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慢的是活著(3 / 3)

“貝貝——”一個嬌滴滴的女人聲音從花園拐彎那裏傳來。

王和規連忙抱住了它。一瞬間,小京叭不見了。它金黃色的銅圈“咣當”一聲輕輕落在了地上。

王和規緩緩地站起來,直直地站在那裏。

“先生,你有沒有看見一隻白色的小京叭?”女人問。

王和規沒有回答。他因過度意外而陷入癡呆的表情對女人來說無疑是一種輕屑,仿佛在蔑視和嘲笑她的無聊。她出於自衛撇了撇嘴角,繼續尋找愛犬的芳影。

轉眼看見了那個金黃色的銅圈,女人驚奇地瞪大眼睛,然後聲音裏帶出了哭腔:“貝貝——誰搶走了我的貝貝——”

2

王和規的朋友們都知道,他擅長擁抱。他朋友很多。當然當然,他這樣活潑的人朋友當然很多,不多是說不過去的。朋友總是要聚會,酒足飯飽之後總是要分別,分別之後,他的拿手戲就來了:擁抱。

擁抱有講究。因為朋友和朋友不同。朋友這兩個字寫起來都一樣,處起來才知道有千差萬別。王和規曾對陳曉紅做過一個比喻:如果他的心是他家的格局,那麼有的朋友隻能讓他在門口聊聊天,有的朋友就適合讓到客廳看電視,有的朋友適合進廚房做飯,有的朋友則適合到書房喝茶,最親密的朋友麼,就可以進臥室,同床共枕。“就像你這樣的。”他捏捏陳曉紅的腮幫子,“至於最差的朋友麼,根本就不想讓他知道家在哪兒。他就是偶然從自己家外麵路過,也想放出三三去咬他一口。”

根據朋友們的不同,他擁抱的方式自然也就不同。初識的朋友一般來說都是雙臂在肩上輕輕一放,馬上鬆開,謂之蜻蜓點水。然而初識又分兩種:不怎麼談得來的,沒有發展前途的,蜻蜓就點到了水上,水波瀲灩,很快消逝。有發展前途的,這蜻蜓就點到了荷葉上,蜻蜓在荷葉上麼,總歸要多留那麼一兩秒,這一兩秒外人看不出什麼來,當事人卻心底兒清亮。熟識的朋友也有分別,有剛剛熟的,這擁抱就雙臂如翼,合在肩上。有款,有型,有麵子。不過一跟熟久的朋友比就能知道差別。對待熟久的朋友,這樣的抱過之後,還要在肩上拍一拍,拍兩拍,這一拍兩拍是手在替嘴巴說話,雖然什麼都沒說,卻似乎是什麼都說了。這就不再是麵子,而是體貼,是默契,是情誼了。親密的朋友不用說,擁抱也是惡狠狠的。當然異性和同性還是略有不同。同性是可以把自己身體都在嵌在對方身體裏的感覺。全方位接觸,毫無顧忌,沒有餘地。甚至抱很久還不分開,用惡作劇的鬧來表示親密。而異性朋友則可以盡情貼合上身,在下身則要保持相當距離,時間也要控製得合適,不然就是不靠譜了。如果一定要透出一點兒不一般的心思,那就在切近的瞬間用呼吸,用微笑,用眼神,用諸如此類的眾人不能感覺之輕來傳情達意。對於泛泛的朋友麼,若是不抱也是不合適,親疏厚薄不能顯在這抱上,因此是一定要一視同仁,但這抱又是最省事的,在雙方的胳膊還沒有完全張開的時候就結束了。

能和王和規坐到一桌上的,沒有泛泛之交,因此擁抱也沒有最低等級的。無論是哪個層次的朋友,對他的擁抱都是一抱難忘。酒席散後,在上車之前,他會和人一一擁抱分別,大家便心醉神迷地欣賞著他的擁抱表演:抱男人時他爽朗,樸實,明快,剛烈,如架子鼓。抱女人時他大方,溫柔,抒情,優雅,如小提琴。

他是這麼會抱。這是在人前。若是在人後,他又是怎麼抱呢?問他的妻子陳曉紅,陳曉紅抿嘴一笑:“發揮想象力嘛。”這想象力不太好發揮。既然不好想象,那幹脆就實踐吧。作為他的情人,若是被他擁抱,那感覺肯定也不同於陳曉紅。到時候,就該她陳曉紅去發揮想象力了——女人的這種好奇心和好勝心結合起來是很可怕的,於是由不得有不少女人會這麼想,也由不得有不少女人會這麼試,於是王和規的胳膊就成了一張過渡到大床之前的小床,變得忙碌紛紛。隻見他雙臂展翅紛紛抱,不盡女人滾滾來。當然當然,也得滾滾去。

陳曉紅到底還是知道了。知道得一起接一起。如果隻有一起還可以稱之為偶然事件,那麼偶然事件一開始批量生產就變成了必然的毛病,且毛病不小,該挖挖病根兒了。於是就有了周四晚上這個非同一般的飯局。

王和規木呆呆地來到飯店,進了小包間,陳曉紅已經在那裏等著了,看見他,除了委屈,還有痛心,還有自憐,還有憤恨,眼淚就下來了。陳曉紅的眼淚清洗了一下王和規的混沌,他的神誌終於暫時來到了眼下的現場,心裏一陣愧疚,原本打算坐到陳曉紅的對麵,頓了頓,王和規坐到了她的身邊。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夫妻緣盡,其為也善。他覺得自己該這麼做。當然當然,該做的還不止於此,他還應該擁抱她。

在伸出手臂的一瞬間,王和規如夢初醒。該死,他幾乎忘記了自己剛剛把三三和京叭抱消失的事。他不能抱她。一抱她,她很可能也會不見。

“怎麼了?連抱我也不想了?”陳曉紅冷笑。

“不是。”

“那為什麼不敢抱?我是老虎?”

“我是老虎。”王和規說。一陣難過,他的眼淚也下來了。這眼淚讓陳曉紅心軟了。若是放在這次談話的尾聲,她鐵定自己都會原諒他了。當然當然,在序幕落淚也不錯,是個知錯就改的好兆頭。她取了張餐巾紙,給王和規拭淚。一邊拭淚一邊就偎向王和規的懷裏。她知道這麼一來王和規不抱就不好意思了。

可讓她尷尬的是,王和規居然躲開了。

“我真的,真的,不能抱你。”

“為什麼?”

王和規一五一十對陳曉紅說出了,陳曉紅上上下下地瞧了一遍王和規,突然咯咯咯地笑起來。

“你可真會編故事。是把三三送人了吧?我早就知道你嫌棄它。”

“我理解你的不信,到現在我自己都還不敢信呢。一會兒我們到外麵拿隻貓或者拿隻狗試試。你說好麼?要是怕被人發現我們就去寵物市場買隻貓或者狗,也不知道現在的貓狗都什麼價。我身上的現金帶的不多,寵物市場能不能刷卡?你身上帶有多少錢?我們往一塊湊湊……”王和規不停氣地說著,滔滔不絕。新本領把他的心都撐滿了,嘴巴是唯一的放氣孔,他要說,說,趕緊說,再憋著就要爆炸了。

“說得跟真的一樣。”陳曉紅樂得直不起腰來,“幹脆就拿我試吧。”

說著,陳曉紅掰開了王和規的胳膊,硬讓他攬住自己的腰。王和規虛虛地攏著陳曉紅,手臂和心一樣高高地懸著,猶疑著是否讓它落下來。在他的猶疑中,陳曉紅妖嬈地扭動著腰身:“我這不是好好兒的麼?你怎麼解釋?嗯?”

