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慢的是活著(2 / 3)

偶爾,街坊鄰居誰要是上火頭疼流鼻血,就會來找她。她就用玻璃尖在他們額頭上紮幾下,放出一些黑黑的血。要是有不滿周歲的孩子跌倒受了驚嚇,也會來找她,她就把那孩子抱到被驚嚇的地方,在地上畫個圓圈,讓孩子站進去,嘴裏喊道:“倒三圈兒,順三圈兒。小孩魂兒,就在這兒。拽拽耳朵筋,小魂來附身。還了俺的魂,來世必報恩。”然後喊著孩子的名字問:“來了沒有?”再自己回答:“來了!來了!”

有一次,給一個孩子叫過魂後,我聽見她在院子裏逗孩子猜謎語。孩子才兩歲多,她說的謎語他一個都沒有猜出來。基本上她都在自言自語:“……俺家屋頂有塊蔥,是人過來數不清。是啥?……是頭發。一母生的弟兄多,先生兄弟後有哥。有事先叫兄弟去,兄弟不中叫大哥。是啥?……是牙齒。紅門樓兒,白插板兒,裏麵坐個小耍孩兒。是啥?是舌頭。還有一個最容易的:一棵樹,五把杈,不結籽,不開花,人人都不能離了它。是啥?……這都猜不出來呀……”

這是手。我隻猜出了這個。

我的身子日益笨重起來,每天早上起床,她都要瞄一眼我的肚子,說一句:“有苗不愁長呢。世上的事,就屬養孩子最見功。”

董也越來越不放心,隔三岔五就到楊莊來看我,意思是想要我回縣城去。畢竟那裏的醫療條件要好得多,有個意外心裏也踏實,但這話我無法說出口。她不走,我就不能離開。我知道她不想走,那我也隻能強著。終於強到夏天過去,我懷胎七個月的時候,她忍不住了,說:“你走吧。跟你公公婆婆住一起,有個照應。”

“那你也得走。”我說,“你要是不想跟哥哥們住,我就再在縣城租個房子,咱倆住。”

“租啥房子,別為我作驚作怪的。”她猶豫著,終於鬆了口,“我又不是沒孫子。我哪個孫子都孝順。”

她把換洗的衣服打了個包裹,來到了縣城,開始在兩個哥哥家輪住。要按大哥的意思,是想讓奶奶常住他家的,但是大嫂不肯,說:“萬一奶奶想去老二家住呢?我們不能霸著她呀。人家老二要想盡孝呢?我們也不能攔著不讓啊。”這話說得很圓,於是也就隻有讓奶奶輪著住了。這個月在大哥家,那個月在二哥家,再下一個月到大哥家。

她不喜歡被輪著住。我想,哪個正常的老人都不會喜歡被輪著住。——這真是一件殘酷的事,是兒女們為了均等自己的責任而做出的最自私最惡劣的事。

“哪兒都不像自己的家。到哪家都是在串親戚。”她對我說。

有我在,她是安慰的。我經常去看她,給她零花錢,買些菜過去,有時我會把她請到我家去吃飯。每次說要請她去我家,她都會把臉洗了又洗,頭發梳了又梳。她不想在我公婆跟前顯得不體麵。在我家無論吃了什麼平凡的飯菜,她回去的表情都是喜悅的。能被孫女請去做客,這讓她在孫媳婦麵前,也覺得自己是體麵的。——我能給予她的這點辛酸的體麵,是在她去世之後,我才一點一點回悟出來。

10

在大哥家的日子讓她這輩子的物質生活到達了豐盛的頂端:在席夢思床上睡覺,在整體浴室洗澡,在真皮沙發上看電視,時不時就下館子吃飯。大哥讓她吃什麼,她就吃什麼。大哥讓她喝什麼,她就喝什麼。當著他們,她隻說:“好。”大哥很是欣慰和自豪,甚至為此炫耀起來。他認為自己盡孝的方式也在與時俱進。我不止一次聽他說:“奶奶說她喜歡萬福飯店的清蒸鱸魚。”“奶奶說她喜歡雙貴酒樓的太極雙羹。”

我不信。悄悄問她,她抿嘴一笑:“哪兒能記住那些花哨名兒,反正都好吃。”不過,對日本豆腐她倒是印象深刻:“啥日本豆腐,我就不信那豆腐是日本來的。從日本運到這兒,還不餿?”

夏天,大哥家裏的空調轟轟地響著。他們一出門,她就把空調關了。

“冬天不冷,夏天不熱。就不是正經日子。”她說。

“熱不著也凍不著,不是福氣麼?”我問。

“冬天就得冷,夏天就得熱。”她說,“不是正經日子,就不是正經福氣。”

吃著大棚裏種出來的不分時節的蔬菜,她也會嘮叨:“冬天就該吃白菜,夏天就該吃黃瓜。冬天的黃瓜,夏天的白菜,就是沒味兒。”

“你知道這些菜有多貴麼?”

“是吃菜,又不是吃錢。”她說,“再貴也還是沒味兒。”

看到大嫂二嫂都給兒子們買名牌服裝,她就教訓我:“越是嬌兒,越得賤養。這麼小的孩子,吃上不耽誤就中,穿上可別太慣了。一年一長個子,穿那麼好有什麼用。”

“你就隻會說我,怎麼不說她們?”我說,“吃柿子撿軟的捏!”

“看你這個柿子多軟呢。”她不由得笑了,“好話得說給會聽的人。媳婦的心離我百丈遠,隻能說給閨女聽。”

“你的好話還不就這幾句?我早就背會了。”

“好文不長,好言不多。背會了沒用,吃透了才中。”

……

那天,小侄子的隨身聽在茶幾上放著,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問我這是做什麼用的。我說可以聽音樂。她害羞地沉默著,我明白過來,連忙去找磁帶,找了半天,都沒有合適的。隻好放了一盤貝多芬的《命運》。

聽了大約十幾分鍾,她把耳機取了下來。

“好聽。”她說,“就是太涼。”

她也看電視。有時候,我悄悄地走進大哥家,就會看見她正規正矩地坐在那台三十四寸的大彩電麵前,靜靜地看著屏幕,很專注的樣子,邊看她邊自言自語。

“這嗓子真亮堂。一點兒都不費力。”是宋祖英在唱歌。

“可不是,那時候穿的就是這衣裳。”畫麵上有個女人穿著旗袍。

“哎呀,咋又死了個人?”武俠片。

大哥回來,看的都是體育節目。她也跟著看。一邊歎息:滑冰的人在冰上滑,咋還穿那麼少?不凍得慌?那麼多人拍一個球,咋就拍不爛?誰負責掏錢買球?開始我們還解釋得很耐心,後來發現這些問題又衍生出了新的問題,簡直就是一個無窮無盡的連環套,不由得就有些氣餒,解釋的態度就敷衍起來。她也就不再問那麼多了。

1998年“法蘭西之夏”世界杯,我天天去大哥家和他們一起看球。二哥也經常去。哥哥們偶爾會靠著她的肩膀或是枕在她的腿上撒撒嬌。——她現在唯一的作用似乎隻是無條件地供我們撒嬌。多年之後,我才明白:能容納你無條件撒嬌的那個人,就是你生命裏最重要的人。她顯然也很享受哥哥們的撒嬌。球賽她肯定是看不懂的,卻也不去睡,在我們的大呼小叫中,她常常會很滿足地笑起來。

看到球員跌倒,她會說:“疼了吧?多疼。快起來吧。”

慢鏡頭把這個動作又回放了一遍,她道:“咋又跌了一下?”

