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煙霞幽事(2 / 3)

隻有秋聲最好聽

金農,字壽門、司農、吉金,號冬心,又號稽留山民、曲江外史、苦耶居士等。生於1686年清康熙二十六年,卒於1763年乾隆二十八年,錢塘人,今浙江杭州。據金農自述:家有田幾棱,屋數區,在錢塘江上,中為書堂,麵江背山,江之外又山無窮。金農天姿聰穎,早年讀書於學者何焯家,與“西泠八家”之一的丁敬比鄰,又與吳西林同時代,與號稱“浙西三高士”交往頻繁,更增金農的博學多才。 乾隆元年,受裘思芹薦舉博學鴻詞科,入都應試未中,鬱鬱不得誌,遂周遊四方,走齊、魯、燕、趙,曆秦、晉、吳、粵,終無所遇。晚年寓居揚州賣書畫以自給,妻亡無子後,就一直沒回故鄉。金農一生,大半在坎坷中度過,在困苦時也不得不依賴販古董、抄佛經,甚至刻硯來增加收入,也曾托袁枚,求寫彩燈,獲取薄利。金農條件好時,也有歲得千金,但其仗義大方,也會隨手散去。七十七歲時金農歿於揚州三生庵,數年後才遷墳故鄉杭州。金農博學多藝,嗜奇好古,收金石文字千卷。精篆刻、鑒賞,善畫竹、梅、鞍馬、佛像、人物、山水,尤精墨梅,所作梅花,枝多花繁,生機勃發,古雅拙樸。他畫竹,署名稽留山民,他畫梅簽苦耶居士;畫花鳥號龍梭仙客,畫人物號恥春翁,畫山水號曲江外史,畫馬號冬心,不同的畫用不同的名,此舉也是千古稀有。金農一生筆耕墨耨,五十歲時才真正開始畫畫,他涉筆即古,脫盡畫家習氣。初寫竹石,後又攻梅。繼而畫佛畫馬,畫馬自謂得曹、韓之法。他的山水花果也布置幽奇,點染閑冷,非高人不能賞之。他畫梅,自稱“江路野梅”,要求“天大寒時香千裏”。畫馬則題道:今予畫馬,蒼蒼涼涼,有顧影酸嘶自憐之態,其悲跋涉之勞乎?世無伯樂,即遇其人,亦去暮矣?吾不欲求知於風塵漠野之間也。足見其懷才不遇的心情。 金農是揚州八怪的核心人物。他在詩、書、畫、印以及琴曲、鑒賞、收藏方麵都稱得上是大家。他首創的漆書,是一種特殊的用筆用墨方法。“金農墨”濃厚似漆,寫出的字凸出於紙麵。所用的毛筆,像扁平的刷子,蘸上濃墨,行筆隻折不轉,像刷子刷漆一樣。這種方法寫出的字看起來粗俗簡單,無章法可言,其實是大處著眼,有磅礴的氣韻。最能反映金農書法藝術境界的是他的行草。他將楷書的筆法、隸書的筆勢、篆書的筆意融進行草,自成一體,別具一格。 金農鼎盛時也是紅極一時,在當時就贗品極多,他的畫作在揚州、杭州一帶,曾與如離宮手釧、張小泉剪刀、王老娘牙刷齊名。金農第一次賣畫, 是一副墨竹,據他自己記載:酬直之數,倍於買竹。後來,這事傳播很廣,鄭板橋還專門寫了一首,其中“畫竹多於買竹錢,紙高八尺價三千”兩句,就是指金農初次賣畫。金農畫畫喜歡題詩題句,他有一冊頁,畫一士大夫高臥四麵通風的水池亭中,題曰“風來四麵臥當中”。足見他有高岸之氣,逍遙自在,不及世事。他喜歡畫瘦竹,常說畫竹宜瘦,瘦多壽,虛心高節,挺立不屈,久而不改其操,竹之美德也。他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雨後修篁圖》,煙雨濛濛,萬根修竹,題詩更是極有味道:雨後修篁分外青,蕭蕭如在過溪亭。世間都是無情物,隻有秋聲最好聽。

