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雅音流韻(2 / 3)

說說隱士

最初我對中國古代隱士是沉迷的。當我讀到嚴子陵麵對翠翠江水,坐於釣台之上,倚鬆烹茶,對月飲酒;當我讀到陶淵明頭戴蘭巾,手拄竹杖,采菊東籬,仰觀南山;當我讀到伊水之濱,七位賢士相約,相與友善,遊於竹林;當我讀到四十一位文人齊聚蘭亭,流觴曲水,臨流賦詩,我真是喜愛之極,向往之極。那時候,在身心皆疲之時,我也曾幻想,我若是其中的一位,那該多麼飄然和愜意。這隻是我最初的想法。在我深入追蹤古代隱士多年之後,我才發現,完全錯了,我過去看到的古代隱士太線條了,一味地往好處想了。 中國古代是個極力崇尚建功立業的社會,非常看重“學成文武藝,貨於帝王家”。一個古代的知識分子,能夠考取功名,攀龍附鳳,效力廟堂,是絕大多數士子深深向往,並願意終身拚搏的。有了功名能怎樣?當上了官又能怎樣?往大講,可以報效國家,服務民族;往小講,可以大展抱負,光宗耀祖,即使退一萬步,當官最起碼可以衣食無憂,油水足足。當官大有好處。然而,中國古代為什麼會出現那麼多的隱士,為什麼會出現人人都知道大有便宜可占的事情,卻偏偏有人不樂意占,偏偏離仕遁世,拒絕皇袖召引,願意退避山林,隱逸江湖? 一個個好端端的,最初都希望學有所用的知識分子,怎麼就會轉變成一個個僦居柴桑,嘯傲叢林的隱士呢?我細心探究後,概括起來有三個原因:一是他們所接受的教育;二是當時所處的社會環境;三是他們個人的性格和心理。 中國古代對自然科學的學習很有限,絕大多數的文人,把一生的精力都放在人文學科上,他們從啟蒙始至長大成人,接受的教育主要有兩大宗派,即儒家和道家。儒家的精神是歡樂、和諧、包容、入仕,效忠皇家,經營社稷。道家的精髓是尊重生命,遵循自然,講究修心,提倡無為而為。學成儒家可以掌握治國平天下的本領,學成道家可以用道術關心生命,洞察幽微的心靈,從而使心靈保持在平衡的狀態。一個人如果在這兩大門派上學有建樹的話,那麼,這個人會比較利害,在政治上進可攻,退可守,可以做到如古訓所言: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所以,凡古代隱士者,都是這兩大門派學有所成者。如莊子,他本身就是道家學說的重要人物。如《世說新語》中提到的東晉高僧於開法,他是精於“佛”和“道”的高士,隱居寺廟靜心研究醫術,他的醫術遠近聞名,去除四邊百姓苦疾,他隱居是為了實現醫術救人,宗教救心。謝靈運不是隱士,雖然謝也喜歡戴曲柄鬥笠,寫恬靜優美的山水詩。但謝缺少道家的思想基礎,始終沒有忘記自己是個大地主的身份,他為擴大自己的莊園,屢次侵占山澤和百姓耕地,與太守孟某鬧僵後,竟敢提出顛覆朝廷的口號,最終被斬廣州。 第二個原因,是當時的社會環境。中國古代史,其實往深裏講,是一部部多災多難史,一部部“家”史。多災多難指戰爭頻繁,民難安生,唯有山林江湖可逃殺戮,“遁”和“避”是必然的事情。而“家”天下的害處,是專製殘暴,“裙帶”複雜如碩網,容易產生一大群一大群的拍馬鑽營“奸豎”,容易滋生一大塊一大塊的腐敗。雖然,皇帝也開設科場,提攜新人,獎掖優秀。但是,你若是外人,即使你再優秀,恐怕也難進入政治核心,坐上重要位置。你隻能永遠是皇家的“滅火器”,皇家的“救衛隊”.如果一個文人能進入“滅火器”,進入“救衛隊”,也算是這個人的幸運了,可絕大部的人一生都難成這兩支隊伍中的一員,怎麼辦呢?沒有辦法,你即便有再大的學問,也隻能在各級衙門內,做做雜事,人浮於事,畢恭畢敬地聽從皇家的擺布。有人不願意受這份罪,有人不願意就這麼熬日月,誰?晚唐有個叫司空圖的人,他的隱居就是因為當時有黃巢亂唐,加上自己不滿足整日碌碌無為,主動懸車告老,卻掃閉門,隱居中條山王官穀的莊園裏,舉筆緣興,潛心研究,完成了文藝理論兼評論《詩品》二十四則。我們現在評論誰的作品屬於雄渾、豪放,誰的作品屬於婉約、清麗,最早的起源,就是從他那裏來。他名氣雖不是很大,但他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卻是重要的文藝理論家、詩評家。 決定一個人當隱士的第三原因,就是個人的性格和心理。文人絕大部分都有點怪。這怪,有時候是褒,有時候是貶,要看什麼人說,在什麼場合說,因人而異,因地而異。文人之所以會怪,是因為有特立獨行的言行,卓爾不群的思想。與一般人有不同的想法,才會產生與一般人不同的行為。