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良的戲畫
辛亥革命以後,中國現代畫壇早期以畫人物為主,並在日後成為一代大師的有兩人,一個是豐子愷,另一個是關良。關良廣東番禺人,生於1900年,以畫戲曲人物名世,十七歲赴日本學習油畫,是中國較早一批跨出國門學習西方繪畫的先行者。二十六歲參加北伐戰爭,在北伐軍政治部任藝術股長,政治部副主任是郭沫若,從那時起他倆便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上世紀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關良先後在上海、廣東、昆明、重慶等地教授美術,培養了一大批後來成為新中國美術中堅力量的畫家。關良為人隨和,屬於好好先生,愛和學生打成一片,課餘常和學生一起喝酒,許多學生都在回憶文章中說:跟關老師學習,酒量增長的速度,遠遠超過了畫藝增長的速度。 關良從小愛畫畫,有筆時就埋頭紙上,無筆時就樹枝當筆。幼年時他也學過胡琴,還專門拜師學老生。老生又叫須生,須指胡須,就是要掛胡子。京戲中《擊鼓罵曹》的禰衡,《空城計》的諸葛亮都是須生,關良也畫了一輩子禰衡和孔明。在日本期間,關良很難找到胡琴,於是他改學提琴。剛學,拉得刺耳,房東受不了,趕他走。無奈他隻能到附近的墳地裏拉,有時夜裏琴癮上來,就悄悄翻窗溜進墳地,坐在“土饅頭”上一拉一夜。關良一生都拿這件事當笑話,總是樂嗬嗬地說:拉給鬼聽。 在日本學習油畫,當時寫實繪畫風行,可關良卻迷戀凡·高、高更。他畫寫實,畫什麼不像什麼,越畫越沒有興趣,越畫越沒有信心。後來,關良對臨摹總持懷疑態度,晚年常說:不是吃什麼就長什麼,今天吃一塊羊肉,明天身上就能長出一塊羊肉?有時,聽者麵麵相覷時,他便會補充:臨摹也需要,但更要食古而化,食洋而化。其實,關良的畫的確是食古而化,食洋而化,他從古入手,從洋入手,用一種獨特的中西結合的方法,自成一家。他的畫既有西洋的筆觸和抽象,又有中國神韻和味道。 齊白石非常欣賞關良,齊白石喜歡其中有一個很好玩的原因:他早年畫過林黛玉,林黛玉扛一把鋤頭,鋤頭畫得特大特壯,齊白石的好友陳師曾看到後,就說:這是葬花的鋤頭?是鄉下人糞鋤!你筆下出醜相了。齊白石最聽陳師曾話,嚇得他一輩子沒敢再畫。齊白石也愛聽戲,見到關良的戲曲人物更是喜愛,他稱關良的畫是紙上活物,是創新,自創一派——關良派。在齊白石的支持下,1956年關良在北京舉辦了一次新中國成立以後他第一個個人畫展,在畫展上郭沫若又一次讚揚關良:小巧可人,幽默耐讀,天真爛漫,耐人尋味。 關良在上世紀四、五十年代已經獨樹一幟,美術界稱他是繼齊白石、黃賓虹之後在筆墨上最為精彩的,可這句話還沒有完全落地,中國便進入了“怪胎時期”,中國文化也進入了一個史無前例的災難時期,關良的寫意,關良在紙上的喜怒悲樂,以及隱喻和諷刺,自然受到了冷遇,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被打入了冷宮。文革期間他同樣飽受磨難,紅衛兵指著他大罵:睜開你的狗眼看看,你畫的是什麼狗屁東西,連個形都不準還敢稱畫家。抄家時,他眼含淚水,把數以千計的畫作浸泡在水桶裏,用木棍搗爛,自己端著水桶倒進溝裏。“文革”後期,關良經常和林風眠在一起,兩個人都不能畫畫了,他便拉著林風眠去聽戲,那時戲院裏永遠上演著八個樣板戲。