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把他藏在哪兒了?”
“我隻留他住了一宿,第二天天沒亮他就走了。”
“走哪兒去啦?”
“不知道。”
“你是不想說呀,還是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張執事已經自己宣布退出教會,他早就不是教會的人了。”
人群裏一陣騷動,“別聽他編瞎話啦,找到你頭上他就成了退教的人了,叫人償命的時候咋兒就是他媽的張執事呢?”
佟掌櫃抓緊了十字架,“張馬丁執事確實真的退了教。高主教早已經對天母河各堂神父通告過這件事情了,張馬丁不再是教會的人了。我救他不為別的,因為他可憐,因為救他就是救自己……”
大師兄冷冷一笑,“照這麼說你是個大善人,連退了教的你也可憐,你也救。”
佟掌櫃覺得有汗水從臉上淌下來,“……我不是善人,是罪人。天主說,我喜愛憐憫,不喜愛祭祀……我不過是照天主說的做事贖罪……”
大師兄上前一步,“我要是不信你的那個天主呢?”說著突然把手伸進佟掌櫃的衣領裏,拉出來那個被他抓在手裏的十字架。
看見十字架,人群裏又是一陣騷動、咒罵,“這洋狗子忒張狂,當著麵兒還敢搗鬼呐!”“大熱天的,快別跟他廢話啦,宰了這個死心塌地的二毛子!”
大師兄又對人群擺擺手,“先別忙,死也得讓他死個明白。”說完又轉向佟掌櫃,“你說你不能眼看著那個姓張的洋鬼子凍死在大街上,那你就能眼看著張天賜叫人誣害砍了腦袋?是不是不信教的人就都該死呀?那天底下得死多少人才能如了你們的意啊?”
“我不知道這個案子到底出了什麼毛病……”
“你們的那個天主不是要救天下人都脫苦海進天堂麼?怎麼偏偏對張天賜見死不救?怎麼就跟著你們一塊堆兒殺了這個可憐人?”
佟掌櫃再一次下意識地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願慈悲的天主寬恕他的罪惡,願萬能的主收留他卑微的靈魂……”
大師兄怒吼一聲,“又跟我鬼畫符!”一腳橫掃,佟掌櫃撲通跪倒在地上,大師兄猛然抽出腰刀來高喊,“來個人給我揪住他的辮子!”眨眼間,大師兄雙手握刀高舉過頭,斜刺裏劈砍下去,“我今天就看看你那個萬能的主他收不收你的魂兒!”
隨著寒光閃過,佟掌櫃的人頭咕咚一聲滾落在地上,一腔鮮血在半空裏噴出一道長長的弧線,接著砰然有聲地摔落在滾燙的塵土裏。
好像被落地的鮮血點著了一場大火,大師兄身後的人群驟然間發出震耳欲聾的狂喊,“好啊——殺得好呀!把這些狗日的洋鬼子、二毛子都他媽殺幹淨吧!”“走啊,上教堂去啊,找他媽那個姓高的洋鬼子,叫他把人交出來!”
車馬店大院裏的草料堆不知被誰點著了,熊熊的大火席卷而上。人們把手裏的馬燈、聖像、玻璃鏡和瞻禮單紛紛扔進火裏。又有人把火引向了房子,很快木頭的門窗和椽子也被卷進了大火,滾滾濃煙騰空而起,像一條黑白纏繞來回翻卷的巨龍,驚心動魄地攪動在天石鎮的半空之中。
驕陽之下,狂熱的人流像洪水一樣在天石鎮的街巷裏席卷而過,凡是信教的人家都被擁進去搶砸一空,除了聖像、《聖經》、十字架而外,洋布、洋紙、洋線、洋火、洋蠟、洋釘、洋燈、洋鏡子、洋玻璃、洋鐵桶……任何和“洋”字沾邊的東西也都被搜出來搗毀、砸爛,扔進火堆,人流所到之處摧枯拉朽,遍地狼藉。這股狂熱的人流終於在天主堂大門前的廣場上停了下來。看見堆集的沙袋和窗戶後邊烏亮的洋槍,大師兄揮動腰刀讓人流停了下來。
大師兄命令道,“把那個嚇死的洋婆子和佟掌櫃抬過來,叫他們給裏邊送個信兒!”