王和規看著陳曉紅斜睨的眉眼,覺得自己的手臂漸漸溫熱起來。狗那麼小,人這麼大,和狗肯定是不一樣的吧……躊躊躇躇地想著,他終於縮緊了臂圈,把陳曉紅結結實實地抱進了懷裏。

陳曉紅不見了。

王和規揉揉眼睛,再揉揉。看看自己的手臂,再看看。什麼都沒有,眼前什麼都沒有。陳曉紅消失了。就在他的臂彎裏。

陳曉紅確實消失了。這個和他睡過七年的女人不見了。毫發皆無。小包間的門還好好地關著。她麵前的茶水還好好地冒著熱氣,她的坤包還好好地在衣架上掛著,她的連衣裙、胸罩、內褲和發卡——不,都沒有好好地穿在陳曉紅的身上,而是在他的懷裏零零落落地散成一堆。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手機的聲音響,在桌子底下。王和規彎腰撿起陳曉紅的手機。——她的一切都在,除了她的肉身。她去了哪裏?難道如歌中所唱,到了月亮之上?

號碼顯示是陳曉紅的娘家媽媽,他的嶽母。王和規關掉手機,再次彎下腰去,撿起陳曉紅的黑色細跟皮鞋,皮鞋裏襯上還清楚地留著她腳上的餘溫。

有人輕叩門。王和規打了個冷顫。

“請,請,請進。”

進來的是服務員。

“先生……咦,剛才那位先到的女士點了一份蜜汁山藥,對不起,山藥今天沒有了。可不可以換一份相似的菜?”

“你說,剛才確實有一位女士麼?”

“是啊。你沒有見到麼?她是不是上衛生間了?”

“你確實看見她了?”

“當然。這是她點的菜單。她穿著一件綠色真絲連衣裙,很漂亮,對了,和你手裏拿的這件一模一樣呢。”

“哦。那就好。”王和規喃喃道,“那就好。”

服務員抿嘴一笑:“先生,你還需要什麼嗎?”

“不,不需要了。”

王和規愣愣地坐了一會兒,拎著陳曉紅的東西走出了飯店。沒有目標,他在大街上胡亂走著。路過一家派出所門口時,他停頓了許久。他的心嘣嘣地急跳著,矛盾著自己是不是該進去報案。陳曉紅消失了,他是該報案。可怎麼跟警方說呢?這不是失蹤。她是在他的懷裏消失的。是他把她弄消失了,這近乎謀殺。

不,這就是謀殺。

他害了一條命。他害了自己的妻子陳曉紅。用他的懷抱。這事情說出去是個天大的笑話,但是,卻千真萬確,實實在在。隻有他知道。也隻能他知道。

闖了三次紅燈,挨了五次臭罵之後,王和規拐進了一條偏僻的小巷,在一戶人家的窗台上,他看到一隻慵懶的白貓。陽光下,這隻白貓靜靜地眯著眼。

王和規朝白貓伸出了手。

3

仿佛走過了世界上所有的街道,王和規回到了家。到家之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鑽到了浴室裏,開始洗澡。他太想洗澡了。他洗了一遍又一遍,把全身都搓得紅彤彤的,像穿上了一套貼身的大紅內衣。搓得全身的皮膚都疼了,他還在洗。他洗啊洗啊,仿佛這麼透透徹徹地洗一洗,就能把自己懷抱裏那種不知名的奇異的本領洗掉。

雙臂酸痛,十指微麻。終於洗累了。他停下,看著自己的胸。他的胸肌發達,結實,像冰箱裏凍著的牛肉塊一樣硬邦邦的。是典型的美男子的胸。但是這胸此時看來卻如此陌生,如此恐怖。它還是他的胸麼?如果是,那麼它吞吃了兩隻狗,一隻貓,還有他的妻子陳曉紅這個活生生的人,怎麼一點兒都不漲?不鼓?不憋悶?它就這麼厚顏無恥地平靜著,如一塊小小的平原。

電話鈴響了,王和規用濕漉漉的手拔掉了浴室裏的電話插頭。客廳裏的電話還在響,他赤身裸體地從客廳裏走出來,拔掉了客廳裏的電話插頭。接著他又拔掉了臥室裏的電話插頭。手機在床上響,他又關掉了手機。他在鈴聲中奔來跑去,直到周圍完全安靜下來。

一夜無眠。王和規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似乎什麼都在想,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想。然而腦子卻沒有歇著。能想起來的所有的生活影像都在眼前晃悠,沒有次序,雜亂無章。有時候是他三歲時在外婆家的河裏捉泥鰍,有時候是他和陳曉紅在婚禮上給來賓敬酒,有時候是他被提拔成處長的那個紅頭文件,有時候是他考上大學那年父母在火車站為他送行……這些記憶片斷仿佛知道他寂寞,都趕過來陪他。而它們陪他時的慌張和殷勤又讓他感覺自己是個快要死的人。難道不是麼?原本一個平平常常的人,突然有了這樣一種奇異的本領,不是快要死的凶兆又是什麼?

——況且,他已經讓一個人死了。

王和規關上燈,黑暗讓他戰栗。他打開燈,光亮也讓他害怕。他把台燈扭在半明半暗之間,更覺得恍恍惚惚,鬼鬼魅魅。他盯著手表,秒針無聲的循環如一個殺手在悄悄向他靠近。他從沒有覺得夜晚是如此漫長,遙遙無期。

天亮了。五點,六點,七點……窗外有鳥鳴的聲音,嘰嘰喳喳,歡歡悅悅。然而整個世界都與王和規無關。他不請假,也不上班。上什麼狗屁班?現在,沒有什麼比他來認識自己這個入懷即化的本領更重要。他也沒有吃飯。吃什麼狗屁飯?他不餓。一想到他的懷抱已經吃了兩隻狗一隻貓和一個人,他的胃就已經撐得滿滿的了。

一整天,王和規都呈大字型躺在床上,眼神呆滯地看著天花板。天花板上的球形吊燈總是一副岌岌可危的樣子,王和規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它能夠吊下來,砸在自己的胸上。——如果,如果能把他的胸砸成另外一個樣子,把那種奇異的本領砸走的話。

夕陽的光染紅了玻璃。

突然,傳來一陣細細的狗叫聲。

是三三。

不會不會。王和規苦笑。可他又一激靈:為什麼不會?三三這個生靈原本就有的。——不過,它已經消失了。——但是,這狗叫聲確實是三三的。難道是幻覺?那麼,到底何時是幻覺?是把三三抱消失的那一刻是幻覺,還是聽見三三聲音的這一刻是幻覺?

