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東西?”
“石頭?馬糞。”
甕的碎裂聲。顫抖的奔馬聞到了熟悉的香味。那曾經被月亮偷來供他享受的麥酒,如今在碎裂的甕中搖漾著,在月光下散發著醇香。馬賊們歡呼著,歌唱著,迫不及待的飲酒。月亮緩慢的升了起來。太陽城的婦女們縮在井的周圍,用仇恨的眼神注視著他們。
奔馬聽見了嗞嗞的聲音。他從指縫裏望了過去,看到在早晨慷慨激