教堂裏的人們很快看見了躺在地上的瑪麗亞修女,和被砍了頭的佟掌櫃。
大師兄用腰刀指著教堂大喊,“高神父,你聽著,我們義和團替天行道,先禮後兵,今天是來下戰書,給你三天,三天之內,交不出張馬丁,別怪我們刀下無情!佟掌櫃就是你們的樣兒!我們義和團有天神相助,都是刀槍不入的好漢,你們那幾杆破洋槍救不了你們的命!趕快著過來抬人吧!”
街壘後邊,儒勒上尉拔出左輪手槍,用他剛剛學會的幾句漢語生硬地發出了命令,“準備射擊——!”
萊高維諾主教慌忙阻止道,“儒勒上尉,瑪麗亞修女和伯多祿還在外邊,不要開槍!”
昏厥的瑪麗亞修女是和被砍了頭的佟掌櫃一起被教友們抬進教堂的。麵對慘相,許多人閉上了眼睛,人群裏響起一片哭泣和哀禱。佟掌櫃鮮血淋漓的屍體旁邊放著他的頭,身體上顯眼地蓋著一張寫滿了血字的黃表紙,萊高維諾主教把那張紙拿起來,淺黃色麻紙上血紅的字跡觸目驚心:
三日之內,交出張馬丁相安無事,不交張馬丁斬盡殺絕。
此令。天石鎮義和團大師兄,轉世英雄黃飛虎布告天下醒來後的瑪麗亞修女告訴萊高維諾主教,她是在給鎮上的一個孩子送藥的時候,和那隻紅色的隊伍相遇的。佟掌櫃的頭被人血淋淋地提在手上,另外兩個人抓著他的兩隻腳把無頭的屍身倒拖在地上,在街巷裏拖出一道鮮紅的血跡。隊伍的背後,熊熊的大火在東關大車店的房頂上翻卷起滾滾濃煙,大車店裏的馬匹嘶叫著四下狂奔,有人趁機把驚馬轟趕進自家院門裏。瑪麗亞修女說,她一看到那顆血淋淋的人頭,就在狂喊聲中昏厥在街上,她不知道後來都發生了什麼,隻記得人們反複叫喊的兩個字:交人!交人!
瑪麗亞修女驚恐地追問,“主教,這些瘋狂的人是來找誰的,他們要你交出誰?”
萊高維諾主教指著那張血書,“瑪麗亞修女,他們來找背叛主的人,來找死了的張馬丁。”
瑪麗亞修女哀告著,“萬能的主呀……喬萬尼你到底在哪裏?你為什麼引來這麼大的災難……”
萊高維諾主教在胸前畫出十字,“人子必要去世,但賣人子的人有禍了!那人不生在世上倒好。阿門。”
瑪麗亞修女突然沒有了聲息,再一次昏厥過去。
被包圍的天主堂變成了一座孤島,沒有人知道下麵還要發生什麼,沒有人知道義和團到底什麼時候發起進攻,還有多少人會死,天主堂的院子裏擠滿了逃進來的教民,驚恐萬狀的人們不約而同地圍在高主教的身邊久久不願散去,聚集在一起,成為一種分擔,成了對絕望和恐怖唯一的安慰。眼淚從萊高維諾主教的臉上流下來,他對著鮮血淋漓的屍體舉起了十字架:
“兄弟姐妹們,讓我們記住今天這個苦難的日子!”而後他提高了顫抖的聲音,“兄弟姐妹們大家不要被鮮血嚇倒,伯多祿兄弟的血是不會白流的,慈悲的天父是不會拋棄我們的!請你們記住,今天這個生與死的關頭,也是我們離主最近的關頭!請你們記住,致命的血是奉教人的種子,哪裏流得多,哪個地方奉教的人就更多!伯多祿兄弟是為天父而獻身的,今天,就讓我們把這位兄弟埋在天父的聖殿之側。從今以後,天母河將永遠傳頌他的英名!邪惡的人要往永刑裏去,那些義人要往永生裏去。萬能的主啊保佑我們吧,睜開眼睛看看我們的鮮血吧!哈利路亞——!以馬內利——!”
