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顏七到過一次縣城。他在那裏第一次看到了劍。兩個貴公子為了一個粉頭,各自從雕飾華麗的劍鞘中拔出明亮鋒銳的長劍動起手來。顏七擠在人群裏觀看了一場拙劣的擊劍表演。他發現,用劍的人和用刀的人確實不一樣。劍是一種高貴的,優美的,華麗的,典雅的,詩情畫意的兵器。使用它的人們,也必須堂皇、優柔、纖巧而瀟灑。而那些使用沾滿血氣的,隨處可見的白鐵刀的人們,則不理會這一切。刀客們知道的隻有兩個字,就是殺戮。
十
年輕人站起身來,跑了出去。顏七抬頭看著大門,莫名其妙。一會兒,年輕人又跑回來了。他兩隻手各拿了一張油紙,裏麵是燒餅夾肉。踏進來時,他一口咬著左手的燒餅,然後把右手的燒餅遞給了顏七:
“吃點兒吧。晌午了。”
“不了,謝謝。”
出於職業的自尊,顏七立刻拒絕了年輕人的動議。為了表達他的態度,他低下頭用砂紙多磨了幾下。不知道為什麼,顏七對付這柄普通的刀,顯得很細心又很妥帖。也許是那個年輕人的毛躁讓他想刻意顯得老成。年輕人不依不饒地逼上來:
“吃吧。我都買了。後街黃老爹那鋪子買的。您不吃,都冷了。可惜哈。”
十一
顏七終究接過了燒餅夾肉。他和年輕人並肩坐在條凳上,吃得嘴裏咯吱咯吱響。顏七過意不去,去燒了些水,煮了些茶來給年輕人喝。兩個人用茶盅喝著滾燙的茶水,吃著燒餅夾肉。吃著,年輕人開始和顏七攀談。一來二去,就都抖開了。顏七的矜持慢慢消散。接下來就變成了熟人之間的對嚼。年輕人說,他剛踏上江湖,前幾天在西山遇到一個打劫的。他把那人砍了三刀,砍死了,翻那賊兜時發覺死者也是個窮賊。不過幾百個銅板罷了。
十二
對於殺人這類事,顏七聽著一向安之若素。因為來磨刀的人,沒殺過人的稀罕。而為殺人的顧客保留秘密,又是磨刀人的職業操守所在。年輕人敘述如何砍那三刀時,激動的臉龐讓顏七感到有些好笑。不過他還是把嘴按在了燒餅上,沒出一聲。年輕人接著說,他預備磨完了刀,就進城去挑戰城裏有名的刀客。一旦勝了,那麼……
十三
顏七是個中低檔次的磨刀手。在縣城外磨了三年的刀。他還年輕的臉上,早早有了暮氣。也許聽多了殺伐的事。顏七知道,一個刀客一旦成名,就不再需要磨刀人。他隻是一個過渡的驛站,而永遠無法成為江湖的主角。他隻是一個邊緣的人兒,無法左右任何命運。他隻能把一柄殘破的刀弄得光鮮一些,鋒利一些。這就是全部。在這天下午他聆聽著這個年輕人敘述將來。他清楚地知道這個年輕人將來不會成為一個優秀的刀客。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對這個年輕人,讓他的心微微動了一動。
十四
刀拾掇好了之後,年輕人放下五十個銅板走了。顏七看著他離去的方向。夕陽西下。長街上人影蕭然。秋風蕭瑟。屋簷下刀聲明亮。那個年輕人走路的時候,做出一副在道上模仿來的大刀客的樣子。大刀客的走路樣式,講究的是大氣,浩闊,瀟灑。而小人物們就是緊張、謹慎、手隨時準備去拔刀。顏七看了那個年輕人一眼,然後回到屋裏。茶壺裏的茶還在氤氳著白氣。顏七把器具們收了起來。然後看了一眼夕陽。然後他知道了年輕人在哪方麵觸動了他……三年之前的他,和那個年輕人都是一樣的毛躁和棱角分明。那類似於一種永不熄滅的對未來的憧憬,然而如今早已消散不見。他坐在這裏等待的,除了下一個顧客,就是他日漸衰老的年華。
十五
第二天黃昏,有兩輛驢車拉著三具死屍穿過村間大道。顏七看到了年輕人的屍體列在三具的左側。他的額頭至左嘴角被劃了一刀。顯得麵目猙獰。他的刀早就不知去向。趕驢車的人說他在西山腳看見這三個人的屍體。他們的錢袋布囊早就被搜括掉了。而他們的刀還扔在那裏。可見殺他們的人是個很迷信的人。因為道上的人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如果拿了被自己殺死的人的刀,就會沾染上被自己殺死的人的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