球進了網,她說:“多不容易。”

慢鏡頭回放,她又道:“你看看,說進就又進了一個。”

我們大笑,對她解釋說這是慢鏡頭回放,是為了讓觀眾看得更清楚些。

“哦,不算數啊。”她不好意思地笑了,“這我哪兒懂。”

剛才進球的過程換了個角度又放了一遍慢鏡頭。

“看看,又進了。又進了。”她說。見我們一片靜默,她忐忑起來,“這個算數不算數?”

住了一段時間,她越來越多地被摻和到兩個哥哥各自的夫妻矛盾中。——真是奇怪,我婚後的生活倒很太平。這讓我覺得,每個人都有不安分的毒,這毒的總量是恒定的,不過是發作的時機不同而已。這事不發那事發,此處不發彼處發,遲不發早發,早不發遲發,早早遲遲總要發作出來才好。我是早發類的,發過就安分了。哥哥們和姐姐卻都跟我恰恰相反。一向乖巧聽話的姐姐在出嫁後著了魔似的非要生個男孩,為此東躲西藏狼狽不堪,懷了一個又一個,流產了一次又一次,現在已經有了兩個女孩,生個兒子的理想還沒有實現。大哥仕途順利,已經由副職提成了正職,重權在握,趨奉者眾,於是整天笙歌豔舞,夜不歸宿,嫂子常常為此疑猜,和他慪氣。二哥自從財經學院畢業之後,在縣城一家銀行當了小職員,整天數錢的他顯然為這些並不屬於自己的錢而深感焦慮,於是他整天謀算的就是怎麼掙錢。他謀算錢的方式就兩種,一是炒股,二是打麻將。白天他在工作之餘慌著看股市大盤,一下班就忙著湊三缺一,和二嫂連句正經話都懶得說,二嫂為此也是怨聲載道。

沒有父母,奶奶就是家長。她在哪家住,哪家嫂子就向她嘮叨,然後期望她能夠發發威,改改孫子們的毛病。她也說過哥哥們幾次,自然全不頂用,於是她就隻有自嘲:“可別說我是佘太君了,我就是根五黃六月的麥茬,是個等著翻進土裏的老根子。”

我每次去看她,她就會悄悄地對我講:這個媳婦說了什麼,那個媳婦臉色怎樣。她的心是明白的,眼睛也是亮的,但我知道不能附和她。於是一向都是批評她:“怎麼想那麼多?哪有那麼多的事?”

“哼,我什麼都知道。”她很不服氣,“我又沒瞎,你怎麼叫我假裝看不見?”

“你知道那麼多有什麼用?你懂不懂人有時候應該糊塗?”終於,有一次,我對她說。

“我懂,二妞。”她黯然道,“可世上的事就是這樣,想糊塗的人糊塗不了,想聰明的人難得聰明。”

“這麼說,我奶奶是糊塗不了的聰明人了?”我逗她。她撲哧一聲笑了。

最後一次孕前檢查,醫生告訴我是個男孩。婆家弟兄三個裏,董排行最小,前兩個哥哥膝下都是女孩。

“這回你公公總算見到下輩人了。”奶奶很有些得意地說。

兒子滿月那天,她和姐姐哥嫂們一起過來看我,薄棉襖外麵罩著那件帶花的深紅色對襟毛衣。我剛上班那年花四十元給她買的這件毛衣,幾乎已經成了她最重要的禮服。她給了兒子一個紅包。

“放好。錢多。”她悄悄說。

等她走後,我把這個紅包拿了出來,發現除了一張一百元,還有一張十元——那一百元一定是哥哥們給她的,那十元一定是她自己的私房。

我握著那張皺巴巴的十元錢,終於落了淚。

11

兒子一歲的時候,我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被聘為北京一家旅遊雜誌駐河南記者站的記者。雜誌社要求記者站設在鄭州,那就必須在鄭州租房子。我把這點意思透露給奶奶,她歎了口氣:“又跑那麼遠哪。”

和董商量了一下,我決定依然留在縣城,陪她。董在鄭州的租住地就當成我的記者站處所,他幫我另設了一個信箱,替我打理在鄭州的一切事務。如果需要我出麵,我就去跑幾天再回來。

工作進展得很順利。因為打著旅遊的牌子,可以免費到各個景區走走,以采訪為借口遊玩一番。最一般的業績每個月也能賣出幾個頁碼,運氣好的時候甚至可以拉到整期專刊的版麵,日子很是過得去。很對我的胃口,閑時還能去照顧照顧奶奶,好得不能再好了。

仿佛是為了迎合我留下來的決定,不久,她就病了,手顫顫巍巍的,拿不起筷子,係不住衣扣。把她送到醫院做了CT,診斷結果是腦部生了一個很大的瘤,雖然是良性的,卻連著一個大血管,還壓迫著諸多神經,如果不做手術切除,她很快就會不行。然而若要做,肯定又切不幹淨。我們姊妹四個開了幾次會,商量到底做不做手術——她已經七十九歲,做開顱手術已經很冒險。總之,不做肯定是沒命。做了呢,很可能是送命。

我們去征求她的意見。

“我的意思,還是回家吧。”她說,“我不想到了了還光頭拔腦,剖葫蘆開瓢的,多不好。到地底下都沒法子見人。”

“你光想著去地底下見人,就沒想著在地麵上多見見我們?”我笑。

“我不是怕既保不了全屍又白費你們的錢麼?你們的錢都不是好掙的。”

“我們四個供你一個,也還供得起。”大哥說。

“那,”她猶豫著,“你們看著辦吧。”

兩周的調養之後,她做了開顱手術,手術前,她果然被剃了光頭。她自言自語道:“唉,誰剃頭,誰涼快。”

“奶奶。”我喊她。

“哦。”

“你知不知道現在很多女明星都剃了光頭?你趕了個潮流呢。”

“我不懂趕啥潮流。”她笑,“我知道這是趕命呢。”

剃頭時她閉著眼躺著的樣子,非常乖,非常弱。像個孩子。

瘤子被最大程度地取了出來。手術結束後,醫生說,理論上講,瘤根兒複發的速度很慢,隻要她的情緒不受什麼大的刺激,再活十年都沒有問題。她的心髒狀況非常好,相當於二三十歲年輕人的心髒。

我們輪流在醫院照顧她。大哥的朋友,二哥的朋友,我的朋友,姐姐的親戚,都來探望,她的病房裏總是一番欣欣向榮的景象。大約從來沒有以自己為中心這麼熱鬧過,一次,她悄悄地對我說:“生病也是福,沒想到。”

總共兩個月的術後恢複期。到後一個月,哥哥們忙,就很少去醫院了。嫂子們自然也就不見了蹤影,醫院裏值班最多的就是我和姐姐。姐姐的兒子剛剛半歲,三個孩子,比不上我閑,於是我就成了老陪護。

“二妞,”她常常會感歎,“沒想到借上你的力了。”

“什麼沒想到,你早就打算好了。當初不讓大哥調我去縣裏,想把我拴在腳邊的,不是你是誰?”我翻著眼看她,“這下子你可遂了心了。”

“死牙臭嘴!”她罵,“這時候還拿話來慪我。”

漸漸的,她能下床了。我就扶她到院子裏走走,說些小話。有一次,我問她:“你有沒有?”