人們一起響應著萊高維諾主教,幾百人的祈禱聲在教堂的穹頂內激蕩回響。
祈禱的人群身後站著全副武裝的儒勒上尉,在他的指揮下教民自衛隊已經布置完畢:教堂正門街壘十五支步槍,後門街壘十支步槍,鍾樓上的觀察哨四支步槍,自己除了左輪手槍而外也再拿一支步槍,剩下的十支步槍組成巡邏隊,隨時查看準備增援、應付意外,打開箱的木柄手榴彈擺放在前後街壘陣地的沙袋下邊。天主堂此時已經是一座戒備森嚴的堡壘。看著被擋在街壘外邊的人潮,看著教堂裏滿臉恐怖的人群,儒勒上尉一再慶幸自己提前建立街壘封閉了大門,他確信是自己帶來的哈乞開斯步槍而不是天主才能拯救這些驚慌失措的生命。
儒勒上尉以自己的職業敏感看出了這個院子裏最大的危機,他在私下裏告訴萊高維諾主教,“主教大人,我們眼下最大的危險不是外麵的那些自稱刀槍不入的瘋子,而是自己院子裏麵太多的難民,我們的儲備不足以為這麼多的人提供給養,我擔心也許過不了多少天,我們就會因為食物短缺而投降。”
萊高維諾主教毫不猶豫地回答他,“儒勒上尉,這個院子裏的人都是我的兄弟姐妹,我絕不會向異教徒投降,我也絕不會把任何一個人趕到外邊去,我會把最後一口食物留給我身邊的人。你的任務是守住教堂的大門,把義和團擋在外麵!天主保佑!”
四
“盡說瞎話!就沒看見刀槍不入呀!就沒看見天兵天將呀!再說了,咋兒也看不見我爹了呢?你說他能上哪兒去呀他?”
這麼氣哼哼地想著,騎在樹枝上的柱兒挪了挪身子,讓自己靠得更舒服一點。柱兒低下頭,就又看見了長木案上那一排七零八落的粗瓷碗。剛才擠在人堆裏,柱兒緊張得連氣都不敢出,柱兒親眼看見那個領頭的人把著火的黃表紙在臉前頭晃來晃去,閉著眼睛掐訣念咒,掐訣念咒,跟著就把火紙放進碗裏兒,碗裏兒就冒起藍火苗子來,他一仰脖子就把藍火苗子都給喝了,喝了火苗子就拍胸脯,滿地亂滾,猛一下子跳起來,又喊又叫,兩眼血紅。他身邊一群光膀子的男人們也都照這樣,點火,燒紙,接著把藍火苗子吞進嘴裏。喝完了酒,都拍胸脯,都叫喊刀槍不入,刀槍不入,舉著大刀、長矛、鐮刀、鐵鍁,哇哇哇哇喊成一片,亂哄哄地往教堂大門口衝過去。趁著亂,趁著大人們都走了,柱兒趕緊悄悄跑過去,踮著腳尖端起來木案上的粗瓷碗查看,碗底子上還有一口沒喝完的酒,酒裏漂著黑乎乎的紙灰,酒味兒衝得鼻子辣辣的。柱兒回過頭來,隻能看見一大片晃著辮子的光脊梁,一大片係著紅布條的後腦勺……猛一下,槍就響了,乒乒乓乓響成一片,就像過年放炮仗,教堂大門前邊的空場地就成了平的,人就都躺下了,沒有一個刀槍不入的……柱兒急得抓耳撓腮的,柱兒就看見身邊這棵槐樹了,三把兩把爬上來,這下可好了,全都看清楚了……看清楚了的柱兒很失望,很喪氣,咳——呀,還不如集上那個變戲法的!那個變戲法的也說刀槍不入,把酒喝下去,跟著就把一把攮子插進嘴裏兒去了,插進去又拔出來,插進去又拔出來,那才叫真的刀槍不入呢!哪像這些個笨驢呀,槍一響全都躺下了!還吹牛屄說是天兵天將呢,人家天兵天將都是駕著雲彩在天上飛的,哪有躺在地上的天兵天將呀?再說天兵天將哪兒有使喚鐮刀、鐵鍁的呀,也忒寒磣人啦……前邊的人躺下了,後邊的人猶豫了一陣,又嗷嗷叫著往前衝,眼看就衝到教堂大門口了,窗戶裏兒就冒出個黃頭發、八字胡的洋鬼子來,一抬手,轟隆一聲,驚天動地,打出一個霹雷來……又一抬手,又轟隆一聲,驚天動地,又打出一個霹雷來……教堂大門口就沒有站著的人了……就沒有一個天兵天將再敢往前衝了,全都撅著屁股往後跑……那個打霹雷的洋鬼子站在窗戶口上拎起一個洋玻璃瓶來喝,烏裏哇啦地叫,齜牙咧嘴地笑,從腰裏拔出個小槍朝天砰砰就是兩槍……柱兒心裏別提多羨慕了,這個洋鬼子倒是真有點像個天兵天將,這個洋鬼子就像是廟裏兒牆上畫的那個雷公,一抬手,咣——,就放一個霹雷,一抬手,咣——,就放一個霹雷,他放的霹雷可真厲害,震得天也搖,地也動,震得樹都跟著晃悠……這個洋鬼子是跟誰學的呀,他放的霹雷咋兒就這麼厲害、這麼響呀,震得人耳朵都快聾啦……柱兒又想,多半兒這個洋鬼子喝的也是化了符的酒,敢情這個洋鬼子燒的紙、畫的符更厲害……真他媽厲害呀,一倒一大片,一倒一大片……我大娘能刮風、能點火,可人家這個洋鬼子能打雷,一抬手,咣,一個霹雷,一抬手,咣,一個霹雷,真叫個厲害!真叫個神氣!趕明兒個我長大了,就學這個最神氣、最厲害的,我啥時候才能學會這個放霹雷呀……我才不學這些個說瞎話的笨驢呢,真叫個敗興,真叫個喪氣,大老遠跑來看他們刀槍不入,全都躺在地上不會動彈了,早知道這樣兒還不如在河裏兒多鳧一會兒水呢,還不如留在家和招兒、羔兒她們一塊堆兒玩耍拐呢……義和團這邊兒這麼多人,這麼多人圍了好幾天天主堂,咋兒就沒個真的天兵天將呢?