兩個古稀老人常常趁著夜色,悄悄溜進戲院,用一段段唱腔來慰藉人生中最艱難的歲月。林風眠也漸漸愛上了戲,並和關良一起談戲、畫戲,兩位大師常常在昏暗的燈光中,躲在觀眾最後,掏出紙和筆,對著舞台上偷偷摸摸地一筆一畫地畫著。盡管如此,許多畫稿仍會被造反派搜走,撕毀。關良的一生基本上沒有畫過大畫,大多是二三十公分大小的戲曲人物,很多人以為他的畫小,就認為他是“小品畫家”,其實這種觀念是錯誤的,中國絕不是以大小論高低的,而是筆墨的精湛、畫麵創意、畫作原創以及格調和情趣來評估的,關良的畫在這些方麵恰恰是屬於上乘的,他的優秀之作幾乎達到了妙品和神品。從1976年到1986年,歲月隻給關良留了十年,晚年中,他依然熱迷著戲曲人物畫,幾乎天天是《三岔口》《空城記》《讓徐州》和《打漁殺家》,他筆墨變得越來越率真,越來越自然和古拙,老辣和成熟,人物也更加傳神、更加生動,更加具有東方幽默和中國趣味。關良的戲曲人物畫,看似稚和拙,但稚中卻藏老辣,拙中透著天趣,他是稚中見蒼,拙中見巧,見大智,見大勇。他筆下的人物,在脫淨了市井油滑的同時,賦予了清爽素樸和深沉健樸,他是借中國戲曲人物之軀,來表現中國筆墨的博大精深和中國筆墨的無窮趣味。關良的好朋友,著名畫家劉海粟曾這樣評價他:關良的畫形簡意賅,元氣淋漓,富有東方情調,達到了不可模仿的曼妙高渾境界,他的畫動靜相生,獨一無二,格局博大,是民族藝術的瑰寶。關良的畫可以這麼說,他深得中國畫天真淡然、簡潔明快、天韻流溢之要,開創了中國戲曲人物畫的流派,開了一代畫風。
沽酒入蘆花
亞明原姓葉,叫家炳,十五歲參加新四軍,解放前曾在蘇南一家劇社做事,幹美工,畫幕景。南京文聯元老級人物斯群早年也曾在這個劇社,是個好角兒。斯群晚年,每當有人在她麵前提起亞明,老人便會開口,亞明我是了解的,然後笑著說個滔滔不絕。 亞明隻有小學程度,但天資聰穎,極有靈氣,從小學什麼似什麼,畫什麼像什麼,是個學藝術的好苗子。亞明的名字,解放後才被眾人所知,當時他在《蘇南農民日報》下屬的《蘇南農民畫報》當主編,他經常在畫報發表作品,每次作品刊出都給人印象深刻,久而久之,人們隻知道亞明,淡忘了他的原名。 亞明這個人我是非常喜歡的,他這個人性情率真,心靈無羈,風神瀟灑。平常生活中,他聽到什麼事,看到什麼現象,腦子裏起了反應後,總會發表議論。他說話繪聲繪色,不但極富表演性,而且幽默,他周圍的人都很喜歡他。他講起話來,總會令聽者捧腹,《笑林廣記》中的很多小段,一經他演繹,總會更加精彩。許多與他共過事的老藝術家回憶他時總會說,亞明這個人年輕時是個好“演員”,如果他不畫畫,如果他去講相聲,肯定不次於侯寶林。 亞明是個在生活中不太講究的人,不拘小節,穿著隨意,即便出入高級場合,他也是想穿什麼就穿什麼,旁人極難左右他。解放初期,他總穿一件舊軍褂,戴一頂掉色的舊軍帽,手指間總夾著香煙,說話隨便。他給人的印象就像是一個剛進城的農民,誰都無法相信他是一家畫報的主編。 有一次,他到上海開會,住在一家大飯店裏。突然,他想理發了,就徑直走向一樓的理發廳。剛走到門口,他被門童擋駕,理由是門童看他衣著“太普通”,似鄉下人,不像那些所謂的“上等人”。亞明看出門童輕視他,氣得直咬牙,當場就亮開了嗓門訓斥門童,正當亞明大發雷霆時,和他同來開會的版畫家黃丕謨跑了過來,連忙拉走了亞明。