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道不過是點火煮茶
專欄
作者：張佳瑋
“愛情和私房話流言，是茶最好的調味品。”去掉各類玄虛門道，承認喝茶就是大家一起取個暖、說個閑話、順便喝點東西，反而更對路呢
中國人一飲一食，都能劃出次第。《紅樓夢》裏，妙玉是錦衣玉食的富家千金尼姑，喝茶就架勢十足。使的是蘇軾鑒定過的古玩茶器，煮的是梅花上掃的雪水，還說喝茶一杯為品，喝多了就是解渴飲驢了。劉姥姥就很老實，一口喝幹一碗，說好喝，隻是嫌淡。古代中國貧苦人喝茶，講究是喝熬茶，煮熬得濃了，喝來解渴消食，吃完麵餅子喝碗大釅茶，一個大飽嗝，通透。
古代小說裏，常把喝茶寫作“吃茶”，真是吃的。《夢梁錄》裏，宋朝人四時賣“奇茶異湯”，花生、杏仁、芝麻、核桃都敢往茶裏放，看著方子都很香。當然，這些喝法太實在，不夠清虛雅致，目下無塵如妙玉，大概就看不上。
英國大概算西方世界，最愛喝茶的一國了。18世紀，英國人喝茶得靠東印度公司接濟。倫敦茶價，每磅茶值到4英鎊。按購買力折算，到19世紀中期，一英鎊都相當於如今200鎊以上，合人民幣2000開外。再早100年，更金貴了。一磅茶要萬來元人民幣。維多利亞時期豔情小說，經常描寫貴婦人拿茶勾引壯年平民，就是欺人家窮，平時喝不到。幸虧歐洲各國打抱不平，壓低茶稅，英國茶葉價才跌到二先令一磅，人民也才喝得起了。
當然，人民都喝上茶了，貴族們就坐不住了。18世紀，尤納斯·漢威先生認定，侍女和工人就不該喝茶，不然沒法專心工作服務國家，可老先生卻對貴族的飲茶風閉口不談，說穿了，就是嫌下等人民不配喝茶。茶葉價跌到百姓也能喝，沒法禁絕，隻好拔高自己，把喝茶弄得神幻玄妙。
比如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輿論裏，英式下午茶是紳士與貴婦人們的風雅據點，無數秘製點心的發明源頭，須有好茶室、好器皿、飽學貴人、莊園主、藝術家們才有味道。
但也有人看不慣這股勁，卡薩裏內·懷特霍姆先生，看膩了貴婦人們“沒有茶，怎麼活得下去”的嬌軟呻吟，在《觀察家報》上吼了一嗓子：“叫離了茶就死的人直接去死，他們就活得下去了！茶根本就是英國病！英國人傷春悲秋，都是喝茶這檔子事鬧的！”
18世紀，被貴族命為風雅的英國茶，絕大多數是紅茶，且配糖。實際上，英國人沒控製印度前，根本不相信綠茶和紅茶是一種植物。因為他們打東方運出的，大多是為了便於航運，特意發酵製作的紅茶，而且特特引為珍寶。比如1688年光榮革命的威廉和瑪麗夫婦，計點家資，瑪麗女王的嫁妝裏，有半斤紅茶，還當個寶藏著，其珍貴也如此。
英國風雅太太們喝的，也就是為遠航而特製的紅茶，還加糖，或加其他香料。放中國，其實也就是王婆請潘金蓮喝的點茶那檔次。早在宋朝，蘇軾都知道“且將新火試新茶”了，英國人卻喝不著新鮮茶—這樣還想擺起喝茶的譜來，著實有些拿雞毛當令箭呢。
實際上，凡事到得後來，都沒那麼多儀式。日本茶道，初識的人都覺得其儀式莊重繁瑣。但其實日本史上茶道第一大宗師千利休，當年也抵製華貴裝飾，喜歡“草庵茶室”，念的也是“清敬和寂”四字真言，認為“茶道不過是點火煮茶而已”。他老人家和同為大宗師的武野紹鷗，有許多傳世茶器，說來也是返璞歸真。比如千利休定型的樂燒茶碗，不用轆轤拉坯而用手捏刀削，器物未必規整，好在古拙自然。英國小說家菲爾丁也早就看透了，“愛情和私房話流言，是茶最好的調味品”。去掉各類玄虛門道，承認喝茶就是大家一起取個暖、說個閑話、順便喝點東西，反而更對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