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百年身(2 / 2)

聽聞此言,婉柔才歎息一聲道:“杜公公,今時的我哪裏還能當得起你一句‘娘娘’?不過是一個國破家亡、隻身飄零的人罷了,還請公公不要再如此稱呼。”

婉柔想了想道:“若定要將婉柔安置宮裏,我記得這北邊還有一處宮女的處所,雖是偏僻些,還勞煩公公費心著人收拾出來,這裏我可是萬萬住不得,能今晚搬過去是最好。”

杜若儀隻得答應著,又道:“裏麵已經備好了沐浴香湯,準備為主子洗塵,還請主子先進去歇著,奴才再另做安排。”

那女子才扶著侍婢金萱的手下來,環望著蕭瑟的庭園,重回故地,卻已物是人非,便深深歎一口氣。一旁的婢女侍墨見她傷感,自己也不免感慨前塵舊事,隻叫得一聲“公主”,眼淚已是簌簌落下。

原來女子正是虢國的嫡生公主薛婉柔,兩年前因私自向他國傳信,被判以通敵叛國之罪為皇帝所休棄,送還母國。如今家國山河已為夫國宓國和宣國聯手所淪陷,自己也在戰亂之中被皇帝派遣的一隊親軍擒獲押送來皇城。聽聞皇帝也早已娶了宣國的公主,還生下了一個女兒。

婉柔走進正殿,寶座巍峨,兩旁香爐香亭仙鶴燭台,排列井然有序,這殿閣闊朗深邃,因為沒有點燈,顯得格外幽深寂靜。轉過寶座屏風之後,便是後院了。隻見這裏竹石林泉,依然同往日一樣,隻是草木更茂盛了些,把後殿館閣都掩映其中,少了往日宮女內侍來來往往的繁華氣象。

婉柔徑直去了自己從前的住的梨雪軒,見這裏整齊幹淨,還是自己離開時的模樣,什麼都沒動過。書案上當窗放著一架紫檀透雕雲幅紋嵌筆屏,上麵插著如林的毛筆,一支紫穎銘竹管紫毫毛筆猶自擱在端石素池長方硯上,一疊梅花玉版箋紙鋪開,上麵的一張紙上分明是自己那一天所書寫的筆跡,寫著“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婉柔輕撫上去,紙上並無一絲塵埃,卻已經發黃發脆,仿佛一個不小心就會弄碎。自己離宮前翻過的書也還放在老位置,白玉鳳凰書鎮還壓在自己最後看過的那一頁上。

桌上還擺著那個黃花梨五屏式龍鳳紋梳妝台,拉開最上層的小屜子,隻見裏麵擱著一支碧玉竹節簪,一對明月耳璫,一枚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絛佩玉,正是離開之前所佩戴的。打開紫檀木歲寒三友紋頂豎櫃,一眼先看見自己離開之前所穿的那襲夾紗碧色羅裙。仿佛時光靜止,一切都停在自己離開的那一天,往事如昨,曆曆在目。事出猝然,她未被允許見皇帝最後一麵,便在女官嬤嬤們的監視下被剝下錦衣,拔去簪珥,披散下頭發,隻穿著一襲素衣被一輛翠幄車送回了娘家,千裏之外的虢國。

故國山水依舊,卻不再是少女時的心境了。被休棄回娘家本是極羞辱的事,況且宓國這樣的輕慢更使人難堪。她的弟弟,虢國的皇帝心疼自己的姐姐被如此對待,怒發衝冠,本欲斬殺使臣,卻被婉柔勸止,便決然與宓國斷絕關係,遣返一切宓國僑民,兩國從此不再有商貿外交上的往來。

這之後發生的那麼多事,早已是滄海桑田,天崩地裂,如今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弄影金萱兩人隨侍婉柔走進來,見紅漆戧金花卉鳳紋梅花式小桌上擺了幾盞蜂蜜水,用金邊白玉碗盛著,還在騰騰地冒著熱氣。金萱轉過紫檀木邊架雕楠木心十二時花卉圍屏,隻見蘭湯瀲灩,花瓣吐芬,香霧嫋騰,香巾寢衣俱是新的,還是公主最喜歡的竹葉梨花紋,然而一個旁的宮人皆無,可見是怕擾了她們清淨,趕在進來前便放置好退走了,便歎道:“杜公公竟如此細心周到,他豈敢自作主張,隻怕這是陛下的意思。”

弄影忿忿道:“皇上究竟是什麼意思,這樣子囚車鎖鏈的把公主抓了來,卻又一路優待,又許住進舊宮殿,到底要怎麼擺布處置?難道要像貓玩老鼠般折辱麼?公主如今雖國破家亡,到底是金枝玉葉,豈容這般羞辱!可歎弄影沒能保護好公主。”

金萱勸道:“你也算盡了力,如今大勢已去,你縱是武藝高強,孤身一人又怎能敵得過他們這麼多人?皇上或許還念著舊情,如此也許還能保全公主。”

采芷在一旁端起一盞蜂蜜水嚐了嚐,又用手試了試香湯,笑道:“這水都沒什麼問題,可以用。”

金萱采芷兩人便服侍婉柔沐浴,換上白色繡紋寢衣。扶婉柔坐在梳妝台前,金萱拿起一柄玳瑁梳子,輕柔地為她梳理一頭柔亮的長發。頭發還未幹透,猶自帶著一縷水汽,散落在白色衣袍上,如白雪烏炭一般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