自從義和團包圍了天主堂,天石鎮就成了個大集市。鎮上所有的商鋪和大戶人家的糧倉都被打開分發,天母河兩岸的農民們像趕集一樣聚集到天石鎮來。有送吃、送喝的,有趕著來參加義和團的,更多的是來分糧食、看熱鬧的。大家都想看看刀槍不入的義和團到底是不是真的刀槍不入,到底是怎麼才能有了這麼神奇的功夫,到底是怎麼變成了天兵天將的。大家都等著義和團攻破天主堂,都想看看天主堂裏那些黃頭發綠眼睛的洋鬼子,到底都是怎麼殺了小孩熬藥丸的,到底都是怎麼剜人心吃人肉的。
天石村紅槍會的男人們全都去了天石鎮,全都參加了義和團。一個沒了男人的村子,就好像忽然沒了分量,村子裏整日價無聲無息、空空蕩蕩的。那兩天,柱兒太想去天石鎮了,柱兒想去天石鎮都快想瘋了,可柱兒他娘就是不讓去。柱兒他娘在柱兒腰上拴了根繩子,柱兒他娘捏著個笤帚疙瘩照屁股上就是幾下子,一邊打一邊罵,你個小兔崽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不是?你不要命啦是不是?那是打仗,不是看戲,不是你過家家,你個小兔崽子長了幾個腦袋呀?柱兒不服氣,忍著疼還嘴,你瞎說,我爹說了,人家義和團全都是天兵天將、刀槍不入!我爹說了,這個事兒就不能和你們老娘們兒說……可柱兒他娘的笤帚疙瘩打得太疼啦,柱兒解開繩子就跑,柱兒他娘就追,跑出院門就追不上了……柱兒他娘就在背後跺著小腳哭,柱兒呀柱兒,你就聽娘一句話吧,你爹臨走叫我看好了你,你可不能去呀,好兒子,娘求求你啦柱兒……迎兒、招兒、羔兒、白悶兒也在後邊追,一邊追一邊喊,柱兒哥、柱兒哥,咱們一塊堆兒耍拐吧……柱兒不回頭,柱兒一直朝河邊跑,誰稀罕和你們閨女家家的玩兒耍拐呀!眼看跑到冷石灘了,三閨女還追著不放,柱兒就轉過身來威脅……這都是老爺們兒的事,我過年前兒跟著紅槍會給關老爺磕過頭了,你們又不是紅槍會的,你們又沒給關老爺磕頭……可三閨女還是追。柱兒瞪起眼睛來,閨女家家的瞎摻什麼亂呐,再追,再追我就脫光眼子啦……迎兒嚇得趕緊轉過身去,羔兒就捂著嘴兒笑,還老爺們兒呢,也不嫌寒磣……招兒也笑,光就光唄,見天兒光著個眼子鑽被窩兒,誰還沒見過,……柱兒三把兩把脫光了衣服,卷成一個卷,用腰帶把衣服卷綁在腦瓜頂上,稀裏嘩啦趟進了河裏,劈裏撲通地狗刨起來。年年夏天村裏的男孩兒都在冷石灘玩水,這是個水最淺、河最窄的地方,天一旱,就更窄。一轉眼,柱兒狗刨著過了河。柱兒水淋淋地在河對岸站起來,解開腰帶取下衣服,驕傲地轉回身來,看著三個沒了主意的女孩和低下頭啃草的白悶兒,赤身裸體的柱兒喊,來呀,有本事也鳧過來呀……羔兒就哭了,哥,哥,你晌午前兒上哪兒吃飯去呀……隔著河,柱兒笑出滿嘴的白牙,柱兒從衣服兜裏掏出個糠窩窩舉起來,羔兒,你別哭啦,哥早就預備下了,你放心吧,餓不著哥……快帶白悶兒回家吧,回去告給娘,我去瞅瞅咱爹,天黑前兒我就回家了!