黃丕謨當時穿的是一身筆挺的中山裝,亞明看看黃丕謨,又看看自己那一身舊舊的皺皺的軍褂,非常不服氣地叨咕著:這小赤佬瞧不起人,我下次買上十套比你還挺刮的中山裝,我把它都穿上,看他還讓不讓我理發!時隔那麼多年,我現在仍可以想象,當時亞明那氣乎乎的樣子,肯定很好玩,忒可愛。亞明也快人快語,是一個敢說敢講的人。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傅抱石作為金陵畫派的代表人物,已經在國內影響很大,大夥都相當尊敬他,即便傅抱石有缺點,也沒人敢提。可亞明卻不是這樣的人,他憋不住,他看不慣的事情,照講。有時候,傅抱石也被他弄得很尷尬。 1964年10月,傅抱石、錢鬆喦、亞明、吳俊發、黃丕謨五人代表江蘇赴上海參加華東美術工作會議,地點在華山飯店。會議就餐都是代表自己去食堂排隊,唯有傅抱石搞“特殊”,讓服務員把飯菜送到房間。中午,四人吃完飯去看傅抱石,一推門看見傅抱石上衣敞著坐在沙發上,自斟自飲,一副悠然自在的樣子。亞明一點都不客氣,指著傅抱石劈頭就說:你看看你這樣子,簡直是新社會的大地主!傅抱石先是一愣,繼而把臉沉了下來。傅抱石重重地放下酒杯,正準備向亞明反擊時,其他三人見勢不對,忙打圓場,一邊拉著亞明出門,一邊對傅抱石說:開玩笑的,開玩笑的。出了門,亞明嘴裏仍喋喋不休。按理說,亞明當時剛剛不惑,而傅抱石已是望六之人,再加上他倆平時不錯,對傅抱石說話應該注意分寸,但亞明就是這麼個人,他不理這套,想說時必定說。 亞明晚年長期居住在蘇州吳縣東山的近水山莊,他之所以不在南京的“沙硯居”住,主要原因是找他的人太多,他怕煩。他喜歡麵對帆影點點的太湖,他愛在別有洞天的小園子裏享清靜。亞明的一生性格始終是那樣——性情、率直、曠達、豪放,直到臨了也沒有絲毫改變。他住在山莊裏,常有慕名者前來探訪,當別人恭恭敬敬地對他說:亞老我來看你了!而亞明卻會頂槍眼般地反詰:你來就是為了看我?那你就好好看,看好了吧?你走吧!他的性格常常讓人陷入窘境。當別人開門見山,上口就說:我是來求字索畫的。他反而會笑眯眯地說:這就對了,有事說事,來我這還沒聽說沒事的。說完,他會握筆寫字,或畫畫相贈。亞明就是這麼一個讓人難懂的人,很像電視中的桃花島島主黃藥師,不喜歡拐彎抹角,真是脫俗到了極致。 晚年亞明在近水山莊裏畫了很多壁畫,對於他所繪的壁畫,藝術界一向褒貶不一,就這個問題,我不想多說。我隻想說有時候藝術家也身不由己,腦袋指揮不了屁股,常常會被商人牽著走。商人從來重利,你最多得點小好,大好始終在他那頭。就像一家煙廠把亞明寫進廠史,把他編進宣傳畫冊,說亞明最愛抽他們廠的香煙,殊不知,亞明恰恰是死於與煙有關的肺癌。 對於亞明的繪畫,我一直有著濃厚的興趣,我喜歡他那清雅的畫風,他那充滿詩意的畫麵,他那自然而又自由的運墨方式,他那在作品中所創造出的意境。隻可惜他仙去得早了些,正如他臨終前感慨的那樣:中國畫到現在剛摸到頭緒,隻可惜身體不爭氣。藝術家的確是這樣,不在於拚命,而在於長命。相對於他的繪畫而言,我更喜歡他這個人,他的特立獨行,他的我行我素,他的豪爽剛強,他的天真率性,在我看來他是個真人,是個莊子式的人物,是個完全為心靈而活的人物。 我的書桌上長年放著一幅亞明的《得魚圖》,它就在我的電腦裏,我想念他的時候,就會去點擊它。一片搖曳的蘆花,一葉悠然的扁舟,一個漁翁在皓月下坐在舟首飲酒,這幅畫整個畫麵逸秀灑脫,淡雅超曠,我欣賞這幅畫時常常有忘愁忘憂心曠神怡之感。畫上的題詩,我更是愛極:前後皆僧刹,西村八九家。得魚無處買,沽酒入蘆花。讀久了,我便覺得那個沽酒入蘆花的漁翁就是亞明。
