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農場,“罪人”們住的是茅草屋,睡的是通鋪,幾十號人乃至上百的“分子”分小組一排排同室同鋪並肩就寢。實際上,這裏就是“分子”們的家,吃飯、睡覺、休息、學習(洗腦筋),除了白天上山下地勞動外,所有時間就在自己的床鋪周圍轉。一天早上,大家都按時起床,但陳先生卻睡在那裏毫無動靜,和他鄰床的一位“同學”便走到鋪前叫他起床,沒見反應,便用手推他,仍無反應。一時急了,便掀開蓋被,俯首一看,不對了,隻見陳先生臉色慘白,停止了呼吸,不知什麼時候已離開了人世。那一天是1961年1月25日,一代著名音樂家陳歌辛先生,就這樣撒手人寰,無聲無息地走了。
上海市公安局所屬白茅嶺農場,地處皖南丘陵地帶,橫跨郎溪、廣德兩縣,下屬十幾個分場,散落在連綿起伏的荒山野嶺中。白茅嶺農場的改造對象分兩類:一類是屬於敵我矛盾的勞改分子;一類是屬於人民內部矛盾的勞教分子。在那餓殍遍野的年代,在白茅嶺改造農場,天天有人餓死,被抬到荒山野嶺去草草掩埋。而這掩埋餓殍的任務就落在勞改犯的身上,而那些勞改犯同樣掙紮在饑寒交迫的死亡線上,自身難保。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餓殍抬到荒山坡上,也隻能草草掩埋,這些屍體很快就成了狼群的美食。我是親曆其境的過來人,曾經掙紮在死亡的邊緣。我有時曾想,有些事情也絕處逢生,因禍得福。我在“反胡風”、“反右”後,兩罪並罰,不僅把我送到白茅嶺農場去改造,而且株連家屬,全家掃地出門,攆出上海,隨我到農場“安家”。這樣一來,或許因為我身邊有親人的同情、照顧和安慰,使我堅強起來,大難不死,撿回一條老命,活到今天。可憐陳歌辛先生,就隻能遺恨終生,餓死在農場了。事後他夫人聞訊趕到農場,尋遍荒山野嶺,隻見遍山累累白骨,哪來一具完整的屍體?
三中全會之後,我和奇夢石、司徒陽、姚福申等大難不死,先後回到了上海。80年代初的一天,陳歌辛之子陳鋼教授到上海作家協會看望李子雲同誌時,我也在座,交談中他曾向我打聽他父親在農場的情況,我當時隻是含糊其辭地應酬了幾句。因為,一來我經曆了21年的磨難剛脫離苦海,離開改造農場,心有餘悸,不敢吐露真情;二來我也不忍心把他父親的死因和後事談得太具體,以徒然增加他心靈的創傷。
往事並未如煙。正如少奇同誌所說:餓死人是會記入曆史的。作為親曆者的我,應該拒絕遺忘,搶救記憶,為那個曆史時代留下生命的見證。對我們的後代,應該怎樣去避免曾經發生過的那場人間悲劇的重演,或許有所啟迪。
(作者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責任編輯 李 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