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念型”的鄉土社會,“在一個每代的生活等於開映同一影片的社會中,曆史也是多餘的,有的隻是‘傳奇’”。所以,“都市社會裏有新聞;在鄉土社會,‘新聞’是稀奇古怪、荒誕不經的意思。在都市社會裏有名人,鄉土社會裏是‘人怕出名豬怕壯’。不為人先,不為人後,做人就得循規蹈矩”。結論是“這種社會用不上常態曲線(筆者注:常態曲線即統計學上的正態分布曲線),而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一套”。
對於前者,鄉土社會沒有新聞,確實是這樣;但是鄉土社會沒有“名人”,都不前不後,一個模子的說法則有失偏頗了。其實,後麵說的長老權力,誰是長老?不一定年齡大了就是長老,這裏邊有同樣的村莊裏的“政治”,那些有頭麵的“光麵人”,就是鄉村裏的“名人”。費先生研究的紳士,在鄉村就是“名人”。鄉土社會裏也是要掙著出人頭地的,隻看條件了,一旦具備了條件,就會冒出來,向“鄉土社會的名人”位子邁進。實際上,鄉村裏調解事務的人就是這些“光麵人”(有的叫頭人),他們有麵子,麵子背後是實力。
在“理念型”的鄉土社會裏,“語言是足夠傳遞世代間的經驗了。當一個人碰著生活上的問題時,他必然能在一個比他年長的人那裏問得到解決這問題的有效辦法,因為大家在同一環境裏,走同一條路,他先走,你後走;後走的所踏的是先走的人的腳印,口口相傳,不會有遺漏。哪裏用得著文字?時間裏沒有阻隔,拉得十分緊,全部文化可以在親子之間傳授無缺”。這確實是鄉土社會裏的明顯特征,女子從小跟母親學習女孩兒做的針線,出嫁前一定要學習如何伺候公婆和與妯娌小姑子相處;男孩子跟著父親學習種地,或者家傳些木匠瓦匠的技能,也可以從其他親友熟人拜師學習,這些都用不著文字。
可是現代衝擊的鄉土社會裏這個特點基本上不存在了。我小時候,與我同齡的村裏有個男孩,十多歲就可以在地裏趕著牲口犁地,種地了,子承父業,父子相傳;現在別說趕牛犁地了,很多孩子都見不到牛了。我小時候生活的村莊,幾乎家家養牛,因為要種地耕地,有的還養幾隻,也因此有了大的產業,成為聞名的富戶,如今村裏一頭牛也沒有了。耕地全用了“鐵牛”(拖拉機),傳統耕作方式幾乎全變成現代機械化了。
鄉土社會沒有文字的需求
在這種鄉土社會裏,就沒有文字的需求。費孝通說:“我的回答是中國社會從基層上看去是鄉土性的,中國的文字並不是在基層發生。最早的文字就是廟堂性的,一直到目前還不是我們鄉下人的東西。”我近來讀了鄭也夫的《文字的起源》,文字起源於有權力的統治者,中國文字是商代圍繞著商王的“貞人集團”發明的。有位朋友說,周文王當時就是商王的一個“貞人”,這些“貞人”兼有政治和宗教權力的雙重身份的人。
順便說點有關的題外話,也是從鄭也夫的文字起源文章中獲知的,因為語言的便捷,即使在古希臘的城邦裏,也是很重視語言的。古希臘智者崇尚辯論(當然這不同於我們的鄉土社會),而中國哲人更熱衷於文字寫下來“藏諸名山,流傳後世”,所以,中國古人作品的優異、作者群的龐大都在佐證著中國古人對文章的高度重視。
“城邦中的交流當推口語最便捷,一次演講足令城邦內所有關注者盡悉詳情。”(《文字的起源》)那麼我們可以說,在中國鄉土社會裏,一個小範圍的熟悉的村落裏怎會舍棄方便的語言而訴諸文字呢?但是文明是靠語言和文字共同的功勞。鄭也夫說:“沒有文字是不可能有希臘文明的,但是沒有口語潛力的深度開發,同樣不會有偉大的希臘文明。微觀而言,口語與文字的並重造就了蘇格拉底和柏拉圖這樣的人物,當然前者要借助後者的刀筆。宏觀而言,口語與文字並重,造就了古代文明的最高峰。竊以為,在人類的智力生活中,無論過去、現在還是未來,無論在微觀上還是宏觀上,口語與文字的並重,都是至關重要的。”我深以為然!
總之,費孝通得出結論,鄉下沒有文字不是鄉下人“愚昧”,而是不需要。原話是:“不論在空間和時間的格局上,這種鄉土社會,在麵對麵的親密接觸中,在反複地在同一定型中生活的人們,並不是愚到字都不認得,而是沒有用字來幫助他們在社會中生活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