。
那對姐弟墨菲與凱撒一一上岸後,我抓住了維特伸過來的手。
可容兩人並排而行的海中步道上,那對姐弟走在了前麵,我和維特跟在了後麵。
“維特,我今天或者明天會離開港口,深入薩洛克的季風平原。在這之前,一起共進晚餐吧!”
我試著提出了邀約。我猜維特也想對我說同樣的話,不過我喜歡先下手為強!
走在我身旁的維特正準備回應。
一直“惹是生非”的女孩墨菲卻突然從前麵轉過身來。隻容許二人並肩而行的防浪堤步道上,女孩的動作險些將弟弟推下海。
“呐,荻藍姐姐,荻藍姐姐,這是約會的邀請嗎?是約會的邀請嗎?”
“算是吧!”回答的是維特。
說實話這讓我有些意外。我沒有反駁,但這絕不是默認!
“我可以去見習嗎?”男孩凱撒大刺刺地提問。
墨菲立刻捂住了弟弟的嘴,並用胳膊扣住了凱撒的脖子。
“我的弟弟隻是開玩笑!我們是不會去搗亂的!”
姐弟倆無心的玩笑話,卻讓我和維特間的氣氛變得有些曖昧。
海中步道上漫步前行的腳步變得遲緩下來……不對,我是在趕路,不是散步,但……
是我邁步向前的小腿不再那麼有力了,亦或僅僅是我的心在動搖,我在動搖什麼?
不願離去嗎?為什麼?
嘛,答案不言自明,不用考慮那麼多。
我索性叉起手指,將手背在腦後,轉過身。
向前的腳步已變得脫力,那就轉過身,一步步後退。這樣同樣能到達‘海的彼岸’!真是聰明的做法!
雙腳腳踏著海浪拍打防浪堤的節奏。一步步後退,閉上眼,心也會平靜下來吧。
在我整理者淩亂思緒之際,我的腳踝碰到了步道邊凸起的邊緣,整個人向後倒去。
我竟然偏離了方向!
嘛,我不會就此掉入海中。我早已學會了一萬種找回平衡的方法。
比如順勢後翻,伸出手抓住步道的邊緣,掛在半空再爬起來……
突然,我伸出的手被抓住了。
維特抓住我的手,把我拉了回去。
“謝……”
我睜開眼直視維特目光,臉已經通紅。
“謝謝!”我微笑著發燙的臉頰,把遲疑的話說出了口
……
港口的集裝箱碼頭已在眼前。
一隊薩洛克王國的港口衛兵,守候在防浪堤步道的盡頭處。看樣子不是巡邏至此,而是久候多時。
薩洛克是大陸東側的文明國家。
但在我的印象中,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會熱情到對入境的普通平民予以夾道歡迎。
我此次遠行並不是特使的身份,至少不是明麵上的特使。
“春分的氣息將你們帶到了西平原的門扉。”意味深長的話語出自對麵衛兵之口。
在我一頭霧水之際。
“願海燕在你的桅杆上築巢!”
維特上前說出了意義隱晦的話。不過這句話我知道,是邊緣之海島嶼上禮節性的問候。
衛兵笑了笑。
或許我也該上前用我自己的方式問候、交涉。
隻是,歐諾半島的問候語大多與宗教有關。而我家鄉北方諸國的方式,卻有些我不願提及的記憶。或許矮人的預言可以一試,但對於一個人類女孩而言,說矮人語,總覺得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