王和規猛地從床上衝下來,打開臥室的門。

沒錯,是三三。它蹲在廚房門口,聽見王和規的聲音,連忙跑過來,可憐巴巴地衝他搖著尾巴撒嬌:它餓了。

王和規一把抱住了三三。三三又不見了。當然當然,這已經不重要了。非常不重要。王和規穿著睡衣,拿起陳曉紅昨天落在飯店的那套衣服,欣喜若狂地朝門外跑去。

不過,他沒有碰到陳曉紅。此時的陳曉紅正穿著一套服務員的衣服,由一個飯店服務員陪著,打車在回家的路上。剛剛在飯店的小包間,她的裸體把正推門而入的服務員嚇了一跳。幸好老板是個非常具有同情心的人,她認定陳曉紅有精神問題,不但送了她一套衣服,還讓服務員把她送回了家。當然她也嚴懲了兩個迎賓員,扣了她們當月的獎金。她的理由很充分:這麼一個裸奔著的瘋女人居然進了飯店的包間,門口這兩個人是幹什麼吃的?

4

問題相當嚴重。不過還好,不過是讓他們短暫消失,還不至於讓他們有去無回。這又讓王和規多少有些回悲作喜。回到家,看到陳曉紅,王和規下意識地又伸出了胳膊,陳曉紅哆嗦了一下,躲到了一邊。

“我去做飯。”她說。

王和規失神片刻,跌在了沙發上。陳曉紅對他的回避當然無可厚非,他成了一個有病的人。甚至如果她提出離婚,他都沒有理由拒絕。

但陳曉紅沒有提出離婚。雖然已經確認了王和規的身體出現了異常,不過她還是很快從這個漩渦中拔了出來。嚴格地說,這不算什麼病。要說病,最多是個“不能擁抱病”,可這個名頭又太滑稽了。對此,虛驚一場的陳曉紅甚至已經暗自慶幸:不能擁抱了,看你以後還怎麼惹女人?

“反正,我和以前不一樣了。”王和規說,“你不怕我嗎?你不怕我偶然忘了,一抱你,你就消失?”

“我不嫌棄你。”陳曉紅避過王和規的“怕”字,含蓄地說,“以後注意點兒,我們不抱就是了。老夫老妻了,又不是沒抱過。不抱又不是不能做愛。就是不小心抱了,”陳曉紅頓了頓,“又不是不能回來。”

王和規笑了。是啊,也許這真的算不上什麼問題。不能擁抱並不能證明他不是個男人,要是不能做愛才要了命呢。天然氣灶上熬著濃稠的黑米粥,裝著烤腸的微波爐發出轟隆隆的悶響,陳曉紅一根根地摘著紅嘴綠葉的菠菜……看著忙忙碌碌的陳曉紅,王和規覺出一種骨子裏的親切。還是結發妻好啊。懂事,寬容,大度。若是換了那個小情人,知道他已經成了這麼一個怪物,還不知道該怎麼難為他呢。——不,肯定早就逃得遠遠的了,才懶得難為他呢。

他用手輕輕地拍了拍陳曉紅,把臉探向你她,膩聲道:“太太,我能為你摘點菠菜嗎?”

“為我?嗤。”陳曉紅搶白,“這菜是我一個人吃的?”

“我又錯了。”

“認錯頂不上不犯錯。”

……往日熟悉的嘮嘮叨叨瑣碎紛爭都回來了,王和規身上激蕩起一股熱流。他凝神看著陳曉紅,纏綿甜蜜。陳曉紅覺出了異樣,也回頭看著他,她頓時明白,他是想要她。現在是他自信心最薄弱的時刻,他需要一些什麼東西來證明。來自她,也來自他。

隻有做愛。

陳曉紅放下了菠菜,親了一下王和規的臉:“看著粥,我去洗個澡。”

事實證明,盡管不能擁抱,但是感覺還是相當不錯的。

接下來兩天是雙休日,不用上班。周六下午六點半,三三又出現在了房間。除了似乎更瘦一些,它看起來一切還好。周日上午王和規去了一趟菜市場,在一家活雞攤前,他讓夥計先把一隻雞打死,然後趁他招呼別人的時候把雞抱在了懷裏,雞沒消失——這充分證明王和規的懷抱隻讓活的且有心跳的動物消失,而且消失的時間很有規律:一天。二十四小時。別懷疑,動物這個詞用的沒錯,人本來就是動物的一種嘛。

有規律就好。有規律就讓人有道道可循,就不至於那麼驚慌。王和規的心情漸漸好了一些。到周日晚上,王和規幾乎已經把情緒調整了過來。他接上了固定電話插頭,也打開了手機,回複短信,向領導解釋自己周五為什麼不上班也沒有請假……一切都按照往日的程序走動起來。他開始恢複信心,要將生活一如既往地進行下去。當然當然,不可能一如既往,但看起來最起碼應該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即使變化也該是朝好處變。這件事讓他認清了陳曉紅可以與他患難與共紅旗不倒的寶貴品質,也讓他真心懺悔了自己以前彩旗飄飄的濫情錯誤。他甚至把這個奇異的功能看成是命運對他錯誤的一個嚴重警告,——要不為什麼在他準備拋棄陳曉紅的時候會讓他擁有這個荒唐的本領呢?

痛定思痛,王和規鋼刀利水地和小情人斷了交。他為此簡直有些自賞了:看看,我是個多麼從善如流的同誌啊。

恢複情感忠貞的那天晚上,王和規陪著陳曉紅一起下廚做了幾個菜,開了一瓶紅酒。燈光朦朧,音樂迷離,氣氛粉紅,如同初戀。兩個人都有些醉了,說東說西,胡言亂語。王和規問陳曉紅消失的那瞬間什麼感覺,陳曉紅做思考狀,道:“消失的瞬間沒什麼感覺,重現的瞬間倒是感覺強烈。”

“什麼感覺?”

“精神特別清爽,好像睡了一個最舒坦的大覺。還有就是光著身子,”陳曉紅慢悠悠道,“冷,呀!”

5

要說擱以前,不能擁抱真算不了什麼毛病。那畢竟是外國禮儀,中國最主要的還是握手。可如今什麼都西風東漸,愚人節,聖誕節,情人節,父親節,母親節,都節節生長,擁抱就成了越來越普遍的社交動作。尤其對王和規來說,這種普遍的社交動作還曾是他的金牌招式。於是他的生活還是和以前有些不一樣起來了。現在,在任何愉快的場合,無論氣氛多麼融洽,他都不再打開自己的懷抱。更過分的是,即使是人家先擁抱他,他也是僵硬地貼著手臂,臉上皮笑肉不笑,一副拒絕的姿態。一次同學聚會,初中同桌方衛星給他敬酒,擁抱的時候很動情,眼淚都要下來了,王和規簡直都要控製不住自己了。當然當然,理智還是戰勝了情感,他最終也沒敢伸出胳膊。

這太不正常了。朋友們都清楚地記得,王和規曾經是那麼善於擁抱和熱愛擁抱。

“怎麼了?”方衛星不由得這麼問。

“肩周炎。”

“看了麼?”