這類人,一般來說在世俗生活中不會裝糊塗、耍滑頭,不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講鬼語,不太容易受世俗的控製,不願屈心抑誌。像唐朝大詩人王維,他沒有什麼更複雜的原因,做官做得好好的,突然覺得自己的學識和性格不適合在官場久留,便隱居輞川別墅,效仿陶淵明,寄情田園山水,終老山林。王維的這種做法己經很有個性了,但唐代的詩僧寒山更加與眾不同。他隱居浙江天台的寒山岩,自號寒山子。他不願住進寺廟,拒絕受人供養,他愛在自然界中體悟佛法,他就像星星、月亮。他說,星星不會受凡界影響,月亮永遠不會腐敗。他常常戴一頂樺樹皮做的帽子,腳上一雙木屐,穿一件衣不遮體的破衫,行為怪僻,在山林溝壑之間四處漫遊,來無影,去無蹤。他是真正的隱士,拿現在話說,他在用他的行為藝術,向世人證明,自己的心是“佛心”,“自然心”,從而反證世人的心是“名利心”,“煩惱心”,是虛幻世界裏的浪子。 中國古代曆史,幾乎在每一個朝代,都有大隱、中隱、小隱之士,雖然他們所處的時代不同,離仕遁世的源由不同,但他們的生活方式和思想境界還是大約相同。在中國古代史上隱士再多,若要分類,三類即可。一類是終身不仕,一類是先仕後隱,一類是半仕半隱。 終身不仕者,最著名屬莊子。其實,莊子也當過小吏,在安徽蒙城管理過漆園,這個身份算不算幹部編製,當時的組織部門並沒有明確的說法。莊子“處窮閻軛巷,因窘織屨,槁項黃馘”。也就是說,莊子曾靠打草鞋為生,困難時向監河侯借過米,但被拒絕。楚威王還是喜歡莊子的,派人送來厚禮,並想聘他相國。莊子對使者說:黃金和卿相都是好東西啊,你見過養了多年被拉去祭祀的豬和牛嗎?人也一樣,一旦牽入宗廟作犧牲品,以後再想成為活豬活牛,哪怕是最弱小的都不可能了,你走吧。 莊子對入仕根本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扶搖直上九萬裏的大鵬,是結繩葫蘆在江海中暢遊的隱者;是將自己變成蝴蝶,不知物我的莊周,是飲甘露,吸晨風,不食五穀的真人。他追求的是人應該不為物、我所役,生動活潑地活在世上,充分感受天地之心、之道。像莊子這樣的人物,各個朝代都有一些,堯時有巢父、許由,夏有務光,漢有嚴子陵,魏有蘇門先生孫登,唐有“傲大君者”盧鴻,宋有“梅妻鶴子”的林逋…… 這些人都有精彩的隱逸故事。比如巢父、許由,傳說堯任命許由為九州長,許由便跑到河邊去洗耳朵,有人問他:幹嗎洗耳朵?回答:堯的話玷汙了我的耳朵。後來,巢父牽牛到河邊,聽說此事,為怕洗耳水汙了牛嘴,便帶著牛去了上遊。 終身不仕者像莊子、巢父、許由這類人還是少數,絕大多數人還是想當官的,隻不過機會不好,或屢試不第。五十一歲時和邊塞詩人王昌齡喝酒食鮮病發而亡的孟浩然,他並不想真正隱居,心裏還是想騰達理想的,隻不過他的心是“詩心”,不適合科試。 先仕後隱者,像東晉陶淵明、明朝袁宏道都是這方麵的代表。前文說了,當官是有好處的,好端端地當你的幹部,能簽字又能公款消費不是挺好嘛,幹嗎非要視烏紗如桎梏,棄印綬如敝屣?陶淵明是厭惡當時濁亂的政治環境,袁宏道是深深感歎官場“苦哉,毒哉”。他倆都是因為在官場吃了苦頭而豁然醒悟。“陶縣長”說:沒有‘五鬥米’,日子是苦了點,但我掙脫了‘樊籠’,把自由留了自己。“袁縣長”說:拜迎上級,我像個奴才,接待各路過往大人,我又像個妓女。對上要笑臉相迎,對下又要看人對湯。看管錢糧,自己像個老看守一樣細心周到,宣傳政策,自己又像老保姆一樣苦口婆心,喋喋不休。做官真叫我做得喪盡人格,苦哉,毒哉。 老陶和老袁就這樣炒了皇上的魷魚,和當時的“上層建築”,揮揮手,“沙揚娜拉”了。做隱士類似他倆的還有石濤、八大山人、黃宗羲等等,都是因為和統治階級有不可調和的矛盾。當真古代社會的政治製度都這麼險惡嗎?那也不是,所以,在整個中國古代史上,像陶、袁這種類型的人畢竟不是很多。像範蠡隱居太湖,是為享受清閑,像賀知章隱居稽鏡湖,是“鬢毛衰”,八十多了,還能幹什麼。 半仕半隱者,比例相對更大些。這類人心態比較平和,入仕努力做官,出仕坦然對待,不浪費光陰,潛心學術,修身養性。漢代司馬相如早年在漢景帝時,就做過武騎常侍,後因病免官,官不當了,他便靜心讀書,客遊各地,使自己的學問大長,寫了著名的文辭宏麗的《子虛賦》。司馬相如那會兒非常出名,尤其在漢廷後宮有很多“粉絲”。曾經的文學青年,也寫過“秋風起兮白雲起”的漢武帝對司馬相如也十分欣賞,司馬相如再度出仕,是因一次巧合:司馬相如有一個同鄉,叫楊得意,漢武帝的“狗監”。有一次,漢武帝在讀了《子虛賦》後,十分喜歡,以為是古人之作。楊得意這時恰好陪侍,進言:我的同鄉司馬相說這是他寫的。