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不回來吃午飯了。”女孩兒看見她的目光,於是說。為了不使她懷疑,她把手機怯生生地伸了過來。
“嗯。”她說,直起身子。“麻煩你件事好嗎?”
“嗯?什麼呢?”
“他回來後,麻煩你告訴他,給我家打個電話。”她說。
“好的……”女孩兒說。
四
她進門時,小餐廳裏隻有一個人。那是個胖胖的中年男人,鬢角已有白色,穿著西服,正吃著一份蟮絲麵條,旁邊是一杯加冰的飲料。吧台裏麵的唱機,拖拖遝遝地播放著瓦格納《飛翔的荷蘭人》序曲。中年男人吃喝的速度,讓人覺得,他一直一個人孤獨的在這裏吃喝。她對小餐廳唯一的侍者即老板說她要一份炒河粉。老板準確地點了三下頭,然後消失在廚房。中年男人的腦袋一直沒有朝她這邊轉過來。她從報架上取下一份時裝雜誌看,耳裏聽著瓦格納,抬頭望著牆上的戲仿歌特式造型風格的掛鍾。時間一點一點走著。餐廳裏僅有他們兩個人。玻璃門將外界聲音隔斷。耳畔唯有他杯中清越的冰塊互相輕輕碰撞之聲。
端上炒河粉後,老板坐回到櫃台邊,像從沒離開過一樣。她帶著一點厭惡的感覺吃著。胃是虛空的,像堆滿鬆軟的石灰。人仿佛沉浮在空氣裏。瓦格納冗長的曲子好像被慢慢行走的鍾麵指針拖住了腳步,儼然沿著粗糙的球道慢慢滑行的球。吃了幾筷後,她聽見中年男人將杯子放在桌上的聲音。中年男人離開座位,向廁所走去。她向他那個方向凝望。那杯金黃色飲料還有兩個手指寬的那麼高。冰塊如融化的海流般彙流。落日般明朗金黃的色彩逐漸淡漠。瓦格納的聲音好像在為這一幕配樂。除此而外,桌上有他手肘按下的印子。木材原色質樸鮮明。
一會兒他回來了。一反剛才細斟慢飲的樣式,他用判若兩人的迅猛動作拿起杯子一口喝幹,冰塊在嘴裏嚼得咯吱聲響。中年男人將幾張紙幣鋪在吧台上,戴上帽子,豎起衣領——這時她發覺他有點駝背——走到酒吧門前,將門拉開。
門關上時了無聲息,好像廣告裏性能優良的汽車滑入車庫。她從桌側的落地長窗看那個中年男人的背影。老板巧奪天工地為落地窗配上了從天而降如大雨般衝刷的流水效果。在凝眸於窗外的時候,仿佛望到秋雨蕭蕭。中年男人的背影被扭動著。她把身體朝後略微仰一點,發覺窗上映出了模糊的她的樣子。像鏡子一樣。過了一會兒,她覺得自己眼花了。因為她看到了那個男人的樣子。穿著牛仔裝,漫不經心的東張西望。
“你知道嗎?”她開始說話。
“我昨晚夢到你了。你。你還留長發的時候。你在打籃球。我坐在場邊看。在我們的中學。夏天。陽光很好。打完籃球,我和你一起回到教室,隔著課桌坐著。你知道嗎?你從課桌抽屜裏拿出了幾根孔雀的翎羽。那麼漂亮。那麼爛漫的孔雀翎。你把孔雀的翎羽,藍綠交接的,五彩斑斕的,鋪在桌上。我們手握著手,隔著桌子望著。後來,天黑了。後來下雪了。晴了,陰了。亮了。暗了。春,夏,秋,冬。後來,教室垮掉了。周圍的課桌被風吹走了。後來,我們的頭發也被風吹走了。皮膚。肌肉。後來,我發現我們倆都隻餘下身上的骨頭。我們的兩隻骷髏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孔雀的翎羽被我們壓在手腕的下麵。孔雀的翎羽還在,其餘的,都被風吹走了。你和我在一起。”
她停住了話語。她呆呆地看了一會兒落地窗。後來,她發現他的樣子模糊了。她回了回頭,看到那幾張紙幣還放在餐桌上。老板把頭埋在臂彎裏,似已睡著。她站起身來,把鈔票壓在了盤子底下。她知道再停留幾分鍾後,便會認為她一直是一個人在這裏獨自吃喝。
五
到家的時候,天色已黃昏。她把外套脫掉,隨即摘下圍巾。然後,她聽到電話鈴聲。她幾步跑進臥室,從床頭櫃上拿起電話。
“是王經理的辦公室嗎?我找……”
“打錯了。”她說。“你早上就打錯過一次了。麻煩你核對一下號碼,好嗎?謝謝。”
她把電話掛上了。
孩子們歡叫的聲音又鬧了一會兒。她坐在床沿上脫自己的靴子。房間裏開始有灰色伸展。電話鈴又一次響起。
“喂?”她接起電話。
“請問,那個,這裏是王經理的辦公室嗎?我不是鬧事的,我是和王經理談合作的。真的是這樣……”
她一聲不吭,把電話掛掉了。
脫下靴子,她站起身來,去到洗衣機旁,從地上撿起那被撕成兩半的照片。她從床頭櫃抽屜裏找出膠水,開始仔細地將他和她重新粘合起來。正在她又一次回到他臂彎的時候,她第三次聽到了電話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