“看了,不見效。”

“那我回頭給你找點兒偏方。”

一次兩次朋友們還能原諒,時間長了大家不免有些看法。“什麼肩周炎。我那天見你在單位抱著一堆文件夾走得跟刮風似的。”

不能擁抱衍生的小問題愈來愈多:和同學不能擁抱,就少了往日的深情;和同事不能擁抱,就少了過去的厚意;和朋友不能擁抱,就少了知己的體貼;和哥兒們不能擁抱,就少了骨肉的關連……隻要飯局裏有熟人,不等結束王和規鐵定就會找借口逃竄,從而逃避那個例行的擁抱禮。

這些小問題看起來都是虱子,都說虱子多了不咬人,那是不咬別人。“你小子現在也端起來了,架子大了!”大家罵他。他隻是訕訕地笑,能有什麼合適的話語回應呢?隻能幹受著。這情形幾乎等同於默認。於是,漸漸的,就沒有人再罵他。——罵一旦由當麵轉成了背後,就發生了情緒指向的正反轉變:當麵罵是親切,背後罵就是痛切。

需要逃避的時刻越來越多,王和規的形勢悄悄地嚴峻起來。就是這樣奇怪。如果開始他就是鄭重的人,後來活潑了,那是嚴肅變開朗,性質優良。若開始是活潑的人,後來變鄭重了,那就是丫鬟裝太太,性質惡劣。王和規的口碑越來越差,人緣越來越不好,社交圈越來越小,人也越來越萎靡,看著越來越沒有精氣神兒,應付領導就不如以前八麵來風機靈圓融,仕途也就隨之黯淡下來。半年之後,他被調到了信息中心,負責管理局裏的網站。除了幾台電腦和兩個網絡管理員,要什麼沒什麼。

他很沮喪。同時也納悶:人與人之間就這麼脆弱?不過是個擁抱啊。不擁抱就不代表我的心意了?怎麼那麼注重外在的形式呢?但是,轉念一想,他也就明白了:為什麼所有重要的會議都要全體起立唱國歌?為什麼一到春節就貼春聯?為什麼結婚都要舉行婚禮?形式不單是形式,從來就是內容的一部分啊。如果內容含量少,那形式甚至就意味著內容的全部。

明白了就理解了。理解了就不抱怨了。理解萬歲。

盡管這種不請自來的神奇能力是一塊試金石,讓王和規試出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不過他還是希望自己這塊試金石能夠趕快消失。於是他就不斷地去抱三三。後來三三都怕了他,有好幾次,三三都奮力掙紮,不肯讓他抱,等他把三三抱消失了,三三抓他胳膊的紅血印兒還在呢。

後來,他和陳曉紅開始分床而眠。他們原本也不想如此,可每當王和規早上醒來,發現陳曉紅又不見了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昨天晚上又不老實地抱了她,陳曉紅又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被迫消失了。為了保障自己主動存在的權利,以免打亂自己正常的生活秩序,陳曉紅提出了分床。王和規雖然不那麼情願,鑒於自己沒出息的懷抱,也隻好同意。

當然,他們還是經常做愛的。因為王和規空閑的時候比過去多了很多,他們做愛的次數比以前還要頻繁。至於體位麼,起初還是沿用舊例,王和規在上,可他一在上,兩人就都很緊張,王和規的動作就變成了標準的俯臥撐。他生怕自己的升落稍一變形就挨上了陳曉紅這片土地,而陳曉紅這片土地一被他挨上就會消失,從而讓他胯間的玉米沒了種的去處,變成了純粹的自娛自樂。雖說第二天還可以進行魚水之歡,可你想想這種事情就被這樣打斷那該有多麼掃興!

於是,到了後來,就是陳曉紅在上的時候多了。剛開始王和規還有些隱隱的屈辱感,每次都不能盡興,覺得自己似乎變成了個女人。漸漸的,他才覺得,這樣也沒有什麼不好。陳曉紅在他身上縱橫馳騁的時候,他居然也很欣賞她的英武。而他躺在她身下承歡的時候,也多了些難以言說的溫柔和順從。

王和規的脾氣一天天地好了起來。少了些意氣風發,多了些安詳恬淡。他仍然按時去上班,去健身,身材依然很棒。但他再也沒有任何風流韻事,如他的名字一樣,變成了一個無比和氣無比規矩的人。他與世無爭,寡言少語,最喜悅的時候也不過是微微一笑。女人們依然喜歡他,覺得他這種風格是另一種酷,她們稱之為“暖酷”,說他較之於以前的感染力,是另一種性感。當然當然,無論她們怎麼喜歡他都是徒勞,因為想接近他已經變得非常困難。

他變了。

都不知道他為什麼變。

一年之後,陳曉紅生下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女嬰,名叫嘟嘟。困惑已久的人們終於為王和規的變化找到了一個最具說服力的理由:原來他一直在為榮晉父親做精神準備。都說一個男人父愛萌發的時候會秉性大變,從王和規身上完全可以證明此言不謬。

6

無論多麼荒唐的本領終歸是一種本領。本領帶來紛擾和煩惱固然是一種痛苦,不過有本領不用也未免讓人技癢。偶爾,王和規也會施展一下他的這項本領。那天晚上,他照例在一條偏僻的小巷散步,——自從有了納物消失的本領後,他就很喜歡在偏僻的地方散步。這項本領似乎是一個有力的防身器,讓他再也不恐懼危險。正東一步西一步地溜達著,他突然看見前麵有一個壯漢在搶劫一個單身女人,看見他走過來,壯漢瞄了他一眼,繼續理直氣壯地撕奪女人的包,似乎斷定他不會多管閑事。王和規想都沒想,大喝一聲衝上前去,抱住了那個歹徒。歹徒瞬間消失了。不過目睹了這個奇異的景象之後,那個女人也哇哇尖叫著飛快奔逃,似乎王和規比搶劫者還要危險。

王和規苦笑一聲,拍了拍手。他不慌不忙地把歹徒遺落的東西都撿了起來,扔進了垃圾箱。想著這個男人明天晚上這個時刻就會赤身裸體地在街上狂奔,他不禁哈哈大笑。

也有倒黴的家夥去主動招惹他的。那次,他去南京出差,在總統府附近過馬路的時候,被一個小賊行了竊。他沒吱聲,一直跟著那個小賊。後來小賊進了一家商場在一個櫃台看男裝,他換了個角度迎上前去,不由分說地抱住了他。在熙熙攘攘的試衣人流裏,他就那麼抱住了他,把他抱得隻剩下了一堆衣服。他以為自己的行為會很驚人,沒想到周圍的人看衣服的看衣服,照鏡子的照鏡子,都在忙自己的事,對他的行為絲毫沒有關注。隻有一個女孩子似乎看到了這個情形,她站在原地,張大了嘴巴,使勁兒地盯著王和規,王和規也麵不改色心不跳地迎著她的目光,嘴角甚至還微微帶著些笑意。

“沒事兒吧,小姐?”他慢條斯理地,有些挑釁地問。

“沒事兒。”女孩子揉了揉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昨天沒睡好,出現幻覺了。”

王和規自然有些遺憾,不過有機會使用自己的特能進行正當防衛,他感覺更多的是欣慰。他把小賊的東西拿回賓館,清點了一下,除了把自己被竊的錢款全數得回之外,居然還另多得了四百八十塊錢。他才不要這不義之財呢。出差回家的當天,他就到了銀行,匿名把這些錢打到了希望工程的賬號裏。

還有一次他和陳曉紅去看電影,因為遲到了幾分鍾,在尋找座位的時候他踩了一下鄰座男人的腳,他道了歉,可那個男人仍是不依不饒地囉嗦著,後來那個男人上廁所,他便隨後跟了去,一進衛生間就抱住了他。男人消失前驚恐萬狀的表情讓他愉快極了。回到家裏他才想起一個問題:那個沒撒成尿的男人二十四小時之後在空氣中睡醒過來,他的膀胱會有什麼感覺?