“有啥?”

“你知道。”

“我知道?”她迷惑,“我知道個啥?”

“那一年,我們吵架。你說有了不能指靠的男人,也是守寡……”

“我胡說呢。”她的臉紅了,“沒有。”

“別哄我,我可是個狐狸精。”

“還不是你爺爺。”她的臉愈發紅了。這說謊的紅看起來可愛極了。

“我不信。”我拖長了聲音,“你要再不說實話,我可不伺候你了。”

她沉默著,盯著腳下的草。很久,才說,“是個在咱家吃過派飯的幹部,姓毛……”

“毛幹部。”

“別喊。”她的臉紅成了一塊布,仿佛那個毛幹部就站在了眼前。然後她站了起來,“唉,該吃飯了。”她拍拍肚子,“餓了。”

她是在夜晚關燈之後,接著講的。

那是在一九五六年底,縣裏在各鄉籌建高級農業生產合作社,派了許多工作組下來。村裏人誰都想要工作組到自己家裏吃派飯,一是工作組的人都是上頭下來的,多少有些麵子。自家要是碰到了什麼事,好跟他張口。二是工作組的人在哪家吃飯都不白吃,一天要交一斤糧票:早上三兩,中午四兩,晚上三兩,還有四毛錢:早上一毛錢,中午和晚上各一毛五。這些錢糧工作組的人是吃不完的,供派飯的人家就可以把餘額落了,賺些小利。

她原來沒想去爭,隻等著輪。“可等來等去發現輪到的總是你小改奶奶那幾個強勢的人家。我心裏就憋屈了。”她說。那天,她在門口,看見村長領著一個戴眼鏡的人往村委會走,就知道又要派飯了。她就跟了去,小改已經等在那裏了。一見她來,劈頭就說:你一個寡婦家,還是別攬這差事吧。

“我一聽就惱了。我就說:我一個寡婦家怎麼啦?我為啥當的寡婦?我男人是烈士,為革命掉的腦袋!我是烈屬!為革命當的寡婦!我行得正,走得端,不怕是非!我就要這派飯!我能完成任務!”

話到這份兒上,他們也隻好把這派飯給了她。派飯期是兩個月,吃住都在一起。

“有白麵讓他吃白麵,有雜麵讓他吃雜麵。我盡量做得可口些。過三天他就給我交一回賬。怕我推辭,他就把糧票和錢壓在碗底兒。他也是迂,我咋會不要呢?……開始話也不多,後來我給他漿洗衣裳,他也給我說些家常,慢慢地,心就稠了……”

再後來,縣裏建了耐火材料廠,捆耐火鋼磚的時候需要用稻草繩,正好我們村那一年種了稻,上頭讓村民們搓稻草繩支援耐火廠,每家每天得交二十斤。那些人口多的家戶,搓二十斤鬆鬆的,奶奶手邊兒沒人,交這二十斤就很艱難。

“到了黃昏,他在村裏辦完了事,就替我把稻草領回來,先洇上水,洇上水草繩就潤了,有韌勁了,不糙了,好搓。吃罷了飯,他就過來幫我搓草繩。到底是男人的手,搓得有勁兒,搓得快……”

“搓著搓著,你們倆就搓成了一根繩?”

“死丫頭!”她笑起來。

我問她有沒有人發現他們的事,她說有。那時候家家都不裝大門,聽窗很容易。發現他們秘密的人,就是小改。她記掛著沒搶到派飯的仇,就到村幹部那裏告了他們的黑狀。他們自然是異口同聲地否認。

“他不慌不忙地對大家夥兒說:你們聽我姓毛的一句話,這事絕對沒有!你小改奶奶說:你姓毛的有啥了不起!說沒有就沒有?你就不會犯錯誤?這可讓他逮住了把柄,他紅頭漲臉地嚷:你說姓毛的有啥了不起?毛主席還姓毛呢!你說毛主席有啥了不起?你說毛主席也會犯錯誤?我看你就是個現行反革命!一句話把你小改奶奶嚇得差點兒跪下,再也不敢提這茬了。”她輕輕地笑出來,“看他文縐縐的,沒想到還會以蠻耍蠻。也對。有時候,人不蠻也得蠻呢。”

“還懷過一個。”沉默了很久,她又說。

我怔住。

“那該怎麼辦啊?”半天,我才問。

“那一年,就說去打探你爺爺的信兒了,出去了一趟。做了。”

原來她說那一年去找爺爺,就是為了這個。

“那他知道不知道?”

“沒讓他知道。”她說。她也曾想要去告訴他,卻聽村幹部議論,說他因在“大鳴大放”的時候向上頭反映說一個月三十斤糧食不夠吃,被定性是在攻擊國家的糧食統購統銷政策,成了右派,正在被批鬥。她知道自己不能說了。

“他知道了又咋的?白跟著受驚嚇。”

“你就不怕自己有個三長兩短?”

“富貴在天,生死由命。不想那麼多。”

“你不恨他?”

“不恨。”

“你不想他?”

“不想。”

“要是不想早就忘了,”我說,“還記得這麼真。”

“不用想,也忘不掉。”她說,“釘子進了牆,鏽也鏽到裏頭了。”

“你們倆要是放到現在……”我試圖暢想,忽然又覺得這暢想很難進行下去,就轉過臉問她,“是不是覺得我們現在的日子特別好?”

“你們現在的日子是好。”她笑了笑,“我們那時的日子,也好。”

我再次怔住。

12

她去世後的第二年,一天,我去幫婆婆領工資,正趕上一幫老人的工資戶頭換了代理銀行,所有儲戶都需要重新填詳細資料。其實也沒幾項,但對於那些得戴著花鏡才能看清字跡的老人們來說,就很是瑣碎辛苦。先是一個老人讓我幫著填。我就填了。結果一發而不可收,很多老人都擠過來讓我幫忙。在人群中,有個老人也遞來了身份證。我一看,他姓毛。一九二○年出生。

“你當年下過鄉吃過派飯?”

“你咋知道?”他說,“你認得我?”

“不認得,冒猜的。”我說,“你在哪裏下過鄉?”

“高村,馬莊,五裏源……”

“楊莊去過嗎?”

