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石舟(3 / 3)

張天保跟在天石村的男人們身後,搜遍了所有的角落也沒有找到張馬丁。憤怒的人群終於來到墓地,推倒墓碑、掘開了墳墓。因為一直幹旱無雨,墓穴裏的一切幾乎都還是原樣。當棺材被掀開的時候,人們沒有看到屍體,隻看到了一件繡著十字架的長袍。怒火一下子在人群中爆發起來,“狗日的們就是假的,沒有屍首,哪有死人?假的!全他媽是假的!洋鬼子們就是專門弄了假案子殺人、拆廟!”“洋鬼子心忒黑呀——!”“天賜兄弟死得冤枉啊——!”“叫他殺人償命!叫那個高主教償命!宰了他個王八蛋!點了狗日的天燈!”“點呀——點天燈啊——!”

武衛前軍行營衛隊騎兵棚長張天保絕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是以這樣的方式“榮歸故裏”的。在所有的砍殺、搗毀、焚燒、搶掠都結束之後,義和團的弟兄們從教堂的祭台上拆下十字架,把萊高維諾主教綁在十字架上,把砸碎的桌椅殘肢堆滿在他身子下邊,又有人把從倉庫裏搜出來的煤油澆在柴堆上,澆在萊高維諾主教的身上。教堂的大門裏堆滿了教士和教民的屍體,教堂的大門外躺滿了義和團弟兄們的屍體。義和團的弟兄們把一支點燃的火把遞到張天保的手裏,大家一致推舉,今天這場來之不易的勝仗一多半是他的功勞,他就是活生生的天兵天將,他就是“天保大元帥”,這個“天燈”該由他來點。

不知不覺中,昏暗的暮色裏烏雲密布,目光所及,血流遍地,屍體成堆,燃燒的房子火光衝天,遍地破碎的彩色玻璃在腳底下稀裏嘩啦地呻吟。

張天保接過火把走上前去,指著教堂大門外邊,“高主教,去年你們設下冤案害了我哥哥,今天你們又在教堂門前殺了我弟弟,你現在睜開眼睛看看,這教堂內外屍橫遍地,血流成河,這就是你想要的麼?”

萊高維諾主教緊閉雙眼大聲祈禱,“邪惡的人要往永刑裏去,那些義人要往永生裏去。阿門——!”而後突然大睜著眼睛呼喊,“點火吧,異教徒,我願意和我的兄弟姐妹們一起為主而獻身!”

張天保毅然將火把扔進了柴堆。

熊熊大火中傳出萊高維諾主教最後的高喊,“主啊,主啊,你為什麼拋棄了天母河……”

像是在回應他,翻滾的烏雲裏劃過一道裂空的閃電,驟然響起一陣驚天動地的雷聲。天母河兩岸的人們驚訝地抬起頭來,一年半的酷旱煎熬中,他們第一次聽到了響徹大地的雷鳴。

震人心魄的雷鳴中,張天保心如刀割,他明白,自己違反軍令擅自參戰,犯下的是死罪,已經永無可能再返回武衛前軍。可聶軍門的靈旗招魂一樣在他眼前飄蕩翻卷……扔下火把的張天保麵向南天雙膝跪地:

“聶大人,天保今天擊殺洋教官以下二十一人,天保違反軍令私自參戰,無顏再見大人,無顏再見弟兄們……可家仇國恨,天保不能袖手旁觀,袖手旁觀生不如死……袖手旁觀非丈夫也!”

張天保站起身來的時候,看見一群義和團的弟兄們正解開自己的緬襠褲,掏出黑乎乎的陽具對著院子裏殘缺不全的屍體,嘩啦啦地射出尿液。張天保猶豫了一下,而後走到義和團的弟兄們當中,也像他們一樣掏出自己的陽具,酣暢無比地尿起來……猛然間,張天保覺得自己的屁股一陣疼得鑽心。

黑壓壓的天幕之下,升騰著衝天的大火,熊熊烈焰的中間,萊高維諾主教變成了一個燃燒的十字架,豎立在窒息的黑暗之中。

耀眼的閃電再次撕破夜空,撼天動地的雷聲之後,巨大的雨點從天而降,在焦渴的大地上彙聚成一派磅礴千裏、渾厚莊嚴的共鳴。

就像是有人截斷了天河,憋了一年半的大雨不分晝夜狂泄七天而不止,天地間隻有白茫茫一片嘩嘩的水聲,無邊無際,淹沒一切,隔絕一切。

大雨是在第七天的半夜裏停的。磅礴不止的大雨被突然而至的安靜斬斷了,無邊的黑暗中凝滯起一派不祥的安靜,喧鬧之後的夜空,像是一麵突然被徹底打破的鏡子,黑洞洞的鏡框裏散落著寥落的寒星,躺著一環怪異的滿月。

