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妙工聖手(2 / 3)

“我懂你的意思,”班穆打斷他,難得地平心靜氣道,“我年事已高腿腳不便,恐怕無法陪你們一起去玲瓏閣,不過呢那廝在那破樓子裏整些什麼幺蛾子我倒是能猜到一些,不妨告知於你們,可惜你們二人之前並未接觸過機關術以及奇門遁甲之術,貿貿然前去隻會送命,我領你們去書齋,你們且看看書,瞧瞧圖紙,做做準備,等個三日後再去,”班穆捋了捋胡須,目光掃過那二人,卻像是在自言自語道,“好歹也是從我棋盤穀出去的人啊……”

班穆的書齋是這棋盤穀中最大的一間屋子,臨溪而建,幽竹掩映,屋內除了林立的書架,更到處堆疊著圖紙,有些畫著水車,木船,各種輪軸,有些則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演算推理,蘇合煦環顧四周,見頗多算學相關典藏注疏,《周脾》《九章》《四元玉鑒》《星海雲圖》,他隨手撈起一張散落的圖紙看了看,見上麵是對《綴術》的一些注疏,提到開立圓術,便跟著注解一邊細看一邊思索,未覺時光蹉跎,待理清其中義理之時,抬頭便見戶牖之間已鋪上了一層月光。

他記得剛入穀之時已是午後了,一讀書竟讀了一個下午,薄雪映得月色愈亮,小軒窗下司徒灼正埋頭在幾卷書冊中,蘇合煦留意了一眼,卻是用新墨寫就的考工格物甚麼,神機星圖甚麼,才恍然察覺這些定是班穆自己所著之書,若是要破玲瓏閣中陣,自然是要對班穆烏冶一派所學有所涉獵才好,自己一時糊塗竟舍本逐末,白白費了大好時光。

司徒灼似乎覺察到身邊人的動靜,抬眼有些疑惑地望過來,見蘇合煦身前一摞算經十書,一時眼光竟亮了亮,“蘇公子也對算學感興趣麼?”

蘇合煦愣了一愣,點頭道,“小時候學過一些,倒沒有深究過。”又問道,“司徒姑娘對算學有研究?”

“非也非也……”司徒灼訕訕地笑著,不知想起了什麼,“雪穀中算學藏書也多,但我一見那些……就頗為頭大……從小沒少被大師兄恥笑過,他對算學卻是頗為精通的。”

蘇合煦向來隻知道玄門雪穀中司徒灼與洛懷冰二人名頭甚響,而後者更是被看作玄門下一任的接班人,卻甚少聽到過有關大弟子的傳聞,隻記得封白樂曾經在若耶溪畔賞雪時提過,雪穀大弟子江禹,此人親和疏淡,嗜茶,通醫理,如今又聽說了精通算學,又一想到司徒灼說得沒少被恥笑一句,覺得有趣,不禁哂笑。

司徒灼見他神色微變,有些不明所以,“蘇公子笑什麼……”

“不過是所思之惑有所進益,豁然開朗心中高興罷了。”蘇合煦不假思索一筆帶過。司徒灼也不生疑隻是盯著他的肩頭忽然哎呀一聲,便道,“我竟忘了,蘇公子這一片衣服還破著,我這就去找些針線來。”

蘇合煦捧卷微怔,那身影已經匆匆地出了書齋,他自己倒是會一些粗陋的針線活的,隻因少時無人照顧起居,一切都需自行料理,卻不知道司徒灼隻一心把他當成了個養尊處優的武林世家子,相遇以來頗多照拂,而這些細枝末節便是她逮住了可以略盡心意的機會。

他不由自主地噙起笑意,將案前的燈火挑亮了些,此時月色正好,一絲若有若無的塤音幽幽地傳來,仿佛靜夜中彌散開來的霧氣,飄渺幽柔。

隻不過幾個音調,便聽得他神色忽變,起身便尋了出去,踏著庭院的月色一路走到溪頭,淙淙流水之畔,班穆正盤腿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閉目靜靜地吹著那曲塤樂,那曲子沉靜動聽,清清漫漫,似是流螢明滅,浮萍聚散,來無來意,去無去處,憂思寂然,一曲吹畢後,班穆便看到蘇合煦靜靜地立著,眼底一絲紅痕。

“老前輩的這支曲子,是叫做幽草無思?”