“去過。”

……

我沒再問,他也沒再說,他看著我的臉。一眼,又一眼。我規規矩矩地給他填好表,雙手遞給他。

“謝謝。”他說。

“謝謝。”我也在心裏說。我就是想感謝他。哪怕就是因為奶奶為他墮過胎,流過產,我也想感謝他。哪怕他不是那個人,僅僅因為他姓毛,我也想感謝他。

13

她很快就恢複了健康。住院費是兩萬四。每家六千。聽到這個數字,她沉默了許久。

“這麼多錢,你們換了一個奶奶。”

生活重新進入以前的軌道。她又開始在兩家輪住。但她不再念叨嫂子們的閑話了——每家六千這筆巨款讓她噤聲。她覺得自己再嘮叨嫂子們就是自己不厚道。同樣的,對兩個孫女婿,她也覺得很虧欠。

“你們幾個麼,我好歹養過,花你們用你們一些是應該的。人家我沒出過什麼力,倒讓人家跟著費心出錢。過意不去。”

“你的意思是說,我以後也不該孝敬公婆?”我說,“反正他們也沒有養過我。”

“什麼話!”她喝道。然後,很溫順地笑了。

冬天,家裏的暖氣不好,我就陪她去澡堂洗澡,一周一次。我們洗包間。她不洗大池。她說她不好意思當著那麼多人赤身露體。我給她放好水,很燙的水。她喜歡用很燙的水,說那樣才痛快。然後我幫她脫衣服。在脫套頭內衣的時候,我貼著她的身體,幫她把領口撐大,內衣便裹著一股溫熱而陳腐的氣息從她身上彌漫開來。她露出了層層疊疊的身體。這時候的她就開始有些局促,要我忙自己的,不要管她。最後,她會趁著我不注意,將內褲脫掉。我給她擦背,擦胳膊,擦腿,她都是願意的。但是她始終用毛巾蓋著肚子,不讓我看到她的隱秘。穿衣服的時候,她也是先穿上內褲。

對於身體,她一直是有些羞澀的。

剛剛洗過澡的身體,皮膚表層還含著水,有些澀,內衣往往在背部卷成了卷兒,對於老人來說,把這個卷兒拽展也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我再次貼近她的身體,這時她的身體是溫爽的,不再陳腐,卻帶著一絲極淡極淡的清酸。

冬天過去,就是春天。春天不用去澡堂,就在家裏洗。一周兩次。夏天是一天一次,秋天和春天一樣是一周兩次,然後又是春天。日子一天天過去,平靜如流水,似乎永遠可以這樣過下去。

但是,這個春天不一樣了。大哥和二哥都出了事。

大哥因為瀆職被紀檢部門執行了“雙規”,一個星期沒有音訊。大嫂天天哭,天天哭。我們就對奶奶撒謊說他們兩口子在生氣,把她送到了二哥家。一個月後,大哥沒出來,二哥也畏罪潛逃。他挪用公款炒股被查了出來。二嫂也是天天哭,天天哭。我又把奶奶送到了姐姐家。

她終於不用輪著住了。

三個月後,哥哥們都被判了刑。大哥四年,二哥三年。我們統一了口徑,都告訴奶奶:大哥和二哥出差了,很遠的差,要很久才能回來。

“也不打個招呼。”她說。

一個月,兩個月,她開始還問,後來就不問了。一句也不問。她的沉默讓我想起父親住院時她的情形來。她怕。我知道她怕。

她沉默著。沉默得如一尊雕塑。這雕塑吃飯,睡覺,穿衣,洗臉,上衛生間……不,這雕塑其實也說話,而且是那種最正常的說。中午,她在門口坐著,鄰居家的孩子放學了,蹦蹦跳跳地喊她:

“奶奶。”

“哦。”她說,“你放學啦?”

“嗯!”

“快回家吃飯。”

孩子進了家門,她還在那裏坐著。目光沒有方向,直到孩子母親隨後過來。

“奶奶還不吃飯啊?”——孩子和母親都喊她奶奶,是不合輩分規矩的,卻也沒有人說什麼,大家就那麼自自然然地喊著,仿佛到了她這個年歲,從三四歲到三四十歲的人喊奶奶都對。針對她來說,時間拉出的距離越長,晚輩涵蓋的麵積就越大。

“就吃。”奶奶說,“上地了?”

“噯。”女人搬著車,“種些白菜。去年白菜都貴到三毛五一斤了呢。”

“貴了。”奶奶說,“是貴了。”

話是沒有一點問題,表情也沒有一點問題,然而就是這些沒問題的背後,卻隱藏著一個巨大無比的問題:她說的這些話,似乎不經過她的大腦。她的這些話,隻是她活在這世上八十多年積攢下來的一種本能的交際反應。是一種最基礎的應酬。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的魂兒在飄。飄向縣城她兩個孫子的家。

我當然知道。每次去姐姐家看她,我都想把她接走,可我始終沒有。我怕。我把她接到縣城後又能怎麼樣呢?我沒辦法向她交代大哥和二哥,即使她不去他們家住,即使我另租個房子給她住,我也沒辦法向她交代。我知道她在等我交代。——當然,她也怕我交代。

二○○二年麥收後的一個星期天,我去姐姐家看她。她不在。鄰居家的老太太說她往南邊的路上去了。南邊的路,越往外走越靠近田野。剛下過雨,田野裏麥茬透出一股黴濕的草香味。剛剛出土的玉米苗葉子上閃爍著翡翠般的光澤。我走了很久,才看見她的背影。她慢慢地走著。路上還有幾分泥濘,一些坑坑窪窪的地方還留著不少積水——因為經常有農民開拖拉機從這條路上壓過,路麵被損害得很嚴重。我看見,她在一個小水窪前站定,沉著片刻,準確地跨了過去。她一個小水窪一個小水窪地跨著,像在做著一個簡單的遊戲。她還不時彎腰俯身,撿起散落在路邊的麥穗。等我追上她的時候,她手裏已經整整齊齊一大把了。

“別撿了。”我說。

“再少也是糧食。”

“你撿不淨。”

“能撿多少是多少。”

於是我也彎腰去撿。我們撿了滿滿四把。奶奶在路邊站定,用她的手使勁兒地搓啊,搓啊,把麥穗搓剩下了光潔的麥粒。遠遠的,一個農民騎著自行車過來了,她看著手掌裏的麥粒,說:“咱這兩把麥子,也擱不住去磨。給人家吧。給人家。”

我從她滿是老人斑的手裏接過那兩把麥粒。麥粒溫熱。

那天,我又一次去姐姐家看她。吃飯的時候,她的手忽然抖動了起來,先是微微的,然後越來越快,越來越劇烈。我連忙去接她的碗,粥汁兒已經在霎刹間灑在了她的衣服上。

她的腦瘤再次複發了。長勢凶猛。醫生說:不能再開顱了,隻能保守治療。——就是等死。

奶奶平靜地說:“回家吧。回楊莊。”