張王氏是被突然而至的安靜驚醒的。耳朵邊上一刻不停的喧囂沒有了,張王氏慌忙起身,推門來到院子裏,濕漉漉的石板上散落著水漬,流簷上的水滴有一下沒一下地濺落到黑暗裏來。牆角裏老鼠們慌亂地竄過,屋脊上有幾隻貓來回縱躍。四下裏安靜得讓人心慌。張王氏推開山門,站到娘娘廟山門前的石頭台階上。張王氏驚訝地看見冷白清澈的月光下,清沙河、濁沙河夾著天石村,像夾著一片飄蕩的樹葉,洪水低沉的嗚咽聲從黑夜最深處湧過來。冷冷的月光下,漲滿洪水的清沙河、濁沙河忽然寬闊得陌生而又蠻荒。

接著,張王氏看見石階下的獻亭裏有一片人影,一個人朝自己走過來怯生生地打招呼:

“嫂子……是我,我是柱兒他娘……村裏的男人們都跟著張五爺去了天石鎮,都叫大雨給隔在東邊兒沒回來,都七八天了……柱兒他爹和柱兒也都沒回來……我們正在這兒尋思呢,到底兒是等男人們回來拿主意呀還是不等……都是老娘們兒家,都拿不定主意……從來也沒見過這麼大的水,到底兒叫嫂子呀還是不叫……到底兒是叫娘娘呀還是不叫?”

張王氏被問愣了,“叫我……叫我要咋兒著……”

柱兒他娘又朝前上了一個台階,“大家夥兒都害怕這水……這水忒大啦,從來也沒見過這麼大的水,都淹了半個村兒了,都尋思著找地方躲呢,上那兒躲去呀,沒個地方……全村兒就您這兒高不是……水要是再漲,就沒地方躲了……求了娘娘多少回,好不容易娘娘把水給降下來了,這會兒又嫌水忒多……大家夥兒實在張不開嘴不是……”

張王氏忽然明白了,轉身推開大門,又回到台階上喊,“鄉親們哪,都趕緊著進廟裏兒來吧,這是咱自己的廟,快著,都趕快著!”

聚在獻亭裏的人們一轉眼都走上台階,走進了院子,羔兒手裏牽了白悶兒跟在大人們身後,柱兒他娘攔住羔兒:

“羔兒,這都是什麼時候了,你咋兒這麼不懂事呢,娘娘廟裏兒哪兒能放你的奶羊啊?”

白悶兒不說話,溫順地依在羔兒的腿邊上。

羔兒的眼淚就忍不住了,“……娘,我少要塊地方行不……讓白悶兒跟我睡……白悶兒還帶著她的羔兒呢……”

果然,張王氏看見一隻小羊羔從白悶兒的腿底下鑽出來,驚慌失措地叫個不停。

柱兒他娘急了,“越說越來了,拖家帶口的更不行!你這孩子咋兒就這麼不懂事呢,現在救人都救不過來!”

正說著,有幾隻狗也夾在人腿縫裏跟進來。柱兒他娘抬手往外轟,張王氏攔住她,“別轟,都叫進來吧,都是一條命。”又趕緊吩咐,“來,老的、小的都進大殿,大殿裏兒最寬敞!誰過來扶一把九奶奶,快著!……都吃飯了沒?都渴不?定準還有沒來的,敲鑼,趕緊敲鑼,咱的殿裏兒有麵大銅鑼,就在西廂房放著呢,年年兒迎神會都用它,趕緊著拿出來敲!把鄉親們都叫來,多帶點兒吃的、用的,還不知道水什麼時候退,不知道要在這兒呆幾天呢……”

正在吩咐的張王氏突然停下來,張王氏突然看見了從人群的後麵走出來的迎兒和招兒。招兒張開兩隻胳膊跑上來撲到懷裏就哭:

“娘……娘……你咋兒就不回家了娘……娘,我都快要想死你啦……你還是回家吧娘,我就不願意讓你住在廟裏兒給他們當娘娘……”

迎兒從懷裏掏出一把梳子遞上來,“娘……你的梳子忘在家裏兒了……小嬸兒說要來廟裏兒住,我就給你帶上了……”

張王氏接過梳子,一下把兩個孩子攬在懷裏,眼淚嘩嘩地流下來。

招兒抬起淚臉又問,“娘,你跟我們回家不?給我們做飯不?”

張王氏點點頭,“回……這回的水下夠了,不用再求娘娘下雨了,等水退了,娘跟你們回家去,見天兒給你們做飯吃。”一麵說著推開孩子們,“快進屋吧,娘這會兒顧不上跟你們說閑話兒。”說著又抬起手來招呼,“換喜媳婦,管同媳婦,滿蕩媳婦,還有白蛾兒她娘,你們幾個都過來,住在東廂房,睡我的炕,全都是有身子的人,不能和他們擠窩窩兒!”轉過身來又招呼,“柱兒他娘,你待會兒也過來,我瞅你的身子也不輕了。”

換喜媳婦,管同媳婦,滿蕩媳婦,還有白蛾兒她娘,都挺著大肚子走過來站在東廂房的門口。柱兒他娘就是在那一刻忽然發現了張王氏也高高隆起的大肚子。柱兒他娘心裏一陣歡喜,“哎呀,他大伯的種子到底兒還是留下了……瞅現在這模樣兒,許是懷上孩子人也變清楚了,魂兒又回來了……你說咋兒就這麼巧呢,六個女人一塊堆兒懷上了,真叫個齊整啊……咋兒而就湊得這麼巧呢你說……”又一轉念,“……不對吧……迎兒他娘這是啥時候懷上的呀……”這麼想著她把眼睛轉到了迎兒他娘的肚子上。

沒等她緩過神來,張王氏又催開了,“柱兒他娘,你趕快著拿鑼去,順便瞅瞅外邊還有沒進來的沒有?”