於是,武帝立即召見,後任孝文園令。據說,司馬相如死後,漢武帝曾派人去找他的遺作,並叮囑不能讓他把文賦帶進棺材。 還有一個例子,唐代大曆十才子之一的韓翃,韓考取進士之後,一直沒有任命,在家隱閑十年。他有一首《寒食》在長安人人皆知: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禦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唐德宗李適聽說後,便要聘他為機要的秘書。聘書上寫著韓翃的名字,傳令官犯難了,因為當時朝廷中還有一個人叫韓翃,不知該給誰。鬥膽問:聖上召的是哪一個韓翃?這時,唐德宗才不耐煩地說:就是那個寫‘春城無處不飛花’的小子。我估計,唐德宗當時可能還會開玩笑:靠,你這廝連這都搞不清,傻貓! 可見聘請名人當官,古代就非常流行。 應該說,半隱半仕是絕大多數文人都能接受的,它與前兩種隱士相比,更顯得積極一些,不走極端。如果用現代人的道德標準來評判,這類人對待出仕入仕比較睿智,有機遇仰觀山,沒機會就俯聽泉,沒有必要整天累兮兮地去跑官,更沒必要自己主動“拔毛”上貢。 中國古代隱士,是中國古代社會的特殊產物,每一個朝代中每一位隱士的產生,都有其非常複雜的社會原因和個人原因。隱士,作為貫穿中國古代史的一個名詞,非常值得研究和探討,分析和研究古代隱士,可以幫助我們看清古代曆史,看清古代知識分子的生活方式和價值取向。必須承認,絕大部分的古代隱士,都是古代優秀的知識分子,雖然從表麵上看他們的生命樂章,可能不如曆代名臣瀏亮,但是,這並不影響他們成為中國古代人類文明建設的支柱。他們的思想和藝術作品不僅名冠當朝,而且深深地影響著後世,讓一代又一代人享受,啟迪著一代又一代人。讀書的境界有三種,下等求富貴,中等求功名,上等求道德。也許,他們的確達到了求道德的境界,他們才竭力向往恢複自由之身,享受獨立人格。所以,富貴和功名對他們來說無所謂了。如果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哪個朝代的隱士越多,也就說明那個朝代肯定不怎麼樣。沒有一個人,是因為當了隱士真正閑著的。隱士已經走遠了,在我們現代這個社會,你即使站在摩天大樓之巔,你即使坐上幻影飛機,也無法眺望和追蹤他們的背影。雖然現代也有向往山林的讀書人,也有到山林暫住的讀書人,但若要長久地隱居,是不可能的,也沒有人願意。隱士不再屬於我們這個時代,這是否說明我們這個社會非常優秀呢?回答肯定,我們現在所有的人能生活在這個時代,是一種幸運。不過,我們這個社會也並非一點瑕疵都沒有。 我們現代這個社會,是人人都有機會的時代,是追求價值最大化的時代,隻要你有本領、智慧,你盡可以在你的疆界裏大顯身手,縱橫馳騁。這當然是極大的好事,這樣,至少可以使社會充滿活力,進步更快。但是,如果一個社會人人都在爭搏,人人都非常現實,到處都是“鋼對鋼”競爭,那麼,這個社會恐怕也太急功近利了。如果一個社會在大力發展物質文明的同時,也極度重視對人類精神領域的開發,重視優秀文化藝術對人類的作用,可能留下的後患就會小些。 古代隱士的生活方式,現代社會的確不需要了,但他們的部分思想還是有借鑒意義,比如他們的傲骨,他們的潔身自好,他們的道德品質以及堅定的操守。我們每一個人,在一心奮力向前衝的同時,思想也應該再哲學一點,思路再寬一些,不是有一句話嗎:退一步,海闊天空。退一步,是為了更好地整理思想,更好地提升雄心,更好地前進。

東坡與茶

神宗賜茶蘇東坡第一次到杭州,任通判,相當於副市長。一天,一位中使從宋都開封而來,見到蘇東坡,儀拜之後,便悄悄對蘇東坡說,我這次出京時向皇上辭行,皇上說,辭了娘娘再來。中使說:我辭了太後,再來到皇上那裏,皇上把我拉到一個大櫃子旁邊,然後打開櫃門,給我一包東西,對我講,這個賞給蘇軾,不能讓別人知道。於是,中使把小包給蘇東坡,小包黃綢包著,上麵的題封都是禦筆親題。中使說,皇上知你在外辛勞,又知你愛喝茶,皇上想你呢!蘇東坡接過中使遞過的小包,三拜九叩,打開一看,是一包茶葉,有一斤重。頓時,蘇東坡百感交集,兩眼濕潤。稍後,蘇東坡提筆,寫了一封信,交於中使向皇上謝恩。飲茶題詩蘇東坡在杭州,一日以病告假,泛舟獨遊西湖。白天訪了上淨寺、惠昭寺、小昭慶寺。黃昏時分,又去了孤山,拜訪惠勤禪師。惠勤禪師當時在智果寺,寺旁有兩個石製金剛拱手而站,寺內神像高大,頭部快碰到屋頂。智果寺院內的石縫中有泉水流出,味道甘冷,適合泡茶。惠勤禪師知蘇東坡駑臨,備下茶注、茶銚、茶甌,汲取泉水放在火上烹煮黃檗茶,直至泉水翻起蟹眼。