出了村莊,視線馬上就會疏朗起來。闊大的平原在麵前徐徐展開。玉米已經收割過了,此時的大地如一個柔嫩的嬰兒。半黃半綠的麥苗正在出土,如大地剛剛萌芽的細細的頭發,又如凸繡在大地身上的或深或淺的睡衣的圖案。是的,總是這樣,在我們豫北的土地上,不是麥子,就是玉米,每年每年,都是這些莊稼。無論什麼人活著,這些莊稼都是這樣。她們無聲無息,隻是以色彩在動。從鵝黃,淺綠,碧綠,深綠,到金黃,直至消逝成與大地一樣的土黃。我還看見了一片片的小樹林。我想起春天的這些樹林,陽光下,遠遠看去,她們下麵的樹幹毛茸茸地聚在一起,修直挺拔,簡直就是一枚枚排列整齊的玉。而上麵的樹葉則在陽光的沐浴下閃爍著透明的笑容。有風吹來的時候,她們晃動的姿態如一群嬉戲的少女。是的,少女就是這個樣子的。少女。她們是那麼溫柔,那麼富有生機。如土地皮膚上的晶瑩絨毛,土地正通過她們潔淨換氣,順暢呼吸。

我和奶奶並排坐在桑塔納的後排。我在右側,她在左側。我沒有看她。始終沒有。不時有幾片白楊的落葉從我們的車窗前飄過。這些落葉,我是熟悉的。這是最耐心的一種落葉。從初秋就開始落,一直會落到深冬。葉麵上的棕點很多,有些像老年斑。最奇怪的是,它的落葉也分男女:一種落葉的葉邊是彎彎曲曲的,很是妖嬈嫵媚。另一種落葉的葉邊卻是簡潔粗獷,一氣嗬成。如果拿起一片使勁兒地嗅一嗅,就會聞到一股很濃的青氣。

“到了。”我聽見她說。是的,楊莊的輪廓正從白楊樹一棵一棵的間距中閃現出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14

那些日子,我和姐姐在她身邊的時間最久。無論對她,對姐姐,還是對我,似乎隻有這樣才最無可厚非。三個血緣相關的女人,在擁有各自漫長回憶的老宅裏,為其中最年邁的那個女人送行,沒有比這更自然也更合適的事了。

她常常在昏睡中。昏睡時的她很平靜。胸膛平靜地起伏,眉頭平靜地微蹙,唇間平靜地吐出幾句含混的囈語。在她的平靜中,我和姐姐在堂屋相對而坐。我看著電視,姐姐在昏暗的燈光下一邊打著毛衣一邊研究著編織書上的樣式,她不時地把書拿遠。我問她是不是眼睛有問題,她說:“花了。”

“才四十就花了?”

“四十一了。”她說,“沒聽見俗話?拙老太,四十邊。四十就老了。老就是從這些小毛病開始的。”她搖搖脖子,“明天割點豆腐,今天東院嬸子給了把小蔥,小蔥拌豆腐,就是好吃。”

我的姐姐,就這樣老了。我和姐姐,也不過才錯八歲。

她在裏間叫我們的名字,我們跑過去,問她怎麼了。她說她想大便。她執意要下床。我們都對她說,不必下床。就在床上拉吧——我和姐姐的力氣並在一起,也不能把她抱下床了。

“那多不好。”

“你就拉吧。”

她沉默了片刻。

“那我拉了。”她說。

“好。”

她終於放棄了身體的自尊,拉在了床上。這自尊放棄得是如此徹底:我幫她清洗。一遍又一遍。我終於看見了她的隱秘。她蒼老的然而仍是羞澀的隱秘。她神情平靜,隱秘處卻有著緊張的皺褶。我還看見她小腹上的妊娠痕,深深的,一彎又一彎,如極素的淺粉色絲緞。輕輕揉一揉這些絲緞,就會看見一層一層的紋絡潮湧而來,如波浪尖上一道一道的峰花。——粗暴的傷痕,優雅的比喻,事實與描述之間,是否有著一道巨大的溝壑?

我給她清洗幹淨,鋪好褥子,鋪好紙。再用被子把她的身體護嚴,然後我靠近她的臉,低聲問她:“想喝水麼?”

她搖搖頭。

我突然為自己虛偽的問話感到羞愧。她要死了。她也知道自己要死了,我還問她想不想喝水。喝水這件事,對她的死,是真正的杯水車薪。

但我們總要幹點什麼吧,來打發這一段等待死亡的光陰,來打發我們看著她死的那點不安的良心。

她能說的句子越來越短了。常常隻有一兩個字:“中”“疼”“不吃”,最長的三個字,是對前來探望的人客氣:“麻煩了。”

“嫁了。”一天晚上,我聽見她囈語。

“誰嫁?”我接著她的話,“嫁誰?”

“嫁了。”她不答我的話,隻是嚴肅地重複著。

我盯著黑黝黝的屋頂。嫁,是女人最重要的一件事。在這座老宅子裏,有四個女人嫁了進來,兩個女人嫁了出去。她說的是誰?她想起了誰?或者,她隻是在說自己?——不久的將來,她又要出嫁。從生,嫁到死。

嫂子們也經常過來,隻是不在這裏過夜。哥哥們不在,她們還要照顧孩子,作為孫媳婦,能夠經常過來看看也已經抵達了盡孝的底線。她們來的時候,家裏就會熱鬧一些。我們幾個聊天,打牌,做些好吃的飯菜。街坊鄰居和一些奶奶輩的族親也會經常來看看奶奶。奶奶多數時間都在昏睡——她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她們一邊看著奶奶,一邊聊著各種各樣的話題,偶爾會爆發出一陣歡騰的笑聲。笑過之後又覺得不恰當,便再陷入一段彌補性的沉默,之後,她們告辭。各忙各的事去。

奶奶正在死去,這事對外人來說不過是一個應酬。——其實,對我們這些至親來說,又何嚐不是應酬?更長的,更痛的,更認真的應酬。應酬完畢,我們還要各就各位,繼續各自的事。

就是這樣。

祖母正在死去,我們在她熬煎痛苦的時候等著她死去。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曾經惡毒地暗暗期盼她早些死去。在汙穢、疼痛和絕望中,她知道死亡已經挽住了她的左手,正在緩緩地將她擁抱。對此,她和我們——她的所謂的親人,都無能為力。她已經沒有未來的人生,她必須得獨自麵對這無盡的永恒的黑暗。而目睹著她如此掙紮,時日走過,我們卻連持久的傷悲和純粹的留戀都無法做到。我們能做到的,就是等待她的最終離去和死亡的最終來臨。這對我們彼此都是一種折磨。既然是折磨,那麼就請快點兒結束吧。

也許,不僅是我希望她死。我甚至想,身陷囹圄的大哥和二哥,也是想要她死的。他們不想見到她。在人生最狼狽最難堪最屈辱的時刻,他們不想見到奶奶。他們不想見到這個女人,這個和他們之間有著最溫暖深厚情誼的女人。這個曾經把自己的一切都化成奶水喂給他們喝的女人,他們不能麵對。

這簡直是一定的。

奶奶自己,也是想死的吧?先是她的丈夫,然後是她的兒子,再然後是她的兒媳,這些人在她生命裏上演的是一部情節雷同的連續劇:先是短暫的消失,接著是長久的直至永遠的消失。現在,她的兩個孫子看起來似乎也是如此。麵對關於他們的不祥秘密,我們的謊言比最薄的塑料還要透明,她的心比最薄的冰淩還要清脆。她長時間的沉默,延續的是她麵對災難時一貫的自欺,而她之所以自欺,是因為她知道:自己再也經不起了。