經常的,做過愛之後,王和規和陳曉紅也會探討一下他這種本領的可能性功用。陳曉紅有一搭沒一搭地撫著王和規的胸,輕輕地揪著他的胸毛玩耍。她稱王和規的胸為“消失源”,說怎麼都看不出這塊貌似平凡的血肉組織會有這麼一種不平凡的本領。

“你這項本領能用到什麼地方呢?”陳曉紅細聲細語地說,“用來做壞事倒是蠻合適的。尤其是搶劫,一搶一個準兒。”

“也能做好事啊。”王和規說,“如果到醫院裏去照顧那些患了絕症欲生不能欲死不能的病人,我一定是最合適的了。他們不想煎熬的時候,我一抱他們,他們就可以免受一天罪。相當於最人性的安樂死。”

兩人一起笑起來。

“我們這些東西在你懷裏會消失的時候,你到底什麼感覺?”

“說過多少次了,什麼感覺也沒有。”

“那你有沒有想些什麼?”

“開始還胡思亂想著,現在習慣了,什麼也不想了。”

王和規沒說實話。這實話他認為也沒必要對王和規說。每當物失於懷的時候,他腦子裏其實經常盤桓著一個念頭:如果他自己抱一下自己呢?也就是說讓他這個消失源來擁抱消失源本身,會發生什麼?不止一次,他抻長雙臂,呈八字型,然後左臂向右劃動,右臂向左劃動,緩緩地攏成一個近似圓,漸漸的,圓越來越小,越來越小,一股沉沉的磁力仿佛慢慢泛起,粘重如鐵……然後他不寒而栗,戛然而止。

他不敢試下去。他知道,如果他讓別人消失是短暫的他殺,那他自己抱自己,很可能就是永久的自殺。他不能去冒這個險。這個險,他冒不起。

日月如梭,轉眼間,王和規斂聲靜氣的生活已經度過了四年。嘟嘟已經三歲,麵如滿月,眼似水晶,腿賽蓮藕,牙如白玉。最喜人的是還像陳曉紅一樣伶牙俐齒。一家三口逛超市,她邁著小腳跑到速凍食品專櫃前就喊:“爸爸,快來買三全淩湯圓,味美香甜甜!”到了洗化專櫃前,她抓起一瓶海飛絲就喊:“沒頭屑,更自信!”稍微有些尷尬的是,她跑到衛生用品那裏也喊:“媽媽,快來買護舒寶啊。更柔,更爽,更安心!”惹得周圍的人都看著她樂。

“你知道這是幹什麼用的?”王和規逗她。

“知道。是媽媽流血時用的。”她清泉般的眼睛看著王和規,“這是媽媽的創可貼。”

這眼神,這稚語,讓王和規的心甜蜜得如同奶油。

“走累了。”嘟嘟伸出胳膊,“爸爸抱。”又做個鬼臉,把胳膊伸向媽媽,小嘴裏嘟嚕,“爸爸不能抱。我知道爸爸不能抱。”

王和規的心一陣酸澀。是的,他不能抱。她很小的時候,他偶爾抱過她。不過那也得是趁著陳曉紅出差,他抱她一下,既可以表達表達自己對嘟嘟的深切疼愛,也可以給自己放一天假,好好地睡一晚,或者看看球賽。不過,自從嘟嘟懂事之後,他就不能再抱她了,最多隻是用兩隻小腿卡住嘟嘟,稍稍逗她玩一會兒。讓嘟嘟的時間莫名其妙地丟失一天,他覺得這有些像謀財害命。不,這確實就是謀財害命。不是有名人說過麼?時間就是生命,就是人最大的財富。因此,有本領不用雖然偶然會讓王和規技癢,不過他更不想承擔濫用本領犯下的罪過。尤其是對自己親人的罪過。

嘟嘟也曾經問過他為什麼不抱自己,他和陳曉紅異口同聲的解釋是:胳膊有毛病。

“爸爸誰都不抱的。”他對嘟嘟說。

“真沒意思,”嘟嘟說,“爸爸真沒意思。”

因為有空閑,也因為歉疚,王和規經常去幼兒園接送嘟嘟。幼兒園的親子活動多半也是他代表參加。不過,這種事情也會潛伏著種種讓他暴露特能的危險。一次,幼兒園裏舉行同樂會,其中一個節目是孩子們和家長搭伴,分組進行走路比賽,規則是孩子雙臂環吊在家長的脖子上,家長不許抱。誰走的時間最長誰就算贏。結果王和規父女得了第一名。因為其他家長一看到孩子要掉下來就趕緊去抱,一抱就等於犯規。隻有王和規硬著心腸,後背著雙手,最後嘟嘟堅持不住,摔到了地上。

“爸爸,我們真棒!”嘟嘟一邊掉淚,一邊燦爛地笑著,衝著王和規豎起了大拇指。王和規鼻子一酸,差點兒落淚。

王和規常常暗暗期望著,但願日子就這麼平安地過下去。當然當然,若是將來有一天這個本領能夠消失最好,如果不能消失,那麼最起碼也不要讓自己再多一樣什麼荒唐的本領。

7

雲朵如棉,碧草如毯。周末的世紀歡樂園人潮湧動,王和規一家也在其中。嘟嘟早就嚷嚷著要來這裏玩,今天算是為她一償夙願。剛進園門口就巧遇了方衛星一家,他的女兒比嘟嘟大一歲,正好能耍在一塊。兩個小家夥當即就嘻哈了起來,孩子們有了伴,大人們也省心。於是兩家就組成了遊玩搭檔:男人們帶孩子玩過山車和“激流勇進”,女人們帶孩子們坐木馬和摩天輪。從過山車下來之後,王和規對陳曉紅說:“真是不懂怎麼會有這麼多的人都喜歡這種怪異的娛樂。”

“很多人對於自己不喜歡的娛樂都覺得是怪異的。”陳曉紅說,“天知道以後的孩子們還會發明出什麼怪異的娛樂,我們不服老是不行嘍。”

園裏的午餐看似豐盛,其實粗糙。啃了個雞腿吃了碗麵,兩家人便坐到了一塊相對偏僻的草坪上休息。男人和男人聊,女人和女人聊。孩子們不擅長聊,最擅長吃。看見別的孩子們手裏拿著冰淇淋,也嚷嚷著要。還要堅持親自去買。於是各自從大人手裏討了零錢,朝隔著兩條橫街的冷飲店跑去。頃刻間便見兩個各自舉著一隻蒙牛“火炬”往回走,走著走著,兩人比賽起來,那個女孩子到底大了一歲,個子高些,腿也長些,跑得就快些,嘟嘟通紅著小臉,在後麵緊追。

“我要當第一!”她喊。

大人們笑著議論:現在這個社會,都要更快更高更強,都要爭當第一,誰去墊底呢?沒有人墊底,誰又能當第一呢?文明來文明去,教育來教育去,就是為了當第一麼?……突然,四個人停止了說話——一輛小貨車正從兩個孩子背後駛來。沒有鳴笛。孩子們聽見了車聲,回身去看,慌亂中撞在一起,摔倒了。

車沒有減速。不容多想,王和規一個箭步衝出草坪,飛跑過去,將兩個孩子攬在懷裏,緊緊抱住,滾到一邊。

那一刻,所有的目擊者都目瞪口呆。不遠處一個戴墨鏡的男人抓錄完這段畫麵,手裏的DV都差點兒摔到地上。

必須解釋。還必須得實話實說地解釋。別人就罷了,麵對方衛星夫婦,王和規知道這是自己必須要做的事。解釋完了,他請方衛星夫婦為他保密,方衛星笑著拍了拍他的肩:“我不會亂說的,但我可保不齊別人不亂說。”

“別人又不認識我。”

“這個世界並不大,想知道你是誰並不難。”方衛星意味深長地說。果不其然,這件事迅速成了這個城市的民間頭條新聞,傳播的方式也是最古老的民間新聞傳播方式:口口相傳。人們給新聞的主角起了一個因地製宜的超長名字:世紀歡樂園那個人。

“聽說世紀歡樂園那個人一把把兩個孩子抱住,那兩個孩子就沒影兒了。”

“我的媽呀,怎麼這麼神哪。”

“可不是,看見的人可多了。我二姐是聽她的小姑子說的,她小姑子的公公的弟弟在世紀歡樂園當清潔工呢,親眼看見的……”

“那孩子們就這麼沒了?”