如果不是這個糠窩窩,柱兒也許就錯過了自己一生之中最神奇、最激動的經曆。坐在槐樹枝上,柱兒吃了自己的糠窩窩,吃了糠窩窩的柱兒失望至極地打量著無聲無息的天主堂,心想,哎呀,坐了這麼個好地方,啥也沒得看,還不如趕集熱鬧好看呢,真他媽敗興……他們要是再窩在巷子裏兒不敢動彈,我的糠窩窩就白吃了,我就白挨了笤帚疙瘩了,還不如跟家帶著白悶兒吃草去呢……可奇跡就是在那一刻發生的,柱兒忽然看見一個人騎了一匹棗紅馬從天而降,這個人騎大馬,挎洋刀,背洋槍,腳上蹬著黑皮靴,腰裏紮著寬皮帶,身上穿了一身從沒見過的黃衣服,馬頭上插了一麵小小的三角錦旗,紅地金邊鮮豔無比……柱兒聽見底下的人群山搖地動地叫喊起來,柱兒揉揉眼睛,柱兒不能相信自己看見的,柱兒覺得一陣一陣的頭暈,覺得心都快從胸口裏蹦出來了……這都是真的嗎,這到底兒是從哪兒來的天兵天將呀?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是除了孫悟空誰也辦不到的……柱兒親眼看見這個天兵天將摘下來肩膀上斜挎的洋槍,站在一截院牆後邊,把槍架在牆頭上,瞄準了天主堂的窗戶,砰——,一聲槍響,那個齜牙咧嘴的洋鬼子就從窗戶裏倒下來,倒下來的時候手裏還死死抓著他的洋玻璃瓶……接下來又是砰,砰,砰,一陣堅定不移的槍聲,又有幾個人倒下來,天主堂的沙袋後麵就亂了營……義和團的大刀、長矛、鐮刀、鐵鍁又全都舉了起來,人們發了瘋一樣嗷嗷叫著衝了上去……在他們身後,是冷靜而又堅定的槍聲,砰——,砰——,砰——……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柱兒騎在樹枝上看得目瞪口呆,柱兒不由得跟著叫起來,天兵天將,刀槍不入!天兵天將,刀槍不入!天兵天將、刀槍不入……柱兒不知道這個眼前的天兵天將就是張天保,就是自己六年前離家入伍的二伯……柱兒忘乎所以地在樹枝上歡呼雀躍,柱兒為自己親眼看見的奇跡熱血沸騰,靈魂出竅,柱兒覺得自己簡直快要飛起來了……天兵天將,刀槍不入!天兵天將,刀槍不入……柱兒忽然發瘋一樣叫起來,爹,爹我看見你啦,你回頭瞅瞅我呀爹,我在這兒呐……你趕快著呀,跑啊,快跑啊……你咋兒也跟他們一個樣兒躺下了呢……爹,爹,麻利兒站起來跑呀,你又不是笨驢,你快跑啊……麵對著山呼海嘯的人潮,教堂裏喪失了指揮的反擊慌亂而又無序,眨眼間,大刀和長矛,鐮刀和鐵鍁,衝到了大門下麵,彙聚成一片殺氣騰騰的紛亂的森林……一陣絕望的亂槍從教堂裏發射出來,衝鋒的人群中有人倒下來,可更多的人很快就淹沒了倒下的缺口。人們歡呼著抬著木樁撞擊教堂大門的聲音像戰鼓一樣傳過來,嘭咚——嘭咚——嘭咚——,柱兒也跟著叫,嘭咚——嘭咚——嘭咚……忽然,柱兒停止了歡叫,柱兒覺得自己好像是被什麼東西猛然撞了一下,一顆熾熱的哈乞開斯步槍子彈穿胸而過……震天動地的呐喊聲中,如癡如狂的生死決鬥之間沒有人注意到,柱兒像隻小鳥一樣從樹枝上自由地撲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