於是,她也要死。

她活夠了。

那就死吧。既然這麼天時,地利,人和。

反正,也都是要死的。

我的心,在那一刻冷硬無比。

在楊莊待了兩周之後,我接到董的電話,他說豫南有個景區想要搞一個文化旅遊節,準備在我那家雜誌上做一期專刊。一期專刊我可以拿到八千塊錢提成,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奶奶的日子不多了。我知道。或許是一兩天,或許是三四天,或許是十來天,或許是個把月,但我不能在這裏等。她的命運已經定了,我的命運還沒有定。她已經將近了死亡,而我還沒有。我正在麵對活著的諸多問題。隻要活著,我就需要錢,所以我要去。

就是這樣明確和殘酷。

“奶奶,”我盡力讓自己的聲音明朗和喧鬧一些,“跟你請個假。”

“哦。”她答應著。

“我去出個短差,兩三天就回來。”

“去吧。”

“那我去啦。”

“去吧。”

三天後,我回來了。淩晨一點,我下了火車。縣城的火車站非常小,晚上覺得它愈發地小。董在車站接我。

“奶奶怎樣?”

“還好。”董說,“你還能趕上。”

我們上了三輪車。總有幾輛人力三輪此時還候著,等著接這一班列車的生意。車到影劇院廣場,我們下來,吃消夜。到最熟悉的那家燴麵攤前,一個夥計正在藍紫色的火焰間忙活著。這麼深冷的夜晚,居然還有人在喝酒。他在炒菜。炒的是青椒肉絲,裏麵的木耳肥肥大大的。看見我們,他笑道:“坐吧。馬上就好。”

他的眼下有一顆黑痣。如一滴髒兮兮的淚。

回到家裏,簡單洗漱之後,我們做愛。董在用身體發出請求的時候,我不假思索地就接受了。他大約是覺得歉疚,又輕聲問我是否可以,我知道他是怕奶奶的病影響我的心情。我說:“沒什麼。”

我知道我應該拒絕。我知道我不該在此時與一個男人歡愛。但當他那麼親密地擁抱著我時,我卻無法拒絕,也不想拒絕。我也想在此時歡愛。我發現自己此時如此迫切地需要一個男人的溫暖,從外到裏。還好,他是我丈夫,且正在一丈之內。這種溫暖名正言順。

奶奶,我的親人,請你原諒我。你要死了,我還是需要掙錢。你要死了,我吃飯還吃得那麼香甜。你要死了,我還喜歡看路邊盛開的野花。你要死了,我還想和男人做愛。你要死了,我還是要喝彙源果汁、嗑洽洽瓜子,擁有並感受著所有美妙的生之樂趣。

這是我的強韌,也是我的無恥。

請你原諒我。請你,請你一定原諒我。因為,我也必在將來死去。因為,你也曾生活得那麼強韌和無恥。

15

第二天早上,我趕到楊莊,奶奶的神誌出現了將近半個小時的清醒——這是她生前最後一次清醒。有那麼一小會兒,房間裏沒有一個人。我靜靜地守著她,像一朵花綻放一樣,我看見她的眼睛慢慢睜開了。我俯到她的眼前,她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我。眼神如水晶般純透、無邪,仿佛一雙嬰兒的眼睛。

她就那麼定定地看著我,好像我是她的母親。

“我回來了。”我說。

“好。”她說。她的胸膛有力地鼓動了幾下,似乎是在積攢力氣。然後,她清晰地說,“嫁了。”

“誰?”

“讓她們,”她艱難地說,“嫁了。”

我驀然明白:她是在說兩個嫂子。我的大愚若智的奶奶,她以為她的兩個孫子已經死了。她要兩個嫂子改嫁。她怕她們和她一樣年紀輕輕就守寡。

我不由得笑了。原來,對她撒謊沒有一點兒必要。在她猜測的所有謎底中,事實真相已經是一種足夠的仁慈。

我把嘴巴靠近她的耳朵。我喊:“奶奶。”

“哦,”她最後一次喊我,“二妞。”

“你別擔心。”我說,“他們都沒有死。”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得嚇人。

“他,們,兩,個,都,好,好,的。”我一字一字地說。

她不說話,眼睛裏的光暗了下去。我知道她是在懷疑我,用她最後的智慧在懷疑我。

“他,們,都,不,聽,話。犯,了,錯,誤。被,關,起,來,了。”我說,“教,育,教,育,就,好,了。”

慢慢的,奶奶的嘴角開始溢出微笑。一點一點,那微笑如蜜。

“好。”她說。然後她抬起手,指了指床腳的樟木箱子。我打開,在裏麵找出了一個白粗布包袱,裏麵整整齊齊地疊放著一套壽衣。寶石藍底兒上麵繡著仙鶴和梅花的圖案,端莊絢麗。壽衣旁邊,還有一捆細麻繩。孝子們係孝帽的時候,用的都是這樣的細麻繩。

下午四點四十五分,奶奶停止了呼吸。

那些日子實在說不上悲痛。習俗也不允許悲痛。她虛壽八十三,是喜喪。有親戚來吊唁,哭是要哭的,吃也還要吃,睡也還要睡,說笑也還是要說笑。大嫂每逢去睡的時候還要朝著棺材打趣:“奶奶,我睡了。”又朝我們笑:“奶奶一定心疼我們,會讓我們睡的。”

棺材是兩個,一大一小。大的是她,小的是祖父。祖父的棺材裏隻放了他的一套衣服。他要和奶奶合葬,用他的衣冠。靈桌上的照片也是兩個人的,放在一起卻有些怪異:祖父還停留在二十八歲,奶奶已經是八十二歲了。

守靈的夜晚是難熬的。沒有那麼多床可睡,男人們就打牌,女人們就聊天。有時候她們會講一些奶奶的事。大嫂是聽大哥說的:小時候的冬天仿佛特別的冷,每天早上起床的時候,奶奶都會把大哥的衣服拿到火上烤熱,然後合住,盡力不讓熱氣跑出來,她緊著步子跑到他的床邊,笑盈盈地說:“大寶,快起來,可熱了,再遲就涼了。”大哥賴著不肯起,她就把手伸到被子裏去咯吱他的腋窩,一邊咯吱還一邊念叨:“小白雞,撓草垛,吃有吃,喝有喝……”好不容易打發他穿好了衣服,就把他抱到挨著煤灶砌著的炕床上,再從溫缸裏舀來水,給他洗臉。然後再喂他飯吃。溫缸就是煤灶旁邊嵌著的一個小缸,缸裏裝著水,到了冬天,這缸裏的水就著爐灶的熱氣,總是溫的。

二嫂說的自然是二哥的事,她說二哥小時候很膽小,每當在外麵被人欺負了,就哭著回家喊奶奶,邊喊邊說:“奶奶,你快去給我報仇啊。”她還講了二哥小時候跟奶奶睡大床的事,說因為奶奶不肯讓我睡大床,二哥為此得意了很久。

“那時候你是不是對老大有意見?”二嫂問。

“沒意見沒意見。”我說,“我要是在她棺材邊還抱怨小時候的事,她會半夜過來捏我鼻子的。”

她們就都笑了。笑聲中,我看著靈桌上的照片,驀然發現,二哥的麵容和年輕的祖父幾乎形同一人。

因為是烈屬,村委會給奶奶開了追悼會。追悼會以重量級的辭藻將她歌頌了一番,說她愛國愛家,遵紀守法,和睦相鄰,處事公允。說她的美德比山高,她的胸懷比海寬,她的品格如日照,她的情操比月明。這大而無當的總結讓我們又困惑又自豪,誤以為是中央電視台在發送訃告。

追悼會後是家屬代表發言。家屬就是我們四個女人,嫂子們都推辭說和奶奶處的時間沒有我和姐姐長,不適合做家屬代表。我和姐姐裏,隻有我出麵了。我說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姐姐道:“你是個整天闖蕩世界的大記者,你都不會說,那我去說?”