“敢情你還不知道後來的事兒?更神了!第二天那個時辰,倆孩子又都出現了!一根兒汗毛都不少!”

“我的媽呀,我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你別說了……”

“說,快說,還有啥?我倒覺著挺好玩的……”

隨便走在哪裏,王和規都會聽到這樣的議論。每次聽到他都會長籲一口氣,慶幸人們還不知道“世紀歡樂園那個人”就是自己。不過一個月之後,王和規就知道自己慶幸得太早了。方衛星說得不錯,這個世界並不大,想要知道他是誰並不難。人民群眾口口相傳的方式不僅是路人傳路人,熟人傳熟人,還有路人傳熟人,熟人傳路人。如此交叉傳播,用不了幾個回合,“世紀歡樂園那個人”就指向了有名有姓有單位的王和規。

王和規重新忙碌了起來。先是有醫學機構給來找他,希望他能配合他們去做一個測試人體特異功能的化驗,王和規拒絕了。接著省電視台有一個叫什麼“探索”的邊緣欄目又來找他,帶了一堆小貓小狗,想讓他當著鏡頭抱抱,王和規也拒絕了。但他顯然無法拒絕那些津津樂道的嘴巴,也拒絕不了那些好奇的心。經常有人不厭其煩地把電話打到他的辦公室,向他詢問種種種種,後來即使他不再接電話,他的辦公室電話也因為這些人的此起彼伏的撥打而常常占線,以至於領導想和他談個工作都難找到他人。最討厭的是還有很多人會找各種借口去看他,下班時會等在機關門口和他搭訕請他簽名,這一切都嚴重地擾亂了單位正常的辦公秩序。無奈之下,王和規隻好像那些演藝界的大明星一樣整天打車上班,出門就得戴上墨鏡。

迫不得已,一天,主管領導找他談了話。

“經過班子會研究,領導們一致認為,你的社會知名度這麼高,在這裏繼續工作已經不合適了。”領導委婉地說,“組織上建議你提前內退,到更廣闊的天地裏發揮更大的作用。放心,你的一切福利待遇單位都會照常給你。你覺得呢?”

不久,王和規就打了一個病退報告。不再上班。

8

不上班了,幹什麼呢?出不了門,王和規隻能整天呆在家裏,等著陳曉紅下班,接嘟嘟回來,他負責炒菜做飯。當然家裏也不是那麼太平,兩個女人都對他喋喋不休。陳曉紅向他抱怨,說她單位的人也把她當稀罕看了,整天問她關於王和規特異功能的種種種種。嘟嘟更不好招架,她一回家就擰纏在王和規身上,非要王和規把自己抱消失一次。

“抱抱我吧,爸爸。”她朝王和規吧嗒著粉嘟嘟的小嘴,“沒關係的,反正明天我不上學,反正我明天我還會出現。求求你,爸爸,求求你,爸爸。這個遊戲太好玩了,你早就應該讓我知道。你就讓我再玩一次吧。一次,就一次……”

很快,不少昔日的朋友也跑到家裏來找他了。他的神奇功能又煥發了朋友們對他的懷念和熱情。他們常常不請自到,叩響王和規的家門,和他聊天,請他吃飯。終究還是六根不淨,王和規拉不下臉麵拒絕,隻好賞光。於是乎,朋友托朋友,一拖二,二拖四,四拖八,八拖十六,他的朋友反而比過去更多,更豐盛起來。當然當然,無論是多麼好的朋友,多麼歡樂的飯局,王和規都拿準了一條:既駁斥關於自己的傳說純粹是無稽之談,更不當著人去做什麼特能表演。他又不是供人戲耍的猴子,幹嘛要給他們逗樂呢?

然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俗話自有俗道理。一次,一個朋友請他吃飯,告訴他:這個飯局也是蒙朋友所托,因為朋友的朋友想跟王和規合作生意。

“什麼人?什麼生意?”王和規很警惕,“我什麼都不會。”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不一會兒,主賓駕到。乃紅口白牙一英俊小生,西裝革履,甚是齊整。自報姓關名峰,是本市最大的洗浴中心“天上人間”的老板。四個涼菜上齊,三人舉杯,關峰便直抒胸臆,說想請王和規到自己的洗浴中心做事。

“我什麼都不會。”王和規重複道,“什麼都不會。”

“你隻要會伸開雙臂就行。”關峰笑道。

“關先生,請別信謠言。謠言止於智者。”

關峰不語,隻是打開隨身的黑包,拿出一台DV,放了一段畫麵給王和規看。王和規沉默半天,苦笑:“我這算本事麼?到你那裏能幹什麼呢?”

關峰關掉DV,端起酒杯,與王和規輕輕一碰,娓娓道來:他打算在洗浴中心新設一個“暢眠部”,服務的主題就是王和規的這項特能。他說我們這個城市大約有五百萬人,你知道有多少人患有失眠症麼?百分之三十,也就是一百多萬。據統計,這些睡不著的人還都是些白領和白領之上的金領,也就是說都是些日子看著還挺滋潤的人。為什麼睡不著?原因多著呢,報上說精神緊張、興奮、抑鬱、恐懼、焦慮、煩悶、環境改變、噪音、光和空氣汙染、茶、咖啡這些因素都讓他們睡不著。好好琢磨琢磨,這些人不是忙著提拔,賺錢,找情人,就是忙著買房子,換車,炒股票基金,或者就是算計人,再或者是怕人算計,整天累得跟孫子似的,還真的不好睡著。當然當然,也有研究學問和幹革命工作的正經人,這就不用分得那麼細了。反正不論黑貓白貓,隻要想好好睡個覺的,那就都是他們的老鼠,是潛在顧客。因此王和規不僅有事幹,而且是大有可為,創業前景和錢景都很樂觀。洗浴中心有現成的客房,想睡覺的人隻要投入王和規的懷抱就行了。至於報酬,他給的很優厚:五五開。

“對外的支出成本和安全保障都是我的,你是一本萬利。”關峰說,“這個提成不低,當然如果你自己開公司單幹可能會賺得更多,不過你要有心理準備,你會多費很多心。再說,你這個特能是擺不到台麵上去獨立營業的。工商、稅務、物價、公安……別看你在衛生局呆過,我敢斷定,你哪個關口都過不去,哪隻老虎都能吃了你。”

“這個……合法麼?”