故人好似庭中樹
戊子年秋天,我去黃丕謨家看他,此時的丕謨老已八十五歲,身體下降得很快,多種疾病纏身,且每周要三次“血透”。丕謨老是當代著名的版畫家,是江蘇水印版畫的主要創始人,一生都在致力於中國水印版畫的探索和創作,是當代中國傑出的版畫大家。 門虛掩著,我推開,見丕謨老正麵窗背門,伏在畫案上握管寫字。他見我來,連忙起身,用濃重的“上海普通話”對我說:儂來啦,主主(坐坐)。我趕緊上前扶著他,一同坐在沙發上。我問丕謨老:你寫啥?他說:今天家裏沒人,抄抄《古文觀止》,正在右錄王羲之的《蘭亭序》。我從沙發上站起,見《蘭亭序》寫了大半,就對他說:你接著寫,要不“氣”就斷了。他搖搖手:你來了,我很高興,字寫不寫,無所謂。 我們並坐著,寒喧了一會兒。我突然感到他好像累了,見他閉起雙目,把頭靠在皮墊子上。我立即躡手躡腳地從椅子上拿起一個小褂,蓋在他身上。他被我驚動了,又睜開雙眼,說:我不冷,沒睡著,就是心裏有點累。說完,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個小本子遞到我手裏。我打開一看,紙質都已脆了,是個非常泛黃的電話號碼本,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就開始使用的通訊錄。 我一頁頁地翻看,裏麵密密麻麻地記載著許多人名,有的人名讓我高山仰止,讓我肅然起敬的人物——傅抱石、華君武、力群、彥涵、李樺、李可染、王琦、吳冠中,還有林散之、錢鬆岩、亞明,以及黃裳、李克因、內山嘉吉(世界級著名版畫家,魯迅朋友內山完造的弟弟)……丕謨老望著我手中的小本子,突然對我說:人很奇怪的,從生下來開始,無論你願意不願意,都會被投進一個個關係網裏,隻到離世才會脫離這網。這網能給人快樂、幸福,這網也能給人痛苦和不好的回憶。 他哀歎道:這小本子裏的人,至少有一半人都脫開了這網……他邊說,邊搖頭。我見他話題沉重,就轉開話語,開玩笑地逗他:你是老兵新傳,壯心不已,你最近又有新作了吧?他嗬嗬地笑著,努力起身,從畫案下抽出一疊山水畫遞給我,讓我攤在地上,和他一張一張地賞鑒。當我看到最後一張《山居樂》時,他突然臉色變了,望著畫麵上那水墨淋漓的大山,那神秘悠遠的雲朵,又沉默了。我怕他不悅,又變了話題,問:黃媽媽和保姆呢?怎麼都不在家?這時,丕謨老並沒有正麵回答,而是拿起一支毛筆,蘸了蘸墨,意味深長地在畫上題寫——雲來山如畫,雲去山更佳。張震先生珍存,戊子大吉。 沙發空著,在等待著我倆去坐。 他坐定後好一會兒都沒有出聲,他摸出手絹,擦了擦眼角,說:今天是我大女婿出殯的日子,家裏人都去了,謝謝你陪了我一下午。他指著案上沒完的《蘭亭序》,又對我說:你是讀書人,你熟讀《古文觀止》,應該知道王逸少為何要感歎“暢敘友情”,為何要感歎“老之將至”,為何要感歎“死生亦大矣”。我重重地點了點頭,心裏湧動著一陣陣酸楚。 天色晚了,我向丕謨老告辭,他也沒再攔我,而是對我說:你把名字、地址、電話寫在這小本子上,沒事的時候,我會常翻翻,我想你們的。 走出丕謨老家的大門,我便被夜色埋沒,走著走著,我的眼角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