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在馬車裏,懷真哭了一陣兒,被小唐百般勸解,才勉強止住。
這會兒也已經到了唐府,馬車停住,小唐掏一方絲帕,便給懷真仔細將淚揩拭了去,道:“萬別哭了,待會兒若是撞見太太或敏麗,不知你出了何事,必要擔心。”
懷真點頭,小唐先下馬車,又將她輕輕抱了落地,才陪著入內。
因懷真的眼睛哭的紅腫起來,此刻不便去見唐夫人,小唐便讓她先行回屋,自己卻去跟唐夫人道:“路上遇見懷真自宮中回來,想必是路上顛簸,有些不適,我便叫她先回去歇息著了。”
唐夫人忙問:“這話很是,可有沒有大礙?若難受的緊,不要耽擱,快叫大夫來看。”
小唐道:“不礙事,母親放心,也不必特意過去去看,免得她心裏不安,待會兒她好了,自就過來見母親了。”
唐夫人點了點頭,說道:“不必叫那孩子這般多禮,這幾日她裏裏外外的,沒個停歇,倒是得好生休養休養的好,也不用過來陪著了,還是吃了飯,早些安歇罷了。”說了幾句,又叮囑讓小唐好生照料,便也忙叫他自回房去。
小唐這才重又回到房中,懷真已經洗了臉,隻默默地坐在床邊出神。
小唐走到跟前兒,挨近坐了,見她頭發絲濕了一縷,便給她挑起來,抿在耳後,又端詳了一番,才說道:“這會兒,總該把你放在心裏的那些事兒說給我了?”
懷真見問,垂眸想了會兒,隻因今生跟前世相比,變化委實太多太大,又加上十幾年過去了,懷真每每思及前世,幾乎都不真切起來,仿佛一夢。
然而畢竟那份痛心徹骨是不能忘卻的,也自無法忘記。
略微沉默過後,懷真便道:“這件事,我從不敢跟人說,連爹也不曾說過。隻因太過驚世駭俗,一來怕爹不信,二來,也怕嚇著了他。何況我本來……也沒打算嫁人,當初隻想守著爹娘……安安穩穩過日子便是。”
小唐微微一笑,自是明白這話,不然,當初他又何必大費周章地騙她先嫁了過來呢。
懷真吸了口氣,抬頭看他一眼,複垂頭道:“四歲那年,在齊州遇見你之前那幾天,我曾得了一場大病,才好了不久,然而爹娘隻知道我病了一場,卻不知道……我……”
懷真便把前世所經曆的,種種因果,來龍去脈,撿著要緊的,便跟小唐說知了。
這是她重生以來,第一次如此直視過往,每每說到那驚心動魄之處,竟又忍不住傷心,幾度說不下去,小唐便將她摟在懷中,百般撫慰。
小唐聽到她到淩絕率人將應府抄家滅族,雙眉微蹙,隔了會兒,才問道:“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不曾?”
懷真拭幹眼角的淚,眼神空空濛濛,想了半晌,道:“我隻記得,那日行刑,我被拉著從刑場上過,看見滿地漫天的血……”懷真說到這裏,複戰栗起來。
小唐忙摟緊了她,懷真道:“我知道我也是去行刑的,我、我好像便是在那時候死了……”此刻說到“死”字,仍有些戰栗。
小唐的心也隨著一緊,懷真皺著眉說到這裏,呆呆怔怔地又說:“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我最後所見,便是那些血……還有、還有淩絕……”
小唐本還想再細問幾句,見她臉色雪白,聲音驚顫,又聽到這個刺心的名字,便忙溫聲道:“好了,不必說了,也不要去想了。”
懷真目光轉動,看向小唐,眼中仍帶驚悸疑惑之色。
小唐遲疑,心念一動,問道:“我當時……在做什麼?”話一出口,又有些莫名驚心。
原來小唐聽了懷真這番話,又確信了下令抄了應公府的是熙王趙永慕,而唐家,顯然應該是站在皇帝一方的,他又不知前世的自己遇到何事,情形如何,然而除去這些兒女情長的羈絆,於他而言:隻怕也參與其中,那可就……
是以小唐問過後,無端竟也有些心弦繃緊,生怕自己果然作出不利於應家的事兒,雖說理智而想,隻怕事出必有原因,但畢竟還有個懷真……
懷真擰眉想了會兒,有些自責地垂頭,喃喃道:“我不知道……”
前世小唐於懷真來說,竟如兩個世界之人,她對小唐的記憶,隻限於那日在應公府書房外不期遇見,後來又遠遠地曾瞥過一眼罷了……加上後來那場大變,波瀾驟起,風雲色變的,更是難理其他了。
小唐聽了這個答案,卻暗中鬆了口氣,雖然無法窺知前世自己做了什麼,但懷真“不知道”,於他而言,竟也不算壞罷了。
懷真斂了心神,輕聲問道:“當初有一次,我說是話本上看來的故事,也曾問過唐叔叔……淩絕他到底為何這樣對我們,如今把實話都同你說了,你可知道?”
小唐道:“聽你的話,嶽父的權勢甚大,但我見嶽父並不是奸佞之臣,隻怕……是因身居高位,門生眾多,底下眾人有些為非作歹……或者再加上難免有些功高震主,都未可知。”
懷真試探問道:“會不會……跟今日我知道的事兒有關?”