惠勤禪師將一盞釅茶遞過,蘇東坡一飲,頓感十分香美。那日,蘇東坡一興奮,想起了唐朝詩人廬仝“七碗茶”之說,蘇東坡便追逐廬仝一連喝了七碗,飲後神清目爽。“七碗茶”之說——一碗滋潤喉嚨;兩碗消除孤寂;三碗能夠激發人的靈感;四碗能夠讓人發一點汗,生平所有不平之事都從汗水裏流走;五碗使人筋骨清爽;六碗可直通仙境;七碗腋下生習習清風,再不能喝了。那日晚上,蘇東坡雅興大發,握管題壁:示病維摩原不病,在家靈運已忘家。何必魏帝一丸藥,且飲廬仝七碗茶。昔日魏文帝曾有詩——與我一丸朗,光耀有五色,服之四五日,身體生羽翼。蘇東坡認為廬仝的“七碗茶”更神於“一丸藥”。人多喝茶,勝過吃藥。茶叫屈宋廖正,字明略,又號竹林居士,北宋學士,詩人。宋廖正一直對蘇東坡敬佩,因蘇東坡長期做地方官或被貶一直不能相見,晚年才第一次走進蘇府,蘇東坡對宋廖正的到來感到非常驚奇。宋廖正來訪,蘇東坡拿出“密雲龍”招待,“密雲龍”是當時的極品茶,蘇東坡一般不請人喝,隻有蘇門四學士齊到才拿出來。蘇東坡煮上“密雲龍”,家裏的人都以為是“四學士”來了,伸頭一看,才知是陌生人宋廖正,可見蘇東坡對宋廖正重視。以後,宋廖正常來。一日,蘇東坡請宋廖正吃飯,也邀請了黃庭堅、秦少遊、晁補之、張文潛。飯畢,蘇東坡又請客人吃骨頭血羹,用現代話說就是骨汁濃湯。吃羹在北宋相當普及,北宋人也特別好羹,酒席上決不可少。像林衝請魯智深吃飯,像李師師宴陪燕青,燈下看燕青紋身,桌上都有羹。汪曾祺有一篇散文《宋朝人的吃喝》,也認為羹是當時的流行菜,必上菜。酒足、飯飽、羹盡,有人提意要喝茶,而且指定要“密雲龍”,蘇東坡無奈,隻好拿出,讓侍妾朝雲碾細,烹煮。此時,幾個人皆紅著臉膛,見上來香茶,個個不計禮數,一飲而盡。蘇東坡見狀,歎曰:這種亮杯底的喝法,真是太絕心意了,倘若茶君能說話,必定叫屈!當晚,文友嘉會,眾人皆開懷,壯思飛,留下詩文。月兔茶北宋文壇,與茶結緣者不可悉數,然沒有一位像蘇東坡那樣於品茶、烹茶、種茶均在行,對茶史、茶功有研究,又能寫出絕佳茶詩的人物。蘇東坡在許多地方都寫茶,在杭州寫過“白雲茶”,在紹興寫過“雪芽茶”,在江西寫過“雙井茶”,在湖北寫過“桃花茶”,三十八歲那年,蘇東坡又寫一首《月兔茶》,這種茶現在在四川彭水一帶有名。《月兔茶》:環非環,玦非玦,中有迷離玉兔兒,一似佳人裙上月。月圓還缺缺還圓,此月一缺圓何年?君不見,鬥茶公子不忍鬥小團,上有雙銜綬帶雙飛鸞。這首詩是送給朝雲的,朝雲先是獻茶女妓,後為蘇東坡侍妾。蘇東坡寫這首詩,整個北宋還沒有這種茶,為什麼要用“月兔”?是因為朝雲生於嘉佑八年,是“小兔子”。蘇東坡曾寫過“從來佳茗似佳人”,所以用想像中的“月兔茶”比喻朝雲,可見蘇東坡對朝雲多麼喜歡。環是圓的,玦是半圓,意思是茶餅是圓的,掰掉一半煮茶,茶餅就成了半圓,像玦。中有迷離玉兔兒,一似佳人裙上月,蘇東坡是說,他看著既擅琵琶又精茶藝的朝雲在為他煮茶,他就想起了月宮中的嫦娥。於是,蘇東坡觸景生情,發出心聲——月圓還缺缺還圓,此月一缺圓何年?鬥茶公子,是指蘇東坡自己。不忍鬥小團,是因為小團的茶包上繡著“雙飛鸞”。最後一句,也隱約說出當時朝雲仍在青樓,是掛牌兒的茶妓。《月兔茶》是蘇東坡的傳世之作,也是蘇東坡唯一一首以茶比人送給情人的詩。後來,朝雲到了蘇家,一輩子沒有負他,跟他流放廣東、海南,伴他後半生。

說俠

讀《史記》我愛將目光停留在那些遊俠身上,《高祖本記》《項羽本記》雖寫得精湛傳神,可我總覺得太到位了,不像遊俠有種神秘感,離我的心靈也比較近。少年時代,我的思想中長期供養著豫讓、聶政和荊軻,他們的情深義重,他們的俠肝義膽,始終是我仰視的峰巒。那時候,我常常胸揣一個“義”字,站在曠野裏背誦——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那時候,我常常手握一根樹枝,總是充滿豪氣地在田野上寫下——長揖蒙垂國士恩,壯心剖出酬知己。 少年時代是人生之“氣”最鼎盛的年代,那時我也一樣愛擺弄拳棒,愛舞長纓七星劍,愛讀豎排字的兵法。少年時代我最佩服的,是那個“不許人間有大蟲”的武二郞,是那個風流倜儻英俊多藝的燕青燕小乙。少年本是俠,豪氣遮雲天。少年人狂一點,並非是壞事,有時候“狂”也是一種誌向,一種裹著俠風俠氣的誌向。那時候我總會杞人憂天地琢磨,古時的俠還缺什麼?還有什麼需要補充?我想,俠不缺烈焰,缺水。像老子說的那樣“上善若水”的水。水,指是有道德的人應該有水的柔性,並像水那樣持之以恒,滴水穿石。如果還需要完善的話,那就是去掉一些野性。 