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不速之客說,“您能坐下來嗎?我想,您也許有一些誤會。”

午後的陽光轉了向,從地板上輕輕溜了過來。不速之客把腳縮回坐椅下,似乎在躲避著陽光。他低下頭來,喝了一口酒。

“先生,”他說,“您聽說過一個叫做瓦爾賽格伯爵的人嗎?”

“我知道他。”薩利埃裏說,“維也納的一個伯爵。一個附庸風雅的傻瓜。他最喜歡做的事,便是把別人的曲子吹噓成是自己的作品。”

“對極了。”不速之客說,“我就是他的管家羅伊特蓋布。我將告訴您一個故事。”

“瓦爾賽格伯爵,如您所說,是個混蛋。願上帝饒恕我說我主人的壞話。”不速之客說,“1786年5月的那天夜晚,他和他的妻子也聆聽了《費加羅的婚禮》。伯爵夫人像當時很多女人一樣,愛上了莫紮特先生。伯爵嚐試過偷一些莫紮特的曲子來充作己用,蒙騙伯爵夫人。然而並沒有奏效。您可以想象嗎?一個弱女子,她愛莫紮特愛得發瘋。伯爵根本無從控製。那四年,也正是莫紮特不得誌的四年。他連自己的妻子都不在乎。他走火入魔。伯爵恨他。恨他這樣一個地位低下的樂師,為什麼卻具有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才華。”

“四年之後的夏天,伯爵夫人病死了。在伯爵夫人臨死前,她眼睛還能轉動的時候,她還在看著莫紮特先生的譜紙。一個妒夫的仇恨在伯爵心裏醞釀完成。伯爵夫人死後,伯爵決定要報複莫紮特先生。而我,不幸做了其中的幫凶。”

“我拿了一百個金幣,穿上這身黑衣,蒙上我的臉,去找到了莫紮特先生。‘做一首悼亡的曲子。’我說,‘獻給我的主人。’伯爵知道莫紮特先生的父母剛剛死去,他的情緒很抑鬱。我還記得莫紮特先生接過金幣時的表情:他的臉色慘白,像是見到了鬼魂。”

“我的主人,殘忍的伯爵先生。他知道莫紮特先生簡陋的住址。他買通了幾個無聊的閑漢,捉住了幾隻最為詭異的夜鳥和最為聒噪的貓。在夜晚,這些鳥聲和貓叫,以及那些閑漢模仿鬼魂的哭叫聲,足以使莫紮特先生心神不定。我後來聽說,他對自己的妻子說:他相信有人要毒害他。”

“沒有人在他的飲食裏下毒。但他還是被毀滅了。一個失去父母的人,如果每天思想悼亡的主題,加上身體的虛弱、夜鬼的騷擾,他的生命不會長久。天才有時是脆弱的。冬天。莫紮特先生已經無法支撐了。11月,他的身體已經虛弱不堪,時時躺倒在床,但還是在為《安魂曲》的寫作操心。不必再做什麼鬼蜮伎倆,我們都知道他活不長了。12月4日的夜晚,我在窗外聽見他叫人把譜子拿到床上,勉強支持著,寫下了《熱淚盈眶》的第一段,並用他已沙啞的嗓音試唱著女低音聲部。然後,他就痛哭了起來。”

“您能相信嗎,薩利埃裏先生?就在那一刻,我感覺到自己罪孽深重。這個天才的哭泣是因為他感到他已經不可能寫完這部作品。這種悲哀的感染力太強大了。晚上,他的朋友緒斯邁厄先生來了,莫紮特先生對他講了寫作《安魂曲》的一些想法。直到這時,他依然在想著《安魂曲》。我在窗外聽著。我感到上帝在不斷地占據我的心。我在不斷懺悔,希望上帝聽得見。到了午夜時,隔著窗,我看到他突然坐起來,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然後把頭轉向一邊,躺下睡著了。然後,他就再沒醒來過。”

“緒斯邁厄先生去年過世了。”薩利埃裏靜靜地說。

“是的……然而,瓦爾賽格伯爵還活著……十三年來,他被自己的罪孽所折磨。他明白他做下了多麼惡毒的事情。他殺死了一個天才。一個偉大的、上帝派到人間的使者。莫紮特先生過世之後,連一塊墳墓都沒有。瓦爾賽格伯爵已經蒼老,離死不遠。他想要懺悔,他害怕下地獄。可是,他連找一個地方懺悔都不能。沒有人知道莫紮特先生埋葬在哪裏。”

“也許這是他的命運……”薩利埃裏從齒縫中喃喃地道,“他也許已經回歸天堂。塵世間本不該留存他的任何東西。”

“難道您還不明白嗎?”激動得臉色發紅的不速之客站起身來,站到陽光裏,扯開黑色的鬥篷。“我就是瓦爾賽格。我是個懦夫。我甚至不敢承認我就是那個罪人。薩利埃裏先生。我就在這裏,那個殺死莫紮特的人。我向您懺悔。我向莫紮特先生懺悔。我會下地獄的。我老了。啊,我的天。我多願我沒活過!”

“這些都並不重要了。”薩利埃裏說。

“多年以後,我們的功和罪,懺悔和惡,都會被忘記。我們不過是塵埃。隻有阿瑪迪烏斯,會被銘記。永生永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