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歸我了。這是我應得的,我救了楊誌一條命……林衝接過了便箋,
張口結舌,目送楊誌走進牢城營的陰影之中。
林衝讓嘟嘟囔囔的董超、薛霸先回東京。他自己約了武都頭,
一起去滄州城外閑玩。武都頭提議說,聽得滄州城外有絕大的一
個草料場,鄰近的酒家,有極好的牛肉和村釀。林衝點頭。是夜風
雪大起,還好二人習武出身,身子結實,披了鬥篷,一路趕到那酒家。
喜得雪也晴了。二人對坐,飲了幾杯,酒酣耳熱,商議買些酒與牛肉,
回城裏吃去。
於是一起出門,踏著亂瓊碎玉,隻見雪大如手,玉龍飛舞,周
天寒徹,正撲簌下得緊,當真是好大雪。林衝醉意發作,披開鬥篷,
大叫一聲:“好啊!隻恨少一杆槍,若不然,少不得我便要舞它幾遭,
才快我平生之誌!”
“兄長沒見過這樣的大雪麼?”武鬆問。
“京都汴梁,市集輳密,少見這樣的大雪。哪怕是有,也是陪
了娘子嶽父,在家對窗賞雪飲酒,哪有這般快意?”
二人走到草料場側旁一座山神廟,忽聽見山神廟裏火光畢剝聲。
林衝仗著酒意,推門一看,正見一條虯髯大漢,在廟裏喝酒。那漢
子見了林衝,大吃一驚,跳起來問:“你這潑鳥卻是甚人,來驚嚇
灑家?”
“你又是何人?”
“灑家是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門下提轄,姓魯名達的便是!”
“真是不打不相識。”林衝盤腿坐著,將酒葫蘆遞給魯達。三人
圍火輪流喝酒,都喝得滿臉通紅。“魯兄卻為何來滄州?”
“俺是在滄州度日無聊,當真是日子淡出個鳥來,於是求個差使,
來滄州出差公幹,也想見見其他好漢。唉。林教頭,武都頭,你二
人又是為了什麼?”
武鬆搖頭一歎:“我在陽穀縣,也不過每日點卯,回家陪我賣炊
餅的哥哥過話。我哥哥雖是個好人,卻是個極沒用的人。當真是三問
不應聲,忒煞氣悶I”
林衝不出聲。他在想著楊誌那口寶刀。酒意縮減了他的緊張情緒。
他隻是低聲笑著,條件反射地喝著酒,吃著肉。直到三人都喝醉了,
倒了一地。魯達指著山神喝道:“你這潑鳥,卻瞪著眼嚇灑家!灑家
須不怕你!!”
“哎,我有時夜來做夢,夢見我不是個都頭,卻是個頭陀。腰下
兩口戒刀,殺人如麻。”武鬆說,“可有時又夢見我是個醉漢,上
了一個岡子,遇見一頭掉睛白額猛虎!我卻不怕它,把它三拳兩腳,
打死在地,從此成了英雄!哈哈,今日喝醉了,不知又做什麼夢。”
“這般說來,我也做過這夢!”魯達喊道,“我夢見我聽了一對
父女訴冤,就去打死了我們那裏狀元橋賣肉的鄭屠!我還夢見我當了
和尚,醉酒吃肉,砸了山門。哇哈哈,真是快活。”
“可惜我們做英雄,都要在夢裏了。”林衝總結道,”年華空老啊,
鬢如霜!俺林衝這一身好槍法,不能用於江湖之上,這一生當真不
痛快……”
朦朧之中,林衝夢見自己買到了一口寶刀。他持著這口寶刀
誤闖了白虎節堂。他被套了枷鎖。董超薛霸把他押去了滄州。董超
薛霸把他的腳按進了沸騰的水裏。董超薛霸在野豬林對他舉起了棍
子……又一會兒,他還在山神廟,以為自己夢醒了,卻看見草料場
燒得火起。他聽見陸迂在談論他的死亡。他忽然憤怒了,同時也解
脫了!遍身煞氣,衝冠而起!呀呀呸!!手頭一杆槍,正要殺這等
無情無義的鳥人!殺盡了這起賊子,再仰天長噓一聲,好大雪!
——然後他醒了。
“這酒喝得,”魯達正摸著頭,半睡半醒,“灑家又做夢了。
夢見灑家在一個林子裏,見有兩個鳥人要打林教頭,灑家急忙過去,
把那二廝給趕開了。這不醒來,教頭還在這裏。哎。”
“我也是。夢見了那已死的生藥鋪西門大官人,毒殺了俺哥哥,
俺正把他從獅子樓摔下來。這不是……”
林衝還不想說話。他沉默著。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還是在現
實中。他不知道是不是不說話打破沉默,就不會從夢中驚醒。那段
夢境,好像是他想過而無法得過的另一段人生,另一種可能。在那
些血淋淋的故事裏,他經曆著痛苦與失意,但也有其他陌生的情感:
屈辱、哀傷、驚恐、狂喜、憤怒、豪邁、仇恨與恐懼。
那是他庸碌漫長的四十三年人生中,所從來沒有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