眾目睽睽之下,我隻好站了出來。大家都靜靜地候著,等我說話。等我以祖母家屬的身份說話。我卻說不出話來。人群越發地靜,到後來是死靜,我還是說不出一個字。我站在她的遺像前,像一個木偶。

“說一句。”主持喪禮的知事人說,“隻說一句。”

於是,我說:“我代表我的祖母王蘭英,謝謝大家。”

然後,我跪下來,在知事人的指揮下,磕了一圈頭。回到靈棚裏,一時間,我有些茫然。我剛才說了句什麼?我居然代表了我的祖母,我第一次代表了她。可我能代表她麼?我和她的生活是如此不同,我怎麼能夠代表她?

——但是,且慢,難道我真的不能代表她麼?揭開那些形式的淺表,我和她的生活難道真的有什麼本質不同麼?

我看著一小一大兩個棺材。它們不像是夫妻,而像是母子。我看著靈桌上一青一老兩張照片。也不像是夫妻,而是母子。——為什麼啊,為什麼每當麵對祖母的時候,我就會有這種身份錯亂的感覺?會覺得父親是她的孩子,母親是她的孩子,就連祖父都變成了她的孩子?不,不止這些,我甚至覺得村莊裏的每一個人,走在城市街道上的每一個人,都像是她的孩子。仿佛每一個人都可以做她的孩子,她的懷抱適合每一個人。我甚至覺得,我們每一個人的樣子裏,都有她,她的樣子裏,也有我們每一個人。我們每一個人的血緣裏,都有她。她的血緣裏,也有我們每一個人。——她是我們每一個人的母親。

不,還不止這些。與此同時,她其實,也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孩子,和我們每一個人自己。

16

這些年來,我四處遊曆,在時間的意義上,她似乎離我越來越遠,但在生命的感覺上,我卻仿佛離她越來越近。我在什麼地方都可以看見她,在什麼人身上都可以看見她。她的一切細節都秘密地反芻在我的生活裏,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奇襲而來,把我打個措手不及。比如,我現在過日子也越來越仔細。洗衣服的水舍不得倒掉,用來涮拖把,衝馬桶。比如,用左手拎筷子吃飯的時候,手背的指關節上,偶爾還是會有一種暖暖的疼。比如,在豪華酒店赴過盛宴之後,我往往會清餓一兩天腸胃,輕度的自虐可以讓我在想起她時覺得安寧。比如,每一個生在一九二○年的人都會讓我覺得親切:金嗓子周璿,聯合國第五任秘書長佩雷斯·德奎利亞爾,意大利導演費裏尼……

那天,我在一個縣城的小街上看到一個穿著偏襟衣服的鄉村老婦人,中式盤扣一直係到頸下,雪白的襪子,小小的腳,挨著牆慢慢地認真地走著。我湊上前,和她搭了幾句話。

“您老高壽?”

“八十有六。”

我飛快地在腦子裏算著,如果奶奶在,她比奶奶大還是小。

“您精神真好啊。”

“過一天少一天,熬日子吧。坐吃等死老無用。”

那天,我采訪到了安徽歙縣的牌坊村,七座牌坊依次排開,蔚為壯觀。導遊小姐給我們講了個寡婦守節的故事,其實也都聽說過:一個壯年失夫的少婦每到深夜便撒一百銅錢於地,然後摸黑一一撿起,若有一枚找不到,就決不入睡。待撿齊後,神倦力竭,才能乏然就寢——隻能用乏然,而不能用安然。

我微笑。這個少婦能夠以撒錢於地的方式來轉移自己和娛樂自己,生活狀況還是不錯的。而我的祖母,這位最沒有生計來源的農婦,她尚沒有這種遊戲的資本和權利。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用來空落落地懷想和抒情,這對她來說是太奢侈了,她和自己遊戲的方式多麼經濟實惠:隻有織布。隻有那一匹又一匹三丈六尺長二尺七寸寬的白布。

那天,我在圖書館查閱資料,翻到一本關於小腳的書,著作者叫方絢,清朝人。書名叫《香蓮品藻》,說女人小腳有三貴,一曰肥,二曰軟,三曰秀。說腳的美醜分九品:神品上上,妙品上中,仙品上下,珍品中上,清品中中,豔品中下……還說了基本五式:蓮瓣,新月,和弓,竹蔭,菱角。而居然那麼巧,在這層書架的下一格,我又隨便抽到一本曆史書,讀到這樣一條消息:“……光緒十三年(公元一八八七年),七月,梁啟超,譚嗣同,汪康年,康廣仁等發起成立全國性的不纏足會。不纏足會成為戊戌變法期間爭女權、倡導婦女解放的重要團體,它影響深遠,直至民國以後。”

那天,我正讀本埠的《大河報》,突然看見一版廣告,品牌的名字是“祖母的廚房”。一個金發碧眼滿麵皺紋的老太太頭戴廚師的白帽子,正朝著我回眸微笑。內文介紹說,這是剛剛在金水路開業的一家以美國風味為主的西餐廳。提供的是地道的美式菜品和甜點:鮮嫩的烤鮭魚,可口的三明治,美味的茄汁烤牛肉,香滑誘人的奶昔,焦糖核桃冰激淩……還有絕佳的比薩,用的是特製的烤爐,燃料是木炭。

我微笑。我還以為會有烙饃,蔥油餅,小米粥,甚至醃香椿。多麼天真。

那天,我在上海的淮海路閑逛,突然看到一張淡藍色的招牌,上麵是典雅的花體中英文:祖母的衣櫃Grandmother’ Wardrobe——中式服裝品牌專賣店Brand Monopolized Shop Of The Chinese Suit,貼著櫥窗往裏看,我看見那些模特——當然不是祖母模特——她們一個比一個青春靚麗——身上樣衣的打折款額:中式秋冬坎肩背心,兔毛鑲邊,一百三十九元。石榴半吐紅中繡花修身中式秋衣,一百六十元……

“小姐,請進來吧,喜歡什麼可以試試。”服務生溫文爾雅地招呼道。

我搖搖頭,慢慢向前走去。

還會有什麼是以祖母命名的呢?祖母的鞋店,祖母的包行,祖母的首飾,祖母的書店,祖母的嫁妝……甚或會有如此一網打盡的囊括:祖母情懷。而身為祖母的那些女人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會成為一種商業標誌,成為懷舊趣味的經典代言。