黃慎的三個秘密

早年我畫畫摹習過黃慎的“人物”,應該說他是我一個“遙遠的師傅”,估計他不知道他有我這麼個徒弟。“揚州八怪”都是詩書畫全才的藝術家,怪,是因為他們的藝術風格別具一格,自成一家,並且打破中國古代所謂正統的書畫家所崇尚的一味“拜古”,黃慎也這樣的大才,詩書畫個性獨特,並與當時時風別有涇渭。黃慎早年學過他的前輩清代上官周,畫作較為工細,後又漸變,尚筆墨,重生動,畫風變潑辣,用筆也粗獷,頓挫轉折,氣象雄偉。我學黃慎時尚是青年,追不上他的功力,於是自動撤離,轉為研究。關於黃慎的生評簡曆、藝術風格、藝術成就,我就不廢話了。我一直認為人生短暫,不破費別人的光陰乃為厚德。我研究黃慎發現有三個秘密並不為人知:一、 超級孝順,母親歿後,他傾盡家產為母親建牌坊,老婆孩子無以糊口,他全然不顧,並且還背上一大筆債,使他終生處於“按揭還貸”,這一點和巴爾紮克類似,為還債天天熬油寫作。二、 黃慎畫作的優劣以他在畫上題款而分,他在日記中記載:最得意的,會題詩其上;次之,則款以歲月;再次,隻署癭瓢二字,即簽個名。他起癭瓢之名,最初是不想讓別人知道他。三、 黃慎晚年改用“指畫”並嚐試潑墨,他的好友錢湄壽曾作散句記錄:忽而疏,忽而密,空際煙雲指尖出;忽而枯,忽而生,滿林風雨皆秋聲;筆一枝,墨一鬥,興酣筆躍墨亦走;筆有神,墨無痕,山重水複蛟龍奔。指畫在黃慎那個年代十分流行,黃慎也是當時超級高手。關於黃慎的壽命,也有記載活到八十二歲和八十四歲,我覺得這不重要,其實人就是“兩件事”和“三樂樂”。兩件事是活著造事,死後評論。三樂樂是獨樂樂,與人樂樂,與眾樂樂。

一生心事為花忙

汪士慎乃“揚州八怪”之一,因年齒關係,排在八怪之首。擅畫梅花,擅詩擅書擅篆刻,詩有《巢林詩集》,書以隸書見長,又變形,謂“八分書”,篆刻取法小篆,蒼茫樸茂,自成一家。汪士慎,也叫汪近人,也有巢林、溪東外史等別號,安徽休寧人,後寓居揚州,長期在揚州以賣字畫為生,一生清苦,唯好飲茶。汪士慎生於1686年,歿於1759年,享年七十四歲,在汪士慎一生眾多的才藝中,他以神爽氣清、墨淡趣足的梅花而聞名於世,他的梅花有時簡潔高古,有時千朵萬蕊,在當時及後世被讚譽為“管領冷香”,“格高百年”。年輕時汪士慎也是一方名士,詩文會友,四方雲遊,其字、畫、詩、文、篆刻也是洛陽紙貴,以米乞歸。1739年,他五十四歲時從浙江南遊歸來,突然左目失明,當時他尚且樂觀,仍自製“左盲生”及“尚留一目看花梢”的印章,以表其不屈的心誌。不幸的是,六十七歲那年他雙目失明,但他仍誌堅意彌,以健康的心態,戰勝殘疾,並摸索“狂草”,為當世和後世標模。1754年秋,雙目失明的汪士慎在揚州北城邊買了一處“蓬窗”小屋,作為其養老之所。晚年,他便在這所茅屋裏,布衣蔬食,品茗讀書,安度餘生。深居巷,住僻蓬,加之殘疾後性格逐漸沉默、內向,以及不能滿足別人寫字畫畫,於是,前來登門的人就越來越稀少,除了“三四素心,時相過從”,其門前再無燕雀光臨。人都是那麼的現實,任何朝代都一樣,蓬生三徑逐年貧,冷落淒苦便是他的老境。1759年,汪士慎在他的城隅草屋中與世長辭。他的一生也似他的“梅花”——疏淡清冷,暗香百年。他有一方閑章:一生心事為花忙。做自己所愛,人生的大幸福!長年老筆吐寒葩,不必騎驢江路斜。山橋野店人跡少,一陣酒香衝雪花。寫這篇短文時,正值窗外飄雪,我不禁又吟起汪士慎的這首詩。

