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經走了這麼遠(3 / 3)

那催眠師一樣的表情,看著這看似無知無識實則狡猾多端的東西如何

用時間和刻度來嘲笑人們:鍾擺和眼珠一起,飄來,蕩去。飄來,蕩

去。飄來,蕩去。

飄來,蕩去。飄來,蕩去。飄來,蕩去。

夜晚與夢境一樣綿長透明。

第二天早上,他給妻子打了第三個電話,那時他認真地刷完了牙,

在陽光朗朗的上午,正襟危坐於電話機前,像坐待考試的中學生。他

特意用挖耳勺洗清了耳朵,避免了聽覺上的錯誤。拿起電話後,他很

高興發現:妻子的聲音依然清晰,仿佛就在門前。

“喂?”妻子說,“怎麼啦?”

“你快回來吧。”他不由分說,“別買顏料了。”

“已經走這麼遠了。”妻子說,“而且他們說,這兒往西就有了。”

“西邊是哪兒?”他問,他不敢問她所在何方。

“特拉布鬆。”妻子說,“你別擔心,我不久就回來。”

掛斷。

特拉布鬆。

他在地球儀上找到了這個地方,用紅色的鉛筆畫了個圈。

時光飛快,第三天,他又一次打通了妻子的電話。

“這一次有很大進展!”妻子興奮地說,“我上午已經買到了紅

色和紫色的顏料啦,就在伊斯坦布爾!”

“你什麼時候回來?”他平心靜氣地問道,“我親愛的。”

“還有兩種顏色嘛,你急什麼呢?”妻子的聲音仿佛是嘟起了嘴,

“已經走這麼遠了,不買齊怎麼好回去呢……”

“回來吧,我不想你走那麼遠……”

“好啦好啦,我現在在佛羅倫薩,買齊了我就回來。”

佛羅倫薩。他輕輕念著。

第四天:

“喂?不管你在哪裏,立刻回來!”

“哎呀呀,我昨晚想錯了呢。我以為威尼斯一定會有的,可是……

沒關係,我一會兒就回來。”

“你走了多少時間了,你知道嗎?”

“都走這麼遠了,別急別急。我還給你買了小禮物喲,你一定會

喜歡的。”

姑且,以為她在威尼斯吧。

第五天:

“喂……親愛的……”

“我沒時間多說的黎波裏這裏實在太擠了灰好多我不說了快要買

到了我很快回來我愛你!”

他偶爾想象著妻子提著大包小包,從門邊伸進腦袋的樣子……

也許還會因了花粉過敏,打一個噴嚏……他可以像章魚遇到了美人

魚一樣擁抱妻子,將她推進臥室,在月光下和她交談,交談他的所思

所想,他的猜疑,他的慌張。他持續如此的想象,直到他發現自己像

地底的鼴鼠,正逐漸喪失對時間的感覺。就像一個做夢的人在呼喚另

一個夢中的人。

他不能夠控製自己去想象別的,比如,他的妻子和他,似乎正

處於不同的世界,而且越拉越遠。比如,他在一場長得沒有終點的

夢裏。她流浪的那些地方,被他在地球儀上用紅色鉛筆一一標注。

他在家裏尋找她的頭發、她的衣服,她經手過的一切,以便不時回憶。

他每天打一個電話和她取得聯係,確定她的所在,央求她回來。然而

她的晝夜不同於他的晝夜。她的旅程不同於他的旅程。她的世界廣

闊無邊,他棲身的世界相形見絀。

他拒絕去判斷她是否回來,隻是持續著這樣的勞動。他再也沒

有去試圖完成他的畫,去描繪那沒有盡頭的世界。他看著她走到這裏,

走到那裏,在群星與朝日之下,在全世界走來走去。

她處身於他的畫中,處身於他要畫的那個世界:那隻存在於他想

象中,僅僅與她共享過的無邊無際、雲與海洋一樣無邊的世界,急

於為他購買畫完這個世界所需的顏料。在等待時,他不時無聊地想

起——最初帶著驚恐,進而逐漸習慣——他在向她敘述這個世界的

時候,曾經構思的規則:那是一個足以令一個畫家驕傲的、瑰麗的想

象。在那個無邊無際的世界自由自在旅遊的人們,是永遠,永遠,都

不會再回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