“我谘詢了律師,合法不合法我不知道,”關峰說,“反正不犯法。隻要不犯法就夠了。”

“我得和我太太商量商量。”王和規說。

王和規沒想到陳曉紅的態度很明確:“行。”

“你不怕以後再有什麼是非……”

“什麼是非?”

“我不知道。”

“那就別想那麼多。反正你在家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幹脆把你這個本領廢物利用起來。關峰既然這麼請你,那肯定是有市場。你既滿足了一些人的需求,也可以掙些錢,還省得無聊。”

一周後,王和規到洗浴中心上了班。關峰已經把他的名片印好了,白底綠字方正舒體,內容是:令您安睡,保您暢眠

天上人間洗浴中心暢眠部經理王和規“安睡,暢眠……”王和規念叨著,“幹脆說成‘保您安眠’不就行了?”

“那不行。”關峰斬釘截鐵地搖頭,“我研究過了,安眠這兩個字會讓人想起安息,像是咒人死似的,不吉利。對了,背麵還有幾句話,你看看。”

王和規把名片翻過來,四行黑體隸書赫然入目:身體魔術師

人體新奇跡

不抱不知道

世界真奇妙和所有的上班族一樣,王和規的工作時間是朝九晚五。沒有專用的工作室,每間客房都是他的工作室。服務生和客人談妥之後,王和規就會和客人來到房間裏張開雙臂,將客人擁抱消失睡去。第二天同一時刻,客人就會在這個房間裏醒來。想回家的人就回家,那些不想回家想要繼續消失的,就在這裏等待王和規的再次擁抱。王和規的價碼是抱一次一百元。當然當然,如果有客人想在自己指定的地點消失的話,王和規也提供上門服務,價格也會更優惠一些:每次五十元。

生意不錯。自從在這裏上了班王和規才曉得自己名片上的廣告詞寫得真是好,果真是不抱不知道,世界真奇妙。居然有這麼多人都想要被他的懷抱擁抱。而這麼多人裏,單純是因為好玩而想被擁抱的人很少,大多數都別有所圖:有個女孩因為失戀想要被擁抱,因為拋棄她的男人明天就要和另一個女孩子結婚了,她怕自己忍不住會去殺那個負心人。有一個女人是夫妻長期兩地分居,感情不好,丈夫要探家回來,她身為妻子不想盡床上的義務,也要求消失兩天。有一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因為賭博欠下了巨額賭債,被債主追得無處可逃,一下子交了一千塊錢,要求在王和規的懷抱裏消失十天。還有一個神情古板身材削瘦的中年女人以減肥為由在王和規的懷抱裏連續消失了五次,最後一次醒來的時候,她連穿衣服的力氣都沒有了。服務生幫她穿戴齊整後,她還口口聲聲地要求王和規再來抱她,王和規斬釘截鐵地拒絕了,說再抱就會抱出人命。後來陳曉紅拐彎抹角地打探了出來:這個女人是個老處女,來這裏隻是想被男人名正言順地抱一抱。

“看看,看看,你的作用有多大。”第一個月發薪後,陳曉紅一邊數錢一邊誇著丈夫,“要說,你這也是為人民服務。”

偶有空閑,王和規在點鈔的同時也會饒有興味地翻翻顧客意見簿上的留言,這些留言形形色色,洋洋大觀:

之一:在被王老師擁抱住的一瞬間,我感覺自己仿佛是飄蕩在天際,五彩祥雲冉冉升起,周遭一片模糊,有明亮的光在遠方閃耀,微風習習,我溶化在空氣中,靈魂變成了一道青煙,沒有痛苦也沒有憂愁,如同到了仙境……

之二:王經理,你懷抱真好,真OK!真神奇!我一定會再來的,永遠支持你!耶!

之三:這個懷抱讓我懂得:我可以在刹那間失去一切,也可以在刹那間重新擁有。

之四:投入王老師懷抱之後我就渾渾噩噩,失去了記憶。以後我不會把錢再花在這上麵了。費財費力,隻能躲避而解決不了根本問題,毫無意義。王老師,奉勸你趕快關門,別騙人了哈。

之五:雖然感覺一般,但總算體驗了一把,不枉不枉,嗬嗬嗬嗬。

之六:價格太高啦,要知道有辦法的人誰來這裏避難呢?能不能再便宜一些?可以實行周卡、月卡或者年卡製,最起碼也得給二次消費的顧客打個八折。

之七:建議王老師可去腫瘤醫院當義工,或者主動到國家科研部門提供實體研究樣本,以便這種特能可以通過體製的渠道應用到更廣泛更重要的用途中去,為更多的人民群眾做出更大的貢獻。

之八:王經理,你在工作之前請一定不要忘了洗澡。昨天你抱我的時候,腋窩那裏有汗餿味兒,真嗆鼻……

9

眼睜睜看著王和規日進鬥金,最眼紅的是洗浴中心的小會計,沒事的時候,小會計就會來找王和規聊天,一邊聊一邊學著王和規的樣子練習擁抱。當然練了無數次他也還是抱山是山,抱水是水。他總是一遍遍地詢問王和規擁有這種能力的過程,王和規總是一遍遍地重述說自己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真羨慕你。”小會計由衷地感歎。

“說實話,我真希望這種能力趕快消失。”王和規說。

小會計做了個不置可否的表情,王和規從他的表情裏讀出了兩個字:矯情。

“其實你不是羨慕我,你是羨慕人民幣。”王和規道,“聽說你新買了個房子,是不是手頭緊?要不要我借你點兒?”

“不用。”小會計靦腆地笑了笑,“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樣的好光景過了不到半年,王和規就覺得日子越來越複雜了。因為要求他提供上門服務的人越來越多。而很多人之所以找他,不是為了讓他來擁抱自己,而是為了讓他去擁抱別人。當然,也有少數的當事者讓王和規倍感同情,甚至都想以身試法來幫助他們:屢屢被丈夫施暴的家庭婦女,經常被女上司性騷擾的男職員或者被男上司騷擾的女職員,被父母逼著練琴的孩子……這些人勸一勸,就都懸崖勒馬了。然而,有許多客戶既不能讓他同情,立場還都很頑固:某場訴訟即將開庭,理虧的一方想讓另一方在開庭當天被王和規擁抱。某次足球賽事即將開戰,甲隊的老板想讓乙隊的主力被王和規擁抱。某個鞋店的老板,想讓馬路對麵的另一家鞋店老板在黃金周被王和規擁抱七次。某個村委會馬上要進行換屆選舉,此候選人想讓彼候選人被王和規擁抱十次。情人節來臨,某個老板的正房太太想讓他的外室被王和規擁抱一下下。同樣的理由,外室也來找王和規,想讓正室被王和規擁抱一下下。

“當然當然,最好能抱多少次就抱多少次,”這些人異口同聲地說,“我們不怕花錢。”

王和規冷笑。他當然明白這些人的意思。說好聽些,這些人是希望他能對那些眼中釘肉中刺實施一種文明一些的綁架。說不好聽些,這些人是希望他能對那些眼中釘肉中刺實施兵不血刃的謀殺。王和規從沒有發現:這世界上的仇恨是這麼多,絕望是這麼多,想死又沒有勇氣死的人是這麼多,不想死卻又在被別人惦記害死的人也是這麼多。