溥之死

清王朝至最衰敗的時期,在皇族的眾親王、貝勒、貝子之中,出現了一大批著名的業餘文藝家和美術家,其中愛新覺羅·溥伒就是在當時響當當的不在畫院工作不領薪水的大畫家。愛新覺羅·溥伒,生於1893年,卒於1966年,字雪齋、學齋,號鬆風主人。愛新覺羅·溥伒是道光皇帝的直係後人——惇勤親王奕誴(道光帝旻寧第五子)之孫,領正藍旗,幼時封賞固山貝子爵。他與兩個弟弟愛新覺羅·溥佺、愛新覺羅·溥佐均有畫名,有“一門三傑”之稱。溥伒與末代皇帝溥儀是同一曾祖的堂兄弟,年長溥儀十三歲,溥儀登基時,溥伒成了皇兄,先後任乾清門行走、備引大臣、前引大臣,成了禦前行走的侍從官。清帝遜位,溥伒的仕途也就此結束,辛亥革命以後,不再涉入政界。溥伒幼年飽讀詩書經史,能文善賦,尤其癡迷書畫,山水、花鳥、人物、鞍馬均具風采。他極善畫蘭,風神飄逸,在畫壇上堪稱一絕。溥伒的山水也是用筆純熟,鍾秀雋永,無論山、樹、瀑布、廟宇、人物,都能得古人之精要,兼北派之雄,南派之秀。其翎毛走獸似受郎世寧影響,但筆墨更清新,更有中國式的文雅。民國時期溥伒當過輔仁大學美術係主任兼教授,還與張伯駒、管平湖等人發起組織了一個古琴會。啟功先生回憶:“每年當翠錦園的西府海棠盛開時,溥伒常邀當時著名文人、畫家雅集他的鬆風草堂,詩詞唱和,握管書畫,其盛況極令人羨慕和向往。新中國成立前,他參加第一屆政協籌備會,能參加那次大會,可見其社會影響力之大。之後,溥伒任北京古琴研究會會長、北京市文聯理事、北京市美協副主席、北京市書法研究社社長、北京市音樂家協會理事、北京畫院名譽畫師。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誰也不知是什麼原因,本來已至高齡頤養天年的溥伒,突然感到無形的壓力,自己一個人關起門,開始悄悄地焚字焚畫。某一日,他攜小女兒出走後,就從此失蹤了。是投河而亡?還是跳崖自盡?至今無人知曉,這世界上也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溥伒杳如黃鶴,在中國畫壇是一個永遠也解不開的迷。