當然,這也沒什麼不好。

我隻微笑。

我的祖母已經遠去。可我越來越清楚地知道:我和她的真正間距從來就不是太寬。無論年齡,還是生死。如一條河,我在此,她在彼。我們構成了河的兩岸。當她堤石坍塌順流而下的時候,我也已經泅到對岸,自覺地站在了她的舊址上。我的新貌,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她的陳顏。我必須在她的根裏成長,她必須在我的身體裏複現,如同我和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和我孩子的孩子,所有人的孩子和所有人孩子的孩子。

——活著這件原本最快的事,也因此,變成了最慢。生命將因此而更加簡約,博大,豐美,深邃和慈悲。

這多麼好。

擁抱至死1

今天是周四。下午,王和規沒有上班。他請了假,請假的原因是這兩天他有些感冒,精神不振,需要好好休息地一下。當然這隻是表麵原因,內在原因是晚上他要和陳曉紅一起吃飯,這個飯局需要他鉚足了精神去應對。

陳曉紅是他的妻子——他打算很快就讓她變成前妻。飯局是陳曉紅主動約的。她說她想和他談談。王和規當然知道她要談的是什麼,他也做好了談的準備。確切地說,已經準備好了離婚。因此,這個飯局就顯得態勢嚴峻,意義重大。是分水嶺,是標誌牌,是終結曲,是鴻門宴,是談判桌,是離人淚。

他正處的這個女孩子剛剛二十五歲,比陳曉紅小十歲。這十歲可不得了。年輕不說,還不懂那麼多,什麼都由著他。上了床他說什麼就是什麼,下了床還是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對他一臉純潔無辜的信任。這種感覺相當好。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生孩子。陳曉紅怕生孩子,怕來怕去耽誤到了這麼大,雖然已經勉強答應要生,可真要生又不知道到了什麼時候。眼前這個姑娘要是生孩子倒是好年齡,生下來養著也是正當時。不比陳曉紅,即便緊著懷緊著生,也都是三十五六的人了,到了五十歲,孩子一朵花,她已經成了老太太。他麼?到時候雖然也是五十歲,可女人的五十歲怎麼和男人的五十歲比呢?還是小一些的女人和他更搭配些……想了這麼多,打算得這麼長久,不過打算的對象竟是結婚七年的結發妻子,王和規心裏頭還是有些難過。七年果然是婚姻的一劫。不離就是癢,離了就是痛啊。

長長的午睡醒來,王和規覺得感冒似乎又加重了一些。他喝了幾口水,翻出了小藥箱。一板印著外文字母的藥片躍入視線。這些藥片指甲蓋大小,黃中帶白,方中帶圓,表麵還有小小的兩個字母凸起,一個是A,一個是M。他在腦子裏搜索了一番,想起來了:這藥好像叫“埃梅”,是一個醫院院長送給他的——自從當上衛生局的醫政處處長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親自買過藥。據說新近從法國進口過來,價格昂貴,治療感冒有特效。那個院長還說:目前在國內,隻有極少數人才有極少機會享用此藥。

吃過藥後,微微出了點汗,王和規準備出門。小狗三三跟在他身後為他送行。三三是陳曉紅的寵物,想到離婚之後他很可能再也見不到三三,他生出一種條件反射般的傷感,於是他在鞋櫃邊彎下腰,抱起了三三。

事情就在這一瞬間發生了:三三不見了。地上隻剩下了三三脖子上的紅繩圈。

三三確實不見了。王和規下意識地笑笑。這算什麼事?在自己臂彎裏的三三說不見就不見了?

他不相信。

他開始找。衛生間,廚房,沙發下,窗簾後。

“三三!”他柔情萬般地喊。

“三三!”他雷霆萬鈞地喊。

“三三!”他焦急萬端地喊。

“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他氣急敗壞地喊。

然而三三沒有出來。始終沒有。

“三三……”最後,王和規朝著空氣喊。他的聲音都有些嘶啞了。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這真是見了鬼了,一隻明明抱在自己懷裏的狗,怎麼就在瞬間蒸發了?尋常人遇到不可思議的情況時總是掐掐自己的胳膊和腿,王和規自然也不例外。他將自己的全身上下都掐了一遍,連命根子都沒放過,此起彼伏的疼讓他確信:這一切都是真的。他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白眼珠白,黑眼珠黑,沒錯,那是自己。他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用上嘴唇碰著下嘴唇,無聲地問自己: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的大腦裏突然奔湧出以前聽說過的無窮無盡的靈異故事:深夜行路的司機邂逅白衣少女搭車,誰知卻是麗人幽魂;兩個旅客在一座古老的宮殿裏偶遇黑衣侍從,隨即便莫名其妙地死去;某大學一男生去洗漱間刷牙,向身邊的陌生學友借牙膏,那人的腦袋上卻隻有頭發沒有五官……可人家都是從外人那裏碰到了什麼,而不是從自己這裏發生了什麼。三三,怎麼就在自己的懷抱裏消失了呢?

漸漸冷靜下來,王和規開始分絲剝縷:靈異似乎是肯定的。靈異的源頭隻有兩個,要麼是三三出了問題,成了一隻靈異的狗。要麼就是他出了問題,成了一個靈異的人。現在三三已經失蹤,無法求索,他能求索的隻有自己。如果問題在於自己,那麼會是自己哪裏出了問題?王和規努力回憶自己剛才抱起三三時的所有細節:他彎下腰,用手拿起三三,直起身,將三三摟在懷裏,輕輕撫摸三三的長毛——三三就是這時候消失的——難道是他的懷抱有了讓三三消失的能力?

這個答案可是太有趣了。王和規笑了起來:嗬嗬,嗬嗬,嗬嗬……笑聲彌漫在空氣裏,有些說不出的荒謬和荒涼。很快,他止住了笑。他自己都被自己笑聲裏的神經質嚇住了。嗯,是有些緊張。或許是太緊張了。嗯哼,嗯哼,他咳了兩聲,走到客廳的博古架旁邊,抱起一隻花瓶。還好,花瓶還在。他抱起沙發上的靠枕,還好,靠枕還在。他又走到廚房抱住櫥櫃上的微波爐,還好,微波爐還在。

他微微地放了心。

手機響了,是陳曉紅的短信,問他到哪兒了。王和規凝了凝神,把思想努力集中了一下。或許,剛才的事情隻是偶然中的偶然,是老天開的一個莫名其妙的玩笑。他老人家不是經常開這種玩笑麼?什麼一個人從五樓跳下完好無損,一隻烏龜不遠千裏去尋舊宅等等等等,可能這蹊蹺事今天就讓自己給碰上了。碰上就碰上了,隻當自己充當了一次傳奇故事的主角。隻當自己是在做夢。那就不要想它了。目前最主要的事情是應付陳曉紅。

王和規換上皮鞋,出了門。小區裏很靜。花園裏沒有一個人,倒有一隻白色的小京叭迎過來,對他搖頭擺尾,作可愛狀。王和規本來不打算理睬它,不過,轉念一想,他蹲下了身子,噓噓地朝它吹了兩下口哨。小京叭頓時湊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