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關於鄉村工作者們的文字下鄉問題該怎麼辦呢?他說:“如果中國社會鄉土性的基層發生了變化,也隻有發生了變化之後,文字才能下鄉。”其實,這裏有個邏輯問題,就是基層變化和文字下鄉,誰可以是因,還是互為因果。當然,以費孝通寫作的時代看,鄉土社會已經在革命和社會運動大潮裹挾下,許多地方有了變化。當然,本質性的鄉土特征一時還不會褪色。但是,文字下了鄉,也是會引起鄉村結構變化的外來因素,這是邏輯上的事情。而事實上,文字下鄉確實對鄉村的社會結構和心理狀態有了很大改變。人有煩惱識字始!可見“識字”會有識字本身的作用的。
文字下鄉後,鄉村精英的流逝
真正的文字下鄉是在共和國成立之後,但進入正軌也是改革開放之後,全麵恢複高考為標誌的整套教育係統的正常運轉才開始的。這些讀了書識了字的鄉下人,在改革開放的時代,在城市化的潮流中,他們開始背井離鄉走向城市,一個路子是考學,比如以高考為主,上了大學進了城;一小部分是入伍當兵,轉業了進了城。要走這兩條路任一條都是不能不讀書的。還有一個是大部分鄉村人選擇的路,進城打工,這個路子通常沒有文化和技術也是很困難的,即使是最不需要識字的工作,與家庭通信來往也有障礙。所以,鄉村不是不需要文字了,“發生了變化之後”,文字有了需要。
對於鄉村人來說(甚至某些城市人),“讀書無用論”不時會發生。這個“無用”已經不同於費孝通說的“不需要”。這個無用論是讀了書,識了字,甚至上了大學,畢業了不能找到工作,或者不能找到滿意的工作,不如不讀。
但是,這種普及了教育的情況下,鄉村孩子都可以念書了,成績不錯的孩子,一般家長都會支持到底的。這樣,如同民國時候考出來的鄉下人子弟不願意回鄉下謀生一樣,他們也不願意回到鄉下,如今比較自由流動的時代,寧願“北漂”,流浪在城裏,也不願回鄉下,甚至連小城也不願意回了。傳統意義上有了功名或者當了官後,還會回到家鄉當紳士的人已經不見了。不管是考學出來的青年,還是以民工方式打工的人,在城裏有了立足之地,再也不願意回鄉居住了。這樣鄉村的社會裏,已經不再會有既與官府可打交道,又是鄉村人擁戴的有社會聲望的“紳士”這樣的人了。
費孝通曾研究過民國時候這種“鄉土的損蝕”現象。而當下急劇的城市化背景下,鄉村更是一片文化和人才的荒地。文字下鄉本來是幫助鄉村生活更好的,但是文字下鄉,本來就是工業化和城市化的現代性社會的產物,一開始似乎就注定了,文字下鄉後果不是鄉村的生活更好,而是讓鄉村走向終結,城市文化成為城鎮化之後鄉村人要學習的“新文化”。
城市化的浪潮在奔湧,根據國家“十二五”規劃綱要,到今年中國城鎮化率將由2011年的百分之四十七點五提高到百分之五十一點五,首次城鎮人口超過農村人口。但在這個過程中,過程不是一閃即過的,鄉村裏走不了的,或者暫時走不了的,比如不少老人和一些婦女兒童,他們在這個鄉村裏生活,原來的社會結構和道德文化沒有了,新的結構和文化還沒有形成,這些人無疑地成了鄉土“損蝕”最大的受害者,典型的弱勢群體。比如,陳柏峰考察了一些鄉村後寫了《鄉村江湖》一書,鄉土社會黑社會化,安全和利益都受到威脅、甚至損失。我老家那個村莊,曾經光天化日之下有的家裏沒有人,就被一些“強盜”打開大門,把家裏洗劫一空,值錢東西或者現金之類都弄走了,附近村莊也是時有發生。現在,入冬時,有的地方開始村莊打更。但是,年輕力壯的人基本都在外地打工,找不到好的更夫。
且不說急劇城市化本身的問題,以及農民工在城裏的生存狀況,就是鄉村本身在文字真正下鄉後,並未讓鄉村變的更令人向往,而是逃離。這實在不能說是“文字”的錯,而是這個時代社會整個地變化了,文字隻是其中一個並不顯著的因素而已。
總之,就鄉土社會文化傳承而言,鄉土社會原來穩定的結構,無需文字自身都在自我複製,一代一代傳承著。可是,在文字真的下鄉後,鄉土文化在消逝。當然,深層的心理結構和文化習慣已經在中國人的血液了,進了城,也還是免不了根子上的“鄉土本色”。不信,瞧瞧各地城市的老鄉會,明、清時代在大城市就有同鄉會(中國社會的鄉土性是帶到了城市的,也可以說是城鄉一體的),每個人的交往圈子等等,以及更根本的是以自我為中心的交往人際關係圈,就是“差序格局”的模式,並沒有因為是城市人了而換了另一套交往方式。
(本文選自:書屋2015年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