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若鳴心底微顫,替丞相捋順背脊的手忽然停了下來。他望著對麵丞相的老管家,彼此凝視著,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淒涼和酸楚。
絕不能讓丞相知道他最鍾愛的學生已死。以丞相這身子,怕是再也受不了打擊了!
有誰不知,諸葛霄和丞相親若父子,這份師生之情,就連嚴少爺都堪比不上。
丞相曾不止感歎著,若是霄兒是他的兒子多好,多好……
“安心吧,丞相,諸葛將軍會替嚴大人報仇的,他還來信說,打完仗,就陪丞相吃糯米餃子了。”郭若鳴凝神捋氣,硬生生從嘴角撤出一絲笑意。
嚴魁聞言,蒼白如紙的臉上浮出了一絲寬慰的笑容,滿頭銀絲在那瞬間,增添了幾分光澤,他喃喃著“糯米餃子……霄兒最愛吃她師娘做的糯米餃子了……”嚴魁聲音極低、極輕,仿佛在半夢半醒的訴說,也仿佛在自言自語的輕喃。
“嗯——”郭若鳴苦笑,隻能輕輕地應和著,他不敢多開口,唯有沉默。
這時,一個牙牙學語的小丫頭跌跌撞撞地走著,身旁有幾個圍著她轉的丫鬟和老媽子,“小小姐,你慢點!你慢點!”
“咿呀咿呀!”那個小丫頭含著手指,大眼瞪得渾圓,張揚著小手,顯得無比可愛。
嚴魁本已半眯的眼忽地張了幾寸,仿佛被這個場景激起了心中柔軟,他喘息著道“……把懷兒給我抱過來”
懷兒,是嚴魁的外孫女。
“是,老爺——”老管家走下長亭,把小女孩輕輕抱在懷裏,然後轉身,便把女孩抱給了嚴魁。
嚴魁的雙手撐著扶手,身軀上移些,把小女孩放在自己的腿上,凝視著那巴掌大小的小臉,捏著那嬰兒般的粉嫩,削瘦的臉浮起溫淡柔和的笑容“懷兒,叫姥爺——”
那女孩張舞著小手,“咿呀——咿呀——”伸手拉著嚴魁的胡子,逗得嚴魁麵色漸暖,病態臉有了幾分生氣。然而,瞬息,就在在小女孩亂動時,嚴魁忽然目光一凜,被小女孩手腕上的玉質珠子刺痛。
那串珠子是……
那串玉珠套在小女孩的手腕上,寬鬆極了,似是隨時都會散落。
嚴魁抓住的那嬌嫩的手腕,不能置信地瞪著那串珠子。他一扯,珠子便落在他大掌中,他緊緊凝視著這串珠子,唇齒不由自主的顫抖。
霄兒……
兩個字綻在唇邊,帶著哭泣般的哽咽。
“霄兒,這串平安珠是為師特地去淩霄寺替你求來的,路途遙遠,你此去一路平安”那是,在諸葛霄去接任西南軍前,嚴魁交給諸葛霄最後一樣物件。
“恩師,霄兒定會隨身佩戴,人在珠在,人亡珠亡!”那時,他還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少年。
人在珠在,人亡珠亡!
朔風獵獵,刮得嚴魁的臉陣陣痛楚,他的牙齒抖得瑟瑟作響,強烈的痛楚、傷心,席卷著自己殘破的身軀,腥甜激爆上湧,他掣搦著悲傷,厲聲問道“若鳴,霄兒是不是遇到了不測,是不是……是不是……”
郭若鳴和老管家嚇了一跳,似乎不明白為何丞相在看到小小姐的那串珠子後,反應會這般強烈,驚住,一時,竟沒反應過來。
“是不是……”丞相蒼白的臉扭曲的無比可怖和猙獰。
郭若鳴大吃一驚,下意識地否定“沒有,丞相,你多慮了……”而眼眸卻不敢對上丞相,他害怕丞相那雙犀利的雙眸。
丞相臉色變得更加慘白,他知道諸葛霄定是出事了,因為郭若鳴不會撒謊,因為他一撒謊,臉就會通紅,雙眸就會遊移不定。“霄兒出事了,他真的出事了……”丞相氣血翻湧,手不自覺地掐住懷中的外孫,“哇——”小女孩被他指甲掐得深疼,大哭起來。
管家連忙把小小姐抱在懷裏,哄著在一旁大哭的女孩。
“告訴我,若鳴,不要再瞞我了!說!”丞相的神情已經趨於暴怒,他眼中充血,紅光閃耀,直視著郭若鳴的眸子,逼著那大理寺卿。
郭若鳴呼吸一窒,嚇得心中駭然,隻能老老實實交代“據密報說,諸葛將軍私通敵軍將領江臣彥,太子把諸葛霄召回京畿,哪知在路上,諸葛霄被一群不明人士暗……暗殺”最後幾個字,哆哆嗦嗦。
私通,暗殺……
嚴魁的腦海中,隻晃動著這四個字,在一陣死寂的沉默後,嚴魁忽然瘋狂大笑起來,那笑聲充滿恐怖,詭異,和悲涼。
“私通敵軍,哈哈哈,哈哈哈,楚玄,楚玄,你個蠢貨,哈哈哈,你個扶不起的阿鬥!哈哈哈,蠢貨,被人使了離間都不知,哈哈哈——”嚴魁的怒吼中,帶著無盡的譏諷、狂嘶和痛斥。
“噗——”嚴魁熱血翻湧,口中湧出攤攤鮮豔裹雜黯色的血。
“丞相——”郭若鳴嚇得連忙扶住那緩緩倒下的身軀,焦急地大叫周圍的人“大夫,叫大夫——大夫——丞相——”
嚴魁隻感覺身子越來越沉,他恍恍惚惚地見到了三張臉。
一張是他的兒子,一張是他的學生。
還有一張,是害死他兩個最重要的人的臉。
嚴魁倒在郭若鳴懷裏,張著雙瞳,呻吟著,聲音顫顫抖抖“江……臣彥……,我……不甘啊……”那是嚴魁說的最後一句話,手抓著的碧玉珠被他的手指扯散,“叮咚”“叮咚”落在地上,一顆顆滾動。
人在珠在,人亡珠亡。
嚴魁,死了,而且是死不瞑目。
因為他曾說過,不殺江臣彥,自己是不會閉眼的。
他最終沒有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