讓思想笑出聲音

豐子愷原名叫豐仁,子愷是他就讀浙江第一師範國文教師單不庵(又作不廠)先生所起。豐子愷從日本留學歸來,經常在報刊雜誌上發表漫畫,“子愷”之名也就隨著他的漫畫而名世了。在豐子愷成名之前,中國基本上沒有漫畫,畫家絕大多數都是水墨畫家。學畫者幾乎都是靠摹古人筆意,畫些花鳥人物魚蟲走獸。豐子愷十七歲時拜在李叔同門下,開始運用西方技法木炭寫生,在李叔同的熏陶下,對“進口的”藝術有了進一步的認識,這對他日後成為一代漫畫大師起了相當大的作用。 在上世紀三十至五十年代,豐子愷的漫畫極受國人歡迎,他那別具一格,反映現實,充滿幽默,富有哲理的漫畫,非常深入人心,曾影響一代又一代人。邵克萍、黃丕謨都是我國版畫界的一代大家,他們的少年時光都生活在上海,據二老回憶:他們小時候酷愛讀豐子愷的漫畫,隻要有報刊刊登,他們都會剪下來收藏。二老說:豐子愷那時在上海十分吃香,豐子愷的漫畫在當時是中國美術界的一朵奇葩,他對中國美術的貢獻是創造性和創新性的,豐子愷是前無古人的。 豐子愷的漫畫是天生的嗎?當然不是,他主要是受日本著名漫畫家竹久夢二,以及與他同齡的工筆漫畫家蕗穀虹兒的影響,尤其是竹久夢二,幾乎影響了他的一生。在豐子愷的漫畫中,許多作品與竹久夢二異曲同工,甚至在創作手法上和堅勁的線條上都是如出一轍。比如,在畫人物時都喜歡不畫眼睛,甚至沒有耳朵、鼻子、嘴吧。他們同樣都以意為主,惜墨如金,惜筆如金。豐子愷在論述自己的畫中也說道:如果意已經到了,筆再到,筆就沒有意義了。 豐子愷的漫畫始終以詼諧、幽默,以淡淡的愁緒和暖暖的溫情為主調,他與竹久夢二的不同之處,在於豐子愷在創作投入了更多的人生慨歎和抒發遐思,擁有更多的人生滋味和人間冷暖。俞平伯曾這樣讚揚:他的畫實是中國一創格,既有中國畫風的蕭疏淡遠,又有西洋畫法的活潑酣恣,他的畫是無字的散文,無聲的詩歌,是牽動人思想行走的小說。豐子愷以簡簡單單的筆墨,為什麼在那個時代能贏得那麼多人的熱愛?我想,除了獨特的思想性之外,更重要的是他的責任感,是他把心與民生融在一起,與人類生存融在一起。所以,在豐子愷筆下,經常會出現餛飩攤、豆漿鋪、理發店、茶水房;他的筆觸始終圍繞著普通人、平凡人,圍繞著人的喜憂,人的離愁,人的傷感,以及層出不窮的社會問題。 豐子愷在應林語堂之邀談論自己的繪畫時說:我不喜歡純粹的風景畫和靜物畫,我也不喜歡鑽進古人堆裏不出來,畫那些小橋流水,煙村泛家,我希望我的繪畫中有人情味和社會問題,我希望我的繪畫是文學方式的另一種表態。其實,這就是豐子愷與他同時代絕大多數畫家的區別。他極度講意、講趣,不僅筆墨當隨時代,思想和人文關照更是當隨時代。豐子愷的漫畫是文學藝術的一種獨特的容器,他的容器裏盛的是善念、慈心和仁義,而這些恰恰是人類靈魂深處的東西,是任何朝代任何社會都不會被淘汰的東西。 沒有豐子愷,中國的漫畫至少在那個年代不會進步得那麼快,他以如此簡的筆法創造一個門派,成為一代鼻祖,中國唯此一人。我愛讀豐子愷的漫畫,也喜歡他的散文,讀他的文章,我的心靈會變成平靜的河流;讀他的漫畫,我心靈的癢癢肉仿佛會被撓著,我的思想會笑出聲音。豐子愷是一位值得我們不斷重溫的人物,他的藝術、人品和人格值得我們每一位藝術家和普通百姓借鑒。