李白最推崇俠義之士,他的詩中到處都有豪氣和俠味,他仗劍出蜀,所經之處都留下了行俠仗義的足跡。他在自己的《俠客行》中更是淋漓盡致地體現了自己俠客思想,將俠客的行為升到了一個浪漫的高度:銀鞍照白馬,瘋遝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他的“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不是讚賞殺人者,而強調該殺的非殺不可,以至於千裏之內沒有人會阻擋殺了強徒的大俠。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更是將大俠的形象瀟灑起來,有點類似今天做了好事不留名的意思。 中國人自古對俠義之士,對忠義之舉,有著獨特的情結和特殊的感情。蒙童時,稚子會手持竹劍高喊:我是大俠!少年時,十四五歲孩子會自練拳腳,崇拜那些伸張正義的好漢。青年時,錚錚小夥會用自己的鐵骨自覺地擔起國家的興亡。在中國可以說俠的理念幾乎貫穿終生,即使是白發蒼蒼的老漢、拄著拐根蹣跚而行的老媼,麵對邪惡時,毅然會義正嚴詞,臨危不懼。 人活一世,如果身上沒一點俠風俠氣,就會缺少一些膽識和勇氣,思想中會缺少銳力,血液中會缺少溫度,人格上會缺少鈣質。陳勝吳廣的俠,體現在大雨中揭竿而起;黃巢的俠,實現在“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是黃金甲”的詩句裏。而辛棄疾的俠,是手提利劍獨闖敵營,是號角一響夢回軍營,而陸遊陸放翁的俠不僅是言表,更是行動,是擁馬橫戈上馬擊賊,是赴敵如饑渴,是慷慨欲忘身。唐詩中就有這樣的詩句——拔劍繞殘樽,歌終便出門。西風滿天雪,何處報人恩。勇死尋常事,輕讎不足論。這“報人恩”從傳統意義上講,是知恩圖報,受人點水之恩還以湧泉。從今天現實意義講,是懷一顆感恩的心,去回饋養育我們的土地和民族。士為知己者死,不惜其軀,不吝其命,其實這知己,也是廣義的,可以指一個人,也可以指某個團體,乃至一個國家,甚至可以指一個民族臨危時群體操戈而起。荊軻別易水,赤心用盡為知己,豫讓殺趙襄子,三刺不成而自盡,這兩位忠義之士僅僅是傳統意義上的俠士。而抗日英雄趙登禹將軍,他作為馮玉祥麾下的一名悍將,在缺彈少槍的情況下,衝出戰壕,赤膊上陣。他說那插地泥土中的大刀就是他的墓碑,他和同樣赤裸上身的壯士一起,用飛舞的雪花一般的大刀,去凍僵鬼子的肆虐,去找回中華民族的尊嚴和中國人的氣節。趙登禹將軍是俠氣貫胸的大俠般的民族英雄,是民族受難時拔地而起的劃破冬夜的驚雷,是當代的又一曲“風瀟瀟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辭海》中說:俠是護弱抑強,見義勇為的人;是剛強不屈,勇武豪邁的人,的確是這樣,俠的品質是縱穿華夏曆史的,是幾千年來一脈一脈薪火相傳的,是在中國人的血液裏生根發芽的。當然,今天的大俠的形象,不再是玄衣白巾刀光劍影的壯士,不再是“相逢一笑埋姓名”的好漢,而是在千千萬萬踐行正義公平之士的行為中,幼童溺水,那跳入漩渦中的大學生便是俠;路遇搶劫,那舍身追凶的行人便是俠。把學生護在胸前,把死亡扛在肩上的老師是俠,把危險留給自己,把安全讓給他人的維吾爾族大媽更是俠。敢於與凶險與罪惡搏鬥的是俠,而那些在網絡上公布貪官嘴臉,揭發違法行為的也同樣是俠,是我們這個時代特有的“暗俠”。俠有俠心,心亦可大可小,小到捐一塊錢,一滴血,大到救民族於危難,讓人民脫離苦海。汶川罹難,全世界華人都伸出了俠義之手,獻出豪俠之情,動天之情,震地之舉,昭昭日月煌煌天地都為之動容動情。 司馬遷說: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己諾必誠。這是太史公為俠總結的品質。做人也應該這樣,應該重承諾,守信譽。孟子說: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這是孟子為大丈夫定的標準,這標準從某種意義上講,也符合俠的本色。今天的俠也許不需要多強的武功,但絕對需要有抑暴助弱的俠氣,有不容罪惡的火氣,有追求真理的正氣。有這三氣,人人皆可為俠。正義立天地,浩氣貫長空,如果人世間多一些入世的參與意識和舍生忘死的義舉,那麼我們的現實生活肯定就會少一些慣作看客的冷漠,少一些罪孽和糜爛。

題都城南莊

