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知道了,不隻是解乏這麼簡單,姥姥年紀大了之後,心髒出了點兒問題,累了便容易心慌,抽一口煙,可以緩解一下加劇的心跳。

她卻從來不去醫院,也不吃藥,是因為不願多花一點兒錢,所以“扛扛就過去了”。

【四】

一年一年的“遷徙”中,我讀到了大學,兩個表弟也已都是瘦高的少年……還是那個院落裏的姥姥,已經做不動農活了,但是依舊忙碌著所有的家務,從早上5點起床熬豬食開始。

姥姥的話更少了,每次我去,大多時候,姥姥不說話,卻總會定定地看著我,聽我絮叨外麵的事。她聽得並不專心,但眼神是篤定的,在我的麵容中停頓著。

並不覺得她老,麵容那樣光潔,幾乎沒有皺紋。於是總覺得她會一直陪我走下去。

但,隻是奢望罷了。姥姥的生命,在一個冬天的夜晚,突如其來一般地就走到了盡頭。

那時,我已大學畢業,剛剛回家鄉小城的一家貿易公司做職員。大抵一個月前的周末,剛剛回老家探望了姥姥。當時姥姥的腳被崴了一下,走路不太方便,其他一切安好。

再去時給姥姥帶了兩條略好的香煙。我讀大學開始,便不再讓她抽那種廉價的煙。

對於這些,姥姥並不多言,雖然她一輩子儉省節約。我知道她是知道的,知道我想對她好。所以,姥姥給我回報的機會。

然後那天早上,不知怎的忽然很想她,便對媽媽說,要回去看看。

媽媽說我神經了,剛回去又要回。說,不好好上班怎麼行?

我卻真的神經了一般,非回去不可,於是不顧領導難看的臉色,強硬地請了假,趕了一班車就回去了。

【五】

老家有個說法:一個人臨終前可以見誰,是注定的。以前我不信,因為姥姥,我信了。

到姥姥家的時候是午後,舅媽去了地裏,表弟去了學校,隻有姥姥在那棵生長多年的棗樹下坐著。手裏沒有像以往拿著針線活,她就是那麼靜靜地坐著,好像在等什麼。

已經到了農曆的十二月,天氣很冷了,我不知道姥姥為什麼坐在外麵。小跑過去,拉住她的手,喊了她一聲。

姥姥的手非常消瘦,帶著清晰涼意。

對我的到來,姥姥沒有表現任何意外,隻是抬頭看著我,輕輕笑起來。

一切都是如常的樣子,我牽著姥姥進了屋子後,她跛著腳(那次崴腳之後,她便沒有康複,走路一直有點兒簸)去裏間,找出她做的零食給我——多年之後,在她的意識裏,我一直都是那個貪吃的孩子,從沒有長大。雖然彼時的我,已經變成一個愛美、怕胖的女子。但是和她一起,我願意做那個貪吃的孩子。

然後表弟放學回來,我們一起吃了晚飯,姥姥說,天冷,早點兒睡。

於是大家都早早睡了,如同小時一樣,我睡在姥姥身邊,而表弟,睡在相隔不足半米的另一張床上。

那天晚上,我麵對姥姥,清晰發覺她的身體比我小了好多,小得,很輕易便可以用一隻手臂環繞過來。像兒時她環繞我那樣。

也就在那天晚上,姥姥心髒病發作,靜靜辭世。

那天晚上,她的兒女都不在,隻有我和小表弟,睡在她身邊。

在她離開之後,醒來的表弟對我攤開手。他的掌心,是一小卷紅色的鈔票。一共800塊錢,是臨睡前姥姥塞到他手裏的。那是姥姥給自己後事準備的錢。姥姥沒有把錢給我,而是給了孫子。她在人生最後時刻,依然清醒明白。

如同活著時的沉默一樣,姥姥走得更加沉默,甚至沒有一句遺言。

【六】

在姥姥去世很長時間之後,我才有勇氣提起她來。那天,我對媽媽說,姥姥這輩子,話真是少。

半晌,媽媽沉默地點點頭。

姥姥的一生其實毫不平凡,早早失去了丈夫,而母親和舅舅,又都是她收養的棄兒,姥姥含辛茹苦把他們養大,送他們讀書,又在老去後看大了兒女的5個孩子……

媽媽說,在她的記憶裏,曾經,姥姥倒也有兩句,常常掛在嘴邊,讓媽媽牢記了一生:身在碗沿修——不挑食,不浪費;品在嘴上修——不說髒話,不論人非。

兩句話,同樣很短,卻概括了姥姥沒有語錄的人生品行。

姥姥辭世多年後,我也已經懂得,姥姥一生的沉默寡言,隻是她善良地看透,看透了行勝於言,於人生、於親情。

語錄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