林散之漫記

林散之仙去之後,當時中國給了他“一代宗師,三傑聖人”評價,稱他的書藝開洪荒絕後塵,稱他為當代草聖,他的行草被譽為中國近代的第一人。 林散之早年生活在安徽烏江和江蘇浦口兩省交界處,由於他人生的大部分時光,生活在中國最受難和最動亂的年代,人們都說他有點像孔子的大弟子顏回——居陋巷,住簡屋,清苦生活,寂寞研藝;也有人說他像魏晉時期的“二王”,不受亂世紛擾,以自己的美學思想,向世人和後代呈現亂世之中仍有大美。據林散之的弟子著名書法家章炳文介紹,他那時每天四點起床,先練一路太極,然後回到室中,懸腕百字,或楷或隸,悟其心得,凝於筆下。若幹年下來,他積攢了滿滿兩大櫃“顏柳”和“漢碑”。 林散之早年的隸書極有味道,柔中帶剛,剛柔相濟,寫得清秀遒勁,高雅雋美,可他自己卻不滿意,總說:走得太遠,不如古人。總是很謙遜地說:好像太文了,不夠金屬!在林散之長達八十年的書藝創作生涯中,他經過反複提煉,總結出了一套自己的創作方法。比如:一個上午,他往往隻寫同一個內容,一寫十幾遍,幾十遍,攤在地上,挑出最好的,滿意的,餘者揉之。他說:這樣寫字,熟能生巧,能入佳境,易得精品。有時候,他也會指著滿地“白雲”,對著在場的學生詼諧地說:又是一片“浪淘沙”。有一回,成都杜甫草堂請他寫對聯——側身天地常懷古,獨立蒼茫自詠詩。來人求得急,他隻能臨時上陣,沒有反複醞釀構思,結果把“自詠詩”,寫成了“詠自詩”。求者說沒關係,刻字的時候可以調過來,而林散之連忙搖頭:那行氣就不對了。於是,他又重寫了數張,讓求者感動至極。 生活中的林散之也是一個幽默風趣的人,南京有家“亨德利鍾表店”請他書寫店牌,他故意大驚失色,說:我的親娘呀,寫了一輩子,還沒寫過外國名,我可不能小視。於是,他寫了十數次,結果這三個蒼勁有力的字,讓中國書法界讚不絕口,讓南京人家喻戶曉。當時,索字人走後,他仍然喜形於色,還特別口占過一首打油詩——知我識字索我字,我字哪能比我詩。握筆直書外國名,不在競說煩文辭。 他在書齋吟詩,也是常常詼諧不斷,他自吟:我本山中一禿翁,秋天吹斷耳根聾……剛要繼續下兩句,家人便喚他幫忙淘米,他雖不滿意,無奈也隻能步入廚房,隨意取上幾把米,放點水,晃動幾下。家人說:沒見過這樣做事的,他嗬嗬一笑:這叫大寫意!隨後,他又接著吟道:我本山中一禿翁,秋天吹斷耳根聾。淘米亦可大寫意,營養不失入腹中。 講情講義講信用,在他一生中更是有口皆碑。有一天,一大早他就讓學生磨墨,並反複叮囑要磨細磨勻。他走到案前,一堆學生便圍了過來,他突然抬頭:你們今天誰也不許問我要字。說完,他一口氣連寫了三遍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當他寫到第三遍時,突然放亮嗓門:就是這張,就是這張了!當學生詢問緣由,他才說:啟功老識我啊,我今天就給他一個人寫字! 還有一次,宜興某陶瓷廠求寫廠牌,來人看到林散之八十多歲,名氣那麼大而且又寫得那麼認真嚴謹,覺得心裏過意不去,就給了一千塊錢。當林散之一轉身看到錢的厚度不對,連忙從桌子上拿起錢,退還了五百元。他笑著說:我們之前說好五百,你也要守信用。你們也不容易,決不多收。他一邊說著,一邊擺手,來人還想說服林散之,見老頭撂臉了,沒敢再堅持。  林散之對待名利亦是淡泊超然,別人捧他,他固然高興,但這種高興,從不長住心裏。他聽到別人對他的字不敬時,他也是平靜藹然。有人告訴他:有個土老板開工廠,不肯掛他寫的廠牌。他問:為什麼?那人說:土老板認為開工廠要多掙錢,講究“聚”,你的名字是散之,是“散”。他聽後,哈哈大笑,手裏端著茶杯,一下子從嘴裏噴出了茶葉。 我生已晚,但也曾有幸見過散翁一次,那年我十七歲,陪我的老師去林家,當時他家高朋滿座,年輕人的衝動和勇敢也讓我拿出畫作求賜,有人說“開臉”不好,有人說布局太亂;有人說構圖不嚴謹,有人說人物神態死板。當時,我一陣陣地臉熱。林散之知道後,慢慢移到我前麵,看看我的塗鴉,笑道:小弟弟,他們說的都對,如果你不聽,更對。林散之對待藝術的態度,始終是以古為伴,以高為伴,且終身追求。以字為字是書奴,脫去町畦可論書。流水落花風送雨,天機透出即功夫。晚年林散之的書法藝術達到了化境,越來越透出天機,越來越落花流水。