崔護活著的時候,並不是一個有名的詩人,作品的數量也不多。他的不被人看重,可以通過一個事例說明,即曆史上沒有人知道他是何年生人,何年故去。崔護依據唐朝“吏冊”,拿今天的話說“幹部檔案”介紹,他公元792年進士,最高的職務做到嶺南節度使,依靠這些簡單的材料,後人推測,他大概和元稹、白居易同時代。崔護之所以到今天仍能被人記得,主要靠他那首自己愛情經曆的詩篇——《題都城南莊》。 崔護,字殷功,博陵人,現在河北定州。崔護人非常聰明,長得也比較帥氣,隻是性格有點孤僻,平常不太與人往來。他在貞元十二年第下進士後,便居住在唐都城長安。應該是第二年的清明節,他獨自到城南踏青。那天,他喝了不少酒,走到一戶人家門前。這戶人家大約有一畝地大小,有籬牆,有院門,院內花木叢萃,桃花盛開。崔護酒高口渴了,叩門討水,過了一會兒,才有一位女子自門隙窺之。接著,那女子向崔護道了“勝常”。“勝常”,是唐人見麵時問安的話,猶如現在人見麵問好。崔護報了姓名,又說明了叩門的原因。那女子讓崔護進門,引入室內,坐在床沿,而她卻站在門外,斜靠彎彎的桃樹。 一碗茶水下肚,崔護抬頭看那女子,這時,崔護才發現,那女子長得水靈漂亮。那天,可能陽光也非常好,那女子靜靜地站在陽光中,站在盛開的桃花叢中,真是美極了。就在這一瞬,崔護萌生了愛意,並用語言挑逗。但那女子沒有對答,隻是羞怯注視著崔護。良久,崔護告辭,那女子便把崔護送出門。崔護在回去的路上,百感交集,一直想著那個給他留下深深印象,使他產生愛意的女子。第二年清明,桃開盛開,崔護猛然想起了去年的豔遇,越想越難以抑製,就沿著去年的行徑尋訪而來。籬牆還是那道院牆,院門還是那扇院門,隻是院內空空,沒有見到那個女子。崔護可能等了很長時間,覺得太絕心意了,就在大門左扉上寫下: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許多鑒賞作品在介紹這首詩時,把這個故事寫到這裏就結束了,這個故事確實也是崔護這首詩創作背景。這首詩雖然明快真摯,但要憑心而論的話,並不算首好詩,唐詩中像這樣等級的作品太多了。崔護如果僅憑這首詩,我想,他這個人還不足以能“活”到今天,還不足以那麼膾炙人口。為什麼崔護這個人,這首詩能有如些長久的生命呢?因為故事沒完,還有下文。 崔護那天沒見上那女子,仍惦念不忘,隔了十餘天,又去她家。剛到門口,聽見院裏有一老父哭聲,崔護打門,那位老父出門問:你叫崔護嗎?答:是啊。那老父大哭:是你殺了我的女兒。崔護一聽,頓時懵了,腦子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應答。 那老父接著哭述:我的女兒是個讀過詩書的人,之所以沒有說人,是因為沒有合適的。自從你去年來了以後,她就跟丟了魂似的,常常恍惚若有所失。前幾天,她出門,回來看見門扉上的詩,讀完之後就生病了,絕食幾天死了。我的女兒一直認為可能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她認為你是君子。老父一邊說著,一邊拉著崔護的手痛哭流涕。崔護這時也被感動了,眼眶裏淚水盈盈。 崔護走進房內,望著那女子平靜地躺在床上,便不能自己地把頭貼在她的大腿上慟哭。崔護喊著:我就在你麵前,我就在你麵前啊。喊著喊著,那女子突然睜開雙眼,複活了。老父大喜,把女兒給了崔護。 這個故事的後半部分非常有戲劇性,有點像小說是嗎?其實,它就是一篇小說。這後半部分,就是根據崔護題詩的經過,四十年後由一個叫孟棨的唐人續寫的。這篇小說使崔護這個形象更加豐滿,使崔護這個故事更加完整。當時,這篇小說引起了很大反響,上至達官貴人,中至文人雅士,下到庶人百姓都十分喜歡。正因為有了這篇小說,更多的人開始去閱讀這首詩,去了解崔護這個人。崔護在這個時候有點紅了,但仍然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裏,是否已經故去。可能那個年代不像現在喜歡追蹤和炒作名人的私事。整個大唐雖說是詩人輩出的時代,但是真正編一本“唐詩選”,卻是後來的事情。第一本比較全麵比較權威的“唐詩選”叫《又玄集》,是韋莊編的,大約在崔護題詩的六七十年以後,也就是說如果沒有孟棨的這篇小說,崔護的這首題詩恐怕早就被曆史湮沒了。 既然提到韋莊,我想就順便說說韋莊不為人知的一麵。韋莊是個日子過得相當精細,生活異常節儉的人,他的精細和節儉從古至今都是可以當“典範”的,比如他冬天取暖每天用的炭都要用稱來稱,就怕超量;比如他每次燒飯都要數米下鍋,我說這些並不是要揭這位晚唐重要詩人詞人的短,而是想說明古時候的文人,他們的性格和行為,並非像他們的詩文一樣優美、完美。