小唐一震,他原本故意不提此事,不料懷真竟自想到這點。
小唐便謹慎答道:“或許……嶽父的身份不慎為人所透……倒也是可能的。”
懷真雙眸中泛出憂慮之色,望著他問道:“現如今該如何是好,我起先還想回府去,不知爹知不知情。”
小唐道:“自怕嶽父是不知情的。”
懷真問:“你又如何知道?”
小唐就把那日在朝堂上,成帝詢問眾臣子,說如何處置肅王之事,小唐道:“我看嶽父的反應,不似是知道的。”
懷真點了點頭,道:“這也罷了,我聽了含煙姐姐說,都不肯相信。”說到這裏,便放低了聲音。
小唐正在猜宮中到底是何人透露了消息,聽她如此說,便問端詳。
懷真因把最機密的事兒都跟他說了,因此也不再隱瞞,便把含煙今日叫她進宮的情形又說了一遍。
原來淑妃雖被成帝囚在冷宮,但因成帝先前同她說的那番話,讓她心頭如紮著一根刺。
跟皇後相比,淑妃所欲者一度是成帝的心,且她也似做到了,畢竟這幾十年來,皇後一心向佛懺悔,不理諸事,隻有淑妃縱橫後宮,就算有個什麼新鮮的妃子得寵,若不入她的眼,便如捏死蟲豸一般,有許多法子可以製死,而成帝也並不如何過問這些事。
是以任憑成帝身邊百花爭豔,但最終一直長盛不衰的,也隻有淑妃一人罷了。
誰知幾十年所謂榮寵無雙,到頭來,一切都翻天覆地,才見成帝的心竟是如此的絕情絕意,這倒也罷了,他所說的“會加倍的寵愛良妃”,卻更是讓淑妃難以意平,——一旦想到自己竟不如那個唯唯諾諾的小丫頭,簡直是死也不能瞑目。
當時含煙因被救下,幸虧成帝知道一切都是淑妃所為,因此竟並不降罪於她,隻命太醫看顧,好生休養。
忽一日,有人來報,說冷宮中淑妃欲見,含煙自不肯理會,不料那冷宮來的宮女陪著笑,低聲道:“那罪人說,她有娘娘最關心那人的機密要事……娘娘不去,怕要後悔,因此奴婢不敢隱瞞,顧來相報。”
含煙打量她臉容,卻見生得尋常,隻年紀似是大了,雖然陪笑,神情倒並不如何諂媚慌張。
含煙被她言語打動,因此到底便來至冷宮,那宮女小心引著她到了淑妃處,便識趣退下。
兩人相見,含煙目睹淑妃之狀,陡然驚心,幾乎認不出這枯槁婦人,竟是昔日的淑妃娘娘了,因此便垂下眼皮,便道:“聽聞你有事相告?不知到底是何事?”
淑妃打量著她,心中自是妒恨,便笑道:“這話可不能叫別人聽了去。”
含煙因見她情形很是淒慘,倒也不懼她再興風作浪,便叫隨身宮女退下。
室內無人,淑妃道:“我倒是要先恭喜你了,此後,隻怕你便能寵冠六宮,無人能及了。”
含煙不語,隻靜靜垂眸。
淑妃道:“不過,隻怕你心裏最想要的不是這個。”
含煙一怔,道:“你到底想跟我說什麼?”
淑妃道:“你可知,那夜你如何能持刀行刺皇上?”
含煙道:“人盡皆知,是你用了惡毒的厭勝之術。”
淑妃大笑,道:“不錯,我的確用了魘魔法兒,隻不過,能讓你這樣順利地持刀行刺,卻也並不全是我的功勞,這厭勝之術之所以能功成,全因為這被施術之人心中亦同樣有殺意。”
含煙心中一凜,皺眉斥道:“你胡說什麼?”
淑妃看著她,眼底透出幾分玩味:“我也很是意外,你竟然會毫不猶豫地就動手殺那獨夫……本來隻想讓你做個樣子就已經足矣,近來我才明白,原來你心裏……竟然是想殺死皇上的。”
含煙倒退一步,心驚肉跳,臉上色變,喝道:“你再在此胡說八道,鼓惑人心的,我便走了。”
淑妃笑不改色,慢慢說道:“你不信也罷了。隻是我請你來,不是為說這件事。”
含煙便凝視著她,不知這妖婦又要說什麼,卻聽淑妃道:“你可知道,皇上為何對懷真那丫頭如此青眼?”
含煙本想回答成帝疼愛懷真,無可厚非,何況懷真的確是個惹人憐惜的……然而既然淑妃這般問了,那答案必然不是這樣簡單。
含煙便隻冷冷地道:“你有話直說就是了,我不能在此久留。”
淑妃歎道:“我起初不明白,還以為那獨夫又看上了新人,想把她跟你一塊兒都納在後宮呢,後來無意中才發現,竟是我目光短淺了……想必你也知道德妃之事了,隻可惜你沒見過德妃其人,倘若你見過她且跟她熟悉,隻怕你……”
含煙聽她忽地提起德妃,心便怦然亂跳,道:“德妃又如何,跟懷真又有何相幹?”
淑妃大笑道:“故而我說可惜了,所以你竟不知道……當日我請你喝藥,那丫頭挺身擋下的時候,她那副眉眼表情,跟德妃是何其相似!”
含煙驚心動魄,卻又覺得匪夷所思,隻不信道:“你是失心瘋了不成?越發亂說起來了,我雖進宮晚,卻也知道,德妃娘娘早就身亡了,雖說是身懷六甲而死,但卻不曾有什麼遺腹子留下,何況天底下相似的人何其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