柱兒他娘沒有馬上動身,柱兒他娘有點為難,“嫂子……其實呢,人都來了,你再瞅瞅去吧,上村、下村的都在外邊呢……”

張王氏再次轉身走到大門外麵,這才看清楚獻亭後邊站了黑壓壓一片人,人群中間夾雜著牛、馬、驢、騾和豬、鴨、雞、鵝。月光下,牲畜、家禽和人都恐懼地擁擠在一起晃動著,朝台階上仰起臉眼巴巴地張望。

柱兒他娘在張王氏身子後邊壓低了聲音,“嫂子……這都是下村的,都是從了洋教的喬家、秦家、高家的人,他們也是男人們都去了天石鎮,都去了天主堂,就剩下些老的、小的,和女的……嫂,你說,咱的娘娘廟是叫他們進呀還是不叫他們進呀?趕明兒個等男人們都回來了,這個事情可咋兒掰扯呀?咱們老娘們兒家能做這個主不?”

張王氏抬眼看看人群,又看看天石腳下寬闊蠻荒的洪水,冷白的月光下,低沉回旋的水聲從黑暗裏傳過來,嘩嗚……嘩嗚……嘩嗚……像千百頭可怕的巨獸發出的喘息。

張王氏回過頭來問,“柱兒他娘,你說見死不救的菩薩她還是菩薩嗎?”說完轉回身去對人群招手,“要逃命還得等人請呀,趕緊著,快點上來吧,屋裏兒沒地方,院子裏兒有地方,大家夥兒站也站開了,快上來吧!”人群擁上來的時候,張王氏又指著馬背上的糧食口袋說,“把糧食和做飯的家具都湊湊,幾百口子人吃東西,鍋碗兒瓢盆兒也得用點子呢!”

悲喜交集的人們匆匆跑上來,立刻擠滿了石頭台階,正走著,忽然間水聲大作,走上台階的人群驚恐地停下來回望,浩蕩的月光裏,人們看見從太行山上衝下來的洪水泛著白浪,衝過了村子兩邊的護村大堤,鋪天蓋地地吞沒了莊稼,湧進了天石村,一眨眼,旋轉奔騰的洪水中房倒屋塌,大樹沒頂,整個村子變成一片汪洋……不知誰家的草垛漂了起來,草垛上一群慌亂的白鵝驚叫不已,沒來得及跟上來的牲畜們在洪流裏拚命掙紮、嘶叫,轉眼就沒了蹤影……世世代代的天石村,世世代代的家園,轉瞬間無影無蹤,隻留下洪水滔天……巨大的恐懼和悲傷讓人們屏住了呼吸,有人不由得在胸前畫起十字。眼看著,洪水朝娘娘廟吞沒而來,很快,八角獻亭像一隻帽子漂浮在水麵上,剛才還是高高的石頭台階,猛然間隻剩下最後的四五階,洶湧的洪水勢頭不減,就像是饑餓的猛獸追上了逃跑的獵物,人們的臉上、手上、身上都已經開始落上飛濺的水霧,最後留在石頭台階上的人在驚叫聲中衝上山門。

柱兒他娘突然哭出聲來,“老天爺……老天爺……這是老天爺要收人呀,這是老天爺要滅了咱天石村呀……神仙祖宗趕快著救救命吧!誰能來救命啊……八方神靈,九界天仙,滿村子的老小可都在呀……可就剩下最後這塊救命的石頭啦……”

張王氏斷然朝洪水回過身來,走到最前邊的台階上,對著滔滔大水跪下來,身後的人們也都不由自主地跟著她跪下。

張王氏雙手合十,突然大聲喊出一句,“哈利路亞!”

不等人們跟上,張王氏又喊,“娘娘保佑!”

廟裏、廟外一片驚呆。誰也沒料到會聽到這樣的祈禱,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麼跟隨、應和這個最後的祈禱。人們愣在恐懼裏,廟裏、廟外一派死寂。

頭上冷月森森。腳下洪水滔滔。

豁然間,從遲疑和猶豫中,從死一樣的寂靜中,爆發出一片混亂無比的祈禱聲……“哈利路亞!”“娘娘保佑!”……“娘娘保佑!”“哈利路亞!”在胸前畫十字的手臂,和跪在地上磕頭的身子,此起彼伏,交錯一片。

娘娘廟的腳下,滔天的洪水翻卷著,喧囂著,奔騰而去,所到之處吞沒萬物。冷月高懸,寒星寥落,天地之間一片茫茫,混沌洪荒……天石和天石上的廟宇像一隻不沉的石舟,在驚濤駭浪中起伏顛簸,縹緲如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