當然,韋莊的這些生活細節,並不影響他成為大詩人大詞人,並不影響他編書,出書。 到了北宋,歐陽修在《醉翁談錄》中又重新修編了這個故事,把他歸入了傳奇類,定題《崔護覓水》。歐陽修的這篇傳奇,在當時很多人都愛讀,很多年青人都對這個故事充滿向往。再往下,元朝就更誇張了,元曲家把崔護搬上了舞台,名《崔護覓水逢女子》,並給那個女子起了姓名,叫謝菊英,說她那天給她母親上墳去了。明清時這出戲在民間從來沒有斷過,直至現代崔護這個形象仍然在舞台上出現,評劇和河北梆子都有全本《人麵桃花》,尤其是河北梆子,更是將這檔戲定為傳統經典節目。為什麼?因為崔護是河北定州人,定州一帶的人非常愛聽“梆子”,更愛這個有生動美麗愛情故事的老鄉。 這篇隨筆寫到這裏,大家應該明白了崔護這首詩為何能不朽,能流傳至今的原因。應該說崔護是幸運的,因為他的故事和詩篇,一直在被後人不斷地演繹,不斷地光大,這要歸功於文學藝術的魅力,歸功文學藝術家的本領。文學藝術家的本領有多大呢?這個問題非常難回答,有一位作家曾經說過,這取決於一個人的心,心有多大,藝術家的氣魄就有多大。這話說得有點懸,但仔細想想有些道理 ,因為心決定意識,意識決定形態,心大則形態大,心小則反之。不是嗎?《三國誌·諸葛亮傳》中僅僅六個字的“凡三往,乃見”,竟被後來的文學家羅貫中,演繹成洋洋灑灑,人人皆知的“三顧茅廬”。文學藝術好啊,它能讓閱讀者和欣賞者找到自己情感的歸縮,找到思想共鳴;它能讓停留在曆史深處的人物和事件鮮活,永恒。

變味的李白詩

友人去英國,在舊貨市場買了一本英譯本的李白詩選,友人歸國後,把部分英文的白詩又翻譯成中文,友人拿給我看,我閱後咯咯直笑,其中的樂趣,令我噴飯。 李白是中國的詩仙,是詩人之神,李白以樂府和古風見長,以氣象和狂想絕勝,李白是空前絕後的,是造化的產物,是神遊八極的“謫仙人”。李白的詩作是“盛唐之音”的頂峰,彙自然美、青春美和天才美一體。他的詩狂放、雄麗、大氣,超凡絕倫,不要說外國人,就是有一定學識的中國人,也難體悟其中的高深精妙,其中的悠遠況味。 英譯本的李白詩選,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出版物,書稍稍泛黃,散著淡淡的黴味。這本書有三個部分組成,第一李白的簡評,第二李白的詩作,第三李白一生去了哪些城市,寫了哪些詩篇,並對李白去過的城市簡單地介紹。我覺得第三部分比較有意思,可以看出譯者對中國,對李白有一定研究。不過,從今天的角度看,第三部分更適合一個外國人到中國來旅遊。由這第三部分我也聯想到一個問題,“老牌帝國主義”的書商,真的善經營,很會做買賣,即使在那個年代,即使是在編李白詩選,也不忘在文化之外,為書增添一些商機。 友人把詩選的目錄譯給我看,有李白一百八十六詩,幾乎包羅了李白的代表作,從最初的《淥水曲》,到最後的“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不濟力”的《臨路歌》都變成了英文,但詩選中有些詩作譯者並不知道是偽作,是有人強行塞給李白的。關於有人假冒李白詩作的事,早在唐代就已經眾人所知。唐人偽造,五代人偽造,宋人偽造,幾乎每個朝代都有人假冒李白的詩,開句玩笑,李白是中國古代遭到侵權和盜版的主要對象,也是最大的受害人,如果李白還活著的話,肯定左手拎著酒瓶,右手拿著一大堆複印件,整天往律所跑。蘇東坡就曾說過,《草書行歌》《笑歌行》《姑蘇十詠》是假的;黃庭堅也說過《長幹行》第二首也是假的,這本英譯李白詩選其中就有《長幹行》第二首。《長幹行》第二首如下: 憶妾深閨裏,煙塵不相識。嫁與長幹人,沙頭倏風急。五月南風興,思君下巴陵。八月西風起,想君發揚子。去來悲如何,見少別離多。湘潭幾日到,妾夢越風波。昨夜狂風度,吹折江頭樹。淼淼暗無邊,行人在何處?好乘浮去駾,佳期蘭渚東。鴛鴦綠蒲上,翡翠錦屏中。自憐十五餘,顏色桃花紅。那作商人婦,愁水複愁風。 這首詩,摹擬李白前一首《長幹行》仿得很像。清光緒年間學士章燮在注疏蘅塘退士《唐詩三百首》時,認為此詩可能出自“大曆十才子”李益之手,但章燮又認為李益的其他詩不像這樣,到底是不是李益,誰也不敢肯定,死無對證。英譯本存在李白的偽作,不應該大驚小怪,我們不能指望外國人也能成為李白詩作的辨假、打假專家。不過,英譯本李白詩選的譯詩,倒是非常好玩,讓人“長見識”。 在介紹英文的李白詩作之前,不妨先試想一下,把李白的律詩、古風和樂府,譯成自由體是什麼樣呢?肯定很多人會發笑,就像咖啡和中國茶水摻在一起,有味,但又不是味。