班穆點點頭,似是慨然,“不錯,南塘一帶的鄉曲,斯人已去,空留半闕曲譜了,”班穆說著幹笑了兩聲,卻又不知想起什麼不再笑了,轉頭審視著蘇合煦,“你怎地知道這曲子?”

“晚輩有故人也會此曲,今日聽得老前輩吹塤,又是另一番意境,念及此處,頓時懷念起故人罷了。”蘇合煦淡淡道。

班穆仰首隻瞅著天上的月亮,也不看他,隻是冷笑了下,“沒想到竟遇到知音了。”隨即又忽然沉默片刻,才慢慢道起,“我家小師妹當年便是最喜歡唱這曲子。當年我和烏冶鬥得太厲害,她勸不過,氣得走了。後來聽說嫁了人,也不知如今是好是壞。”

月色中的老少二人各自靜默,眼前唯有溪水淙淙,班穆坐了片刻,忽然又跳了起來,皺起眉頭沒好氣道,“真是奇了怪了,我竟跟你小子說這些!”隨即啐了一口,不知是尷尬還是惱怒,看都不看蘇合煦便背著雙手飛快地踱走了,蘇合煦看了會溪流,便又回了書齋,外頭似乎有些響動,他也懶得分神去留意,隻是門簾掀開之時,撲麵而來裹卷著一陣清新的霜雪之氣,蘇合煦抬眼看到司徒灼有些心急地走過來,似乎覺得透進屋子的月色亮了一亮。

那些精密複雜的運算推演好像也無法使他靜下心來了,那些巧奪天工匠心獨運的圖紙畫冊也好像吸引不了他的目光,他隻覺得自己掠過幾個字,便想側過頭看一看那個正在低頭認真縫補的身影,燈燭的暖光勾勒出她姣好柔和的側臉輪廓,眼底有淡淡的陰影,是眼睫覆下的影子,亦或是這一路風霜苦旅奔波留下的憔悴青影,但這些好像也不那麼重要,隻是側過臉去看一看她,便覺得心中似乎有什麼正在靜悄悄地破殼而出,如此陌生卻又如此心甘情願地期待著,能長成一株參天大樹。

院子裏的醒竹啪地一聲敲擊在池壁上,雪夜寂寂,油燈漸漸燃枯了,蘇合煦在天明之時打了個小盹,隻因這連日奔波風餐露宿實在疲憊,又加之看了一夜書傷神,而緊接著,半夢半醒之間,又被一個聲音猛地驚醒。

原是那槅上的西洋自鳴鍾在響,鐺鐺地敲了幾聲,將靠在書架前小寐的司徒灼也一並震醒了,茫然四顧之後便注意到了自己身上披著蘇合煦的衣服,未等她說甚麼,書齋的門便被猛地推開,班穆背著手掃視一圈,哼了一聲厲聲道,“才第一個晚上就如此倦怠!如此待到奪回青鸞草,那天波莊的小兒早就一命嗚呼了!”

他的話說得毫不客氣,讓二人如當頭棒喝一般,蘇合煦不自覺地坐直了身子,司徒灼神色一凜,眉目間爬滿憂心,又疏忽轉為決意。

班穆吼了這一出,才將籠在手裏的一屜熱騰騰的蒸糕果餅擱在案前,“洗漱完了來吃!”

知道這避世不出的老人雖脾氣乖戾,極愛動怒,到底心腸還是軟,二人謝過之後,班穆點點頭當是應了,正撩簾要走,卻被司徒灼忽然叫住。

“班老前輩,”司徒灼頓了一頓,“其實晚輩一直不太明白……為什麼我們不與烏冶樓主直接交涉,畢竟要救的人也是天波山莊的少莊主,天波山莊在湖州一帶到底也算個武林世家,我想……”

她的話未說完便被班穆一聲冷哼打斷了,司徒灼有些悻悻地覷著那板著臉地老頭,把“烏冶樓主大概不會拒絕”這最後半句給吞了回去,班穆瞥了她一眼,“瞧你是個聰明臉蛋,沒想到也是個榆木腦袋,烏冶與我素來不和,你們從我棋盤穀出去,腦門上就已貼了我班穆門生四個字,我在這棋盤穀幾十年也就許了你們二人進來,話已至此,還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