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的情懷感染了少女的思緒。碧荔開始陪他去垂釣,然後,便嫁

了他。

直到婚後,碧荔發現了很多不可挽回的問題。子衡對於釣魚的

癡迷令人感到恐懼,她憤怒、啜泣、號啕、叫罵,藏匿釣竿,企圖上

吊,甚至拜求上蒼,想讓雲夢澤幹涸。子衡默默地領受著這一切。他

愛他的妻子,他取消了自己前往南海釣神黿的計劃,每天沉溺於在雲

夢澤畔垂釣。這便是他的人生。

年輕人聽完了,點著頭,若有所思。子衡開始後悔自己的多嘴。

年輕人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釣鉤上:“好,又一條。”

“大王!大王!”

子衡聽見了子允的聲音,年輕人站起身來,拍打了一下沾在身上

的草葉。子允分花拂柳到跑了年輕人身前,躬身:“大王!”

釣竿“撲通”一聲跌進了水裏,子衡一跤跌到了旁邊。滾了一圈

後,他趕忙爬起來,然後伏地。釣竿在河裏無辜地浮著,魚們被驚散。

子衡低著頭,都不敢抬頭。他聽見子允說:

“大王,秦軍圍城了。”

“嗯。”年輕人的聲音。

“大王?”

“寡人自有定奪。”年輕人說。

子衡感到一隻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背,年輕人的聲音緩緩地道:

“你說的是,寡人確實是心不靜,性子不定。莽而且怯。隻是有

些事情,是沒法子的……這根釣竿,便送給你了。”

子衡聽到腳步聲緩慢遠去,子允拉了他一把。

“那,那是你們魏國的……王?”子衡說。

中午,回到子允的宅邸時,子衡望見城門已閉上。操戈披甲的士

兵們站滿了女牆。路邊的難民們彼此麵麵相覷,隨後無奈地拍打著

孩子們的頭。子允讓子衡住在閣樓上,告訴他不要出門。

“秦軍圍城。外鄉口音者一律要拘起來,以防奸細。你可不能

亂走。”

子衡爬到閣樓的屋頂,踩著碎瓦鋪設的屋脊,無聊地望著夏日的

陽光。他開始想念碧荔,想念跟她第一次見麵時的天氣。一樣的夏季

午後,十三年前,香草和桃花魚,她的手指點著,她圓圓的眼珠最

後定在他身上。她笑了。

子衡在屋脊上坐著,有一個老人每天會送來飯菜。他在屋脊上吃

飯,在屋脊上看夏日陽光,數星辰。除了大小解,他一直站在屋脊上。

魏國的星空恍如深沉的雲夢澤,無數的星辰恍如遊動的魚。而他找不

到一根釣竿去捉拿那些流轉不定的光芒。子允每天在院子裏出出進

進,被他盡收眼底。蜂擁的人民,像一群被放大的螞蟻。

到達大梁的第二十五天夜晚,暑氣蒸熏。炎熱的氣溫使他隻能臉

貼瓦片,和衣而臥。在夢中,他回到了雲夢澤。水氣在他的周圍波動,

木蘭、楂梸、甹栗的陰影拂在他臉上。魚們在空中遊動,像星辰一樣

轉動。水聲清澈,似乎在誘人沉入。然後,陽光便劈到他臉上。

睜開眼時,他看到了夏日的晴空,接著便是浩蕩的水聲。低下

頭來,他目瞪口呆的看到,下麵曾經是黃土飛揚的大地,如今一片

澤國。城垛猶如堤壩,小巷變成河流。院子變成水潭,子允的車馬變

成了小舟。難民們在水裏掙紮,衛兵們在城上顫抖。一片聲音在不斷

的被重複著,與水聲爭相呼應:

“秦軍淹城!秦軍淹城!”

子衡在屋脊上盤起雙腿,茫然地望著周圍。不斷上漲的水勢,

使這座城池失去了舊有的黃土風景。子衡尋找著他的大舅子:子允

的冠服在水裏漂蕩,那通往王宮的道路已是一片汪洋。子衡發覺自己

無處可去。難民們如同魚一樣在渾濁的黃色水流裏尖叫。

子衡把一直帶在身邊的魏王所賜的釣竿摸了出來。這修長柔韌的

東西,在夏日陽光下煥發著古詩中閑暇的詩意。子衡掄圓了釣竿,

然後瀟灑地揮了出去,釣鉤直垂到水裏。滔滔的流水使釣鉤不那麼

平靜,但子衡的神色卻鎮靜異常。須臾,他手腕一抖,一件華貴的

袍子便從水裏被撈了起來。

“好一條大魚。”子衡說。

滔天的水流中,遠方傳來殺聲。子衡望見城門被洪水衝開,駕

著小舟、身著黑色衣甲的兵丁們像蝗蟲一樣布滿了河流。他們在發現

端坐垂釣的子衡後,麵麵相覷了一番。一條小舟向子衡劃來,幾個

衛兵伸出長戟,試探性的去撥弄釣竿。

子衡被抓上城垛時完全沒有反抗,他被人按住身體,跪在城樓上,

麵向城外的水流。夏日的太陽逐漸轉向,陽光照在他的背上。子衡

能夠感覺到烤炙的痛苦。秦兵的手粗大而凶狠,他感到一陣茫然。

風聲從腦後響起時,子衡正想到這是碧荔離開他的第七十二天。

接著,冰涼的觸感貼上了他的後頸,他看到城下的河水離自己的眼睛

越來越近。他的首級像一條被投入流水的釣竿一樣落向蒼茫的逝水。

直到他的嘴唇接觸河水之前,他讓自己掙紮著說出了兩個字:

“碧荔。”

碧荔推開茅屋的門,回到了她離別了四天的房間。她看到桌上

的魚、菜和酒幾乎沒動過。而衣服、包袱、傘,都不見了。碧荔呆了

一會兒,開始有些後悔。繼而她便開解自己:“哪個婦人家不耍些脾

氣的?這廝,不給他些苦頭吃吃,他便不知道自己不對。”

把床鋪收拾好,把冷菜倒掉,把茅屋裏打掃幹淨。碧荔換了件

新衣裳,紮了條新頭巾,坐在門前,開始等子衡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