李白的詩作變成自由體之後,失去了節奏、韻律和四聲,沒有了這些,李白便沒有了氣勢,沒有了意境,也失去了他特有的遣詞造句的方法,隻剩下敘述的過程和感歎的指向。沒有了這些,李白的詩成了說事說理的分行的“小美文”。沒有了這些,李白的詩真的像他名字一樣——太白。也不僅僅是李白,其實中國所有優秀的古典詩歌,從本質上講是沒法譯成外文的,即使形式上能譯,但在特殊的節奏上和特定的句法上是無法譯的。中國人發明了“四聲八韻”,發明了“風雅頌”,發明了“賦比興”,這是相當了不得的,尤其是“賦比興”,就像《易》中的一而二,二而四,四而八,八八六十四一樣,隻要掌握好,筆下便能生出變化無窮,花樣不盡的寫作技法。何謂“賦比興”,朱熹的論斷最為著名準確: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也。 英譯本李白詩選有一首《贈汪倫》,按理說這首詩比較好譯,但到了英國譯者筆下,全變了味,讓人哭笑不得:李白上了船正準備離開/突然聽到岸上有人唱歌,並向李白走來/李白仔細一看是汪倫/李白想起了千尺深的桃花潭/千尺深的桃花潭啊/也不如汪倫對我的情感。 好好的一首七言古詩,被英國人變成了一首六句自由體。詩選中還有一首翻譯的雖比《贈汪倫》美些,但全篇讀下來,仍覺得不像一首詩,倒是像李白在說教或演講。一朵五色的靈芝/長在龍爪似的老樹下/你一眼看見/很小心地把它采回家,放在瓶中供養/這一下可糟了/從前的瑞彩從前的仙氣/於今都變成幹癟的黑菌/你搔著頭皮/隻著急你供養的方法不對/其實不然/壓根兒就不該采下/采下就是毀它——美有時是碰不得的。 我看了這首詩後,翻遍了李白全集沒有找到這首詩,對不上號。從這首詩的含義上看,不像李白的寫法,有點像王維的,但王維同樣沒寫過這個內容的詩作。我估計又是哪位好事者強行安在李白頭上的。 中國的文字尤其是中國詩的文字,完全是一種緊湊的高密度的文字,中國詩歌的美感、韻味和意境,完全靠詩人獨特的遣詞造句和精製的句法來完成,一般意義上是無法翻譯的,一翻譯會危害到詩的生命,損耗會相當大,一翻譯就等於毀了它,味道會淺薄,內容會庸瑣,好端端的一罐煉乳,變成了泛著白沫的澡堂,不要說中國人看了乏味,就連外國人看了,也會看低中國的詩歌。“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這是溫飛卿的名句,多漂亮的句子,但要把翻成外文,簡直不忍心去讀。像“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像項羽的“彼可取而代也”,任何一種外文都無法說清楚其中的精髓,其蘊藏在文字中的氣質、氣度、氣魄和氣勢,隻有從小喝黃河長江水長大的中國人,隻有血管裏流淌著中華民族血液的中國人,才能深刻領會。 李白詩選在英國的遭遇,讓我想起了十多年前我在俄羅斯的一段經曆。在聖彼得堡,一位俄羅斯作家和我談到了普希金和李白,他認為普希金是俄羅斯乃至全世界最傑出的詩人,他認為李白不過如此,當時我和他爭執了很長時間,現在想想,當時的麵紅耳赤真沒有必要,這不能怪他,這隻能說明他的短見,他不了解中國,不熟知中國文化,他所讀到的李白,我想肯定和英譯本的李白詩選差不多,即使好些也好不了多少。相反,我們讀翻譯過來的外國作品,同樣會遇到類似的問題。有一次,我讀俄羅斯百年精選散文,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他們大師級作家的水平,打折打得太多。 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這句話我琢磨來琢磨去,始終不能完全認同,不用我細說,李白在英國,在俄羅斯的遭遇就是最好的證明。在藝術的各姊妹中,也許音樂、舞蹈是具有世界性的,但文學卻不一定,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的文學,它的服務對象主要是本民族。中西方文化的差異是非常大的,中西文化要想完全融合非常困難,幾乎不太可能。說得再遠一點,再玄一點,世界上人類之間的戰爭,最初的火星,首先始於文化上的不能兼容。世界上國家可以統一,但思想上無法統一,藝術上更不能統一。文學有時候的確就是這樣,具有強烈的地域性和濃重的民族性,尤其是中國文學,在很多的優秀作品中所顯現出來的精湛、高超和玄妙,是其他民族和其他國度無法完全共享的,其他民族和其他國度也不可能真正領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