汪曾祺的畫

1989年《工人日報》文藝部搞了一個全國工人作家學習班,我因經常在該報副刊發表文學作品,編輯韓春旭便給了我一個名額。她寫信告訴我:學期二十天,帶十五斤全國糧票,地點在海澱區“中國工運學院”。給我們上課的,都是當時國內一流的作家和評論家,有蘇叔陽、陳建功、李國文、叢維熙、曾鎮南,當然還有汪曾祺。汪曾祺當時已有大名,但還沒像九十年代中期那麼紅,我們同學中知道他的人有一些,但沒有人崇拜他。他當時也比較低調,不像蘇叔陽、李國文、曾鎮南那樣,在課堂上非常自信,講得妙趣橫生,樣子很牛。他那時腦袋裏的水平肚子裏的“怪話”,幾乎都是在課堂外傳授。 可能是因為他小說寫的短,也可能是因為他許多好散文,像《隨遇而安》《七十述懷》《多年父子成兄弟》當時還沒有發表,文藝部就讓他講小小說,他好像不太滿意,上課時總喜歡講——小小說有什麼好講的,不就是相聲的“三番一抖”加生活中的小故事嘛。教室大,人多,再加他普通話不準,沒有“麥克”,他講課的效果就不太好了,坐在後排東北和西北來的同學幾乎都分了神,他見“環境”不對,講著講著自己也沒了興致,三天的課一天就草草收兵。我覺得他像《博望坡》裏的“病子龍”,比劃幾下,就走。剩下兩天,他跟我們講畫畫,講文人畫,講文學與繪畫的關係,講八大山人的畫與詩,講大滌子石濤的畫與跋。他講得異常投入,但很多同學聽後都麵麵相覷,小聲嘀咕:我們是文學培訓還是美術培訓?甚至有一個比較“木”的同學竊竊問我:他是畫什麼的? 汪曾祺那年六十九歲,他從六十歲開始正式畫畫,將近十年正好在興頭上,他當時對中國畫也最有心得。我仔細回顧了一下,他散文中許多跟繪畫有關的論述,跟繪畫有關的細節都是在這段時光和七十歲以後寫的,這就說明他在這段歲月中非常熱衷繪事,迷戀丹青。事實也證明,他的畫作在七十到七十五歲之間最好。 在我們這幫同學中也有喜歡美術的,比如我,比如現在在《光明日報》的一個老兄就愛聽,恨不得不要下課,恨不得他的嘴吧是永不停止的機關槍,我們就像渴極了的人,突然看到了椰子,恨不得立馬敲開椰殼,猛吸。我們那時候私心重,願他滔滔不絕,滔滔不絕,這樣,可以少啃多少書啊! 下課時候,他跟我們這幫大男孩和大女孩開逗:畫白梅我用什麼顏料?畫葉子我用什麼顏料?我們相互望望,搖搖頭。他很得意地說:畫白梅用牙膏,畫葉子用包餃子擠下的青菜汁。我們雙目圓睜,以為他在和我們這幫孩子鬧著玩。多年後,當我有幸看到原作,我才完全相信,天底下竟有這樣的老頭。 隔一天,他帶來一幅琴條,一支不知什麼名的花——朱砂花朵三瓣,墨葉兩三片,一根墨線畫到底,右題一行長條烏絲:秋色無私到草花。我們有個河北籍的女同學,嘴快,看了一眼就大嘴巴了:空那麼多,太浪費,畫一大束就好了。汪曾祺聽後哈哈大笑,笑得非常爽朗,仿佛那個女生的話一點都沒掃他的興。有個男同學問:能不能給我?老頭抬頭看看,問:處對象了嗎?談了。