無論是什麼樣的狀況,讓王和規足以欣慰的是:他從沒有接過一單這樣的生意。他拒絕的理由很簡單:“按照我們的規定,在我提供擁抱服務之前,都需要征得被擁抱的當事人的同意。您能讓被擁抱的當事人親自表示同意麼?如果您不能。那麼,很抱歉,我也不能。”如果對方糾纏不已,他就微微一笑,道:“不是我不想幫您。我隻是不能按您的方式幫您。您想,就目前範圍內,具有這種擁抱能力的人隻有我一個。我如果按您的想法去做事的話,不就把我給暴露了麼?把我暴露了,對您又有什麼好處呢?我之所以有這樣一項出格的本領而沒有被抓進監獄,就是因為我是一個不犯法的公民。請您體諒我這個基本的願望吧。體諒我,也就是體諒您自己。也就是說,我幫您的最佳方式,就是不幫您。”

他言辭懇切,神情真摯,自己都把自己感動了,讓他困惑的是:他卻很難感動那些人。他們不是滿臉憤怒拂袖而去,就是嘲諷他:“沒想到你還挺高尚的。”要麼就繼續往高處給他開價。

而最讓王和規委屈的,是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找他的麻煩:貓狗失蹤了還都是小事,孩子失蹤了,朋友失蹤了,老公失蹤了,戀人失蹤了,領導失蹤了,仇人失蹤了,犯人失蹤了……什麼人失蹤了都會有人來這裏找。有一次,一個失去理性的家長把洗浴中心的玻璃都給砸了,第二天,卻在網吧裏找到了他的兒子,小家夥在那裏打了通宵的網絡遊戲。還有一次,幾個民工來這裏找他們的工頭。他們扯住王和規的胳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苦,說他們已經快一年都沒有領到薪水了,每天吃的都是饅頭配鹹菜,家裏老人看病等著用錢,孩子上學等著用錢,老婆買鹽等著用錢……王和規一邊聽他們訴說一邊歎氣,最後道:“以我的經驗,他們那種人是不會來我這裏躲賬的。就是死在女人身上他們也不會耽誤及時行樂,他們不舍得在我這裏浪費他們花天酒地的時光。”王和規陷入了新的恐懼。每天都是未知的人,未知的事,未知的憂愁、煩惱和痛苦。他張開懷抱的瞬間,總會有隱隱的驚惶:他即將擁抱的這些人究竟在想什麼?他們究竟為什麼要投入他的懷抱?他們為什麼睡不著?他們為什麼願意在這個世界上短暫消失?人們在他的懷抱裏將肉身化成了一縷空氣,那縷肉身化成的空氣究竟和別的空氣有何不同?……胡思亂想中,他就有些恍惚。

“我想,還是不做了吧。”工作一周年那天,王和規對陳曉紅說,“我越做越覺得累了。”

“你知道你這一年掙了多少麼?”陳曉紅道,“四十八萬。到哪兒找這麼好的掙錢門路啊。”她又嬌媚地斜睨王和規一眼,“尤其是,你既可以掙錢,還可以名正言順地抱其他女人,美死了。”

“是啊,是美。抱到懷裏的都是衣裳。”王和規苦笑,“你要是再說風涼話,我就抱你。”

陳曉紅伸了伸舌頭,愛惜地撫著王和規的胸:“這個消失源是我們的聚寶盆,它的魔力千萬不要消失才好。”看著王和規的臉,她的聲音無比體貼無比柔軟,“我知道你累,不過還是委屈委屈,再幹幾年吧。等到掙夠了孩子出國留學和我們養老的錢,你就好好地休息休息。你得為我和嘟嘟負責啊,嗯?好了好了,明天中午我們去一分利海鮮城吃海鮮,好好犒勞犒勞你。”

但是,第二天中午,他們沒有去吃海鮮。

陳曉紅和嘟嘟一起被綁架了。

“一百萬。”那個烏雲一般陰沉的聲音在電話裏說,“不許報警。”

10

王和規報了警。警方要他和綁匪談判,他就和綁匪談判。綁匪答應把價格落在八十萬,王和規就籌夠了八十萬。綁匪要求王和規把錢放在市立公墓第48號墓碑後麵,王和規就放在第48號墓碑後麵。綁匪又要求王和規把錢放在新華大道和蘋果園路交叉口的垃圾箱裏,王和規就又放在了那個垃圾箱裏……

三天之後,警方勝利地破獲了此案,王和規的八十萬也勝利回歸。唯一不勝利的是:綁匪撕了票。

主謀是小會計。

反正都是綁架,反正抓住了都是槍斃,不如幹脆做得利落點兒。沉默無聲的鈔票最有用,活蹦亂跳的人最鬧心。這就是他們的邏輯。所以他們要做得徹底,再徹底。

確實徹底。

醫院裏的太平間內,王和規輪番抱著她們。這兩個人,是他生命裏最親密的人。她們靜靜地躺著,讓他心碎地,靜靜地躺著。

王和規伸出臂膀,彎下腰去。他抱住了她們,他希望她們能在他的懷抱裏消失。他要讓她們的屍體變成一種假相。

但是,沒有。一直沒有。她們就那麼執拗地躺在那裏,不肯消失。葬禮完畢的當天,王和規捧著一個骨灰盒回到了家。他執意把嘟嘟的骨灰盒和妻子的摻和到了一起,說這樣嘟嘟就不會害怕了。

到了家門口他才發現:已經有很多人在那裏候著了。每張臉都似曾相識,但是他想不起他們的名字和來由。這些人都是來安慰他的。所有人的嘴巴都在動,勸他節哀順變,都說死了的人就讓她們安息,活著的人還要活著。還有一些話這些人都含在嘴裏沒有說:像王和規這樣有如此特別專長的人,藝不壓身,錢無止境,不僅會活下去,還會活得很好呢。

王和規讓大家走,說自己想一個人呆著。大家都不肯走。王和規無力再和他們糾纏,打開了門,任由他們進來,任由他們給他端茶倒水,脫鞋更衣。還有做醫生的朋友細心地摸了摸王和規的額頭,診斷說他因為悲傷過度身體虛弱,已經有了感冒的跡象。他找出小藥箱,在裏麵搜羅出了一些藥片。

“哎喲,你這兒還有進口藥呢。這個‘埃梅’不錯,”他對王和規說,“就吃這個吧,應該見效很快的。”

王和規閉著眼睛,不吃藥,也不說話。始終不說話。不說話也正常,你讓他說什麼好呢?隻要不喊大叫地失控就好,說明他還在正常的理智範圍之內。人們會意地陪著他靜默了一會兒,才開始斷斷續續地彼此聊天。氛圍漸漸沒有那麼沉重了,有人打開了電視,有人端起了水杯,有人拿起了一片“埃梅”端詳了端詳,放進了嘴裏:“這藥不錯是吧?我這兩天也正感冒,也嚐片這進口藥。”不知過了多久,終於隻剩下王和規一個人了。真好。王和規睜開眼睛,一眼又一眼地看著骨灰盒上陳曉紅和嘟嘟的照片,她們一起朝他微笑著。她們笑得如此生動,應該還沒有走太遠吧?應該還在等他吧?

王和規也不由地笑了。現在,她們都不用他來負責了。他需要負責的,隻有自己。

王和規慢慢地,慢慢地,伸開雙臂,緊緊地,緊緊地擁抱向了自己。當然當然,他很清楚這次擁抱之後他可能還得回到這個世界,不過沒關係,他有的是時間,他可以一次次地免費地擁抱自己,直到擁抱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