那好,就拿走吧,送給女朋友,這叫——折得花枝待美人。 放學時候老頭仍和我們聊畫,他說:畫人難畫手,畫樹難畫柳。他說:楷書如文人,草書如名將。他說:畫家和作家都要無作家氣,求平正清雅。他說:畫花鳥不能亂配,芭蕉不能配雞。我們問為什麼?他看看周圍沒有女生,便說:那是“雞巴圖”。我們忍俊不禁。 離開北京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汪曾祺,後來讀他的散文,越讀越喜歡,越讀越佩服。好多年來我也一直在琢磨,他其實也沒寫什麼複雜的東西,為什麼會那麼有味?也許這就是前賢所說的功力和境界吧,也許一個作家隻有心懷仁愛和大義,隻有徹底回歸原道和寧靜,筆下才會出現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 汪曾祺一直在說畫畫是他餘事,是找樂,其實他晚年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畫畫上,並認真題詩題跋贈給友人。我覺得他與吳冠中相似,成家之後,一個想當作家,一個想當畫家。吳冠中更是極端,甚至說:一百個齊白石,也抵不過一個魯迅。應該說吳冠中和汪曾祺都是有遺憾的,一個沒能當成大作家,一個沒能成為大畫家。其實遺憾是人生的常態,“鰣魚多刺,金橘帶酸,蓴菜性冷,海棠無香,曾鞏不能詩”,這是古人常說的五憾,依我看人生有千憾、萬憾。 汪曾祺父親畫畫,他從小耳聞目染,練過《多寶塔》《張猛龍》,字從魏碑出,線條還是能撐住的。他畫過土豆、活魚、植物、花鳥、人物、神仙,幾乎想畫什麼就畫什麼樣,並常在畫上題上陶弘景《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問我何所有,山中惟白雲。隻堪自怡悅,不堪持贈君。然而當朋友和學生討要時,他又會十分爽快:拿走,拿走。他的畫麵大多空靈、飄逸,但內容卻清雅、高潔,他的畫裏有儒家的處世態度,有道家的審美趣味。他喜歡“無事此靜坐,一日當兩日”;也喜歡“酒肉穿腸過,高樓萬裏心”。他真是個奇怪的人。記得董橋曾說:艱深怪誕其實不是藝術,而是命運。而汪曾祺卻將藝術融進了人生,把命運變成了藝術,他是開悟大道的人,早就沒有了患得患失,沒有了粉飾糾結,他的東西是真水無香。我喜歡他的畫,他的畫是高僧隻說平常話,他的畫是人生的靈感,快樂的日記! 二十多年下來,他長什麼樣,說話什麼聲音我幾乎全忘,我甚至近一二年都沒有翻看過他的作品。冬至前二日,我突然夢到了他,我自己都納悶。我把這事告訴文友,文友說:你該在冬至給他“彙款”,我笑笑:他記不得我,收不到的。 冬至晚上,我獨自一人坐在燈下,臨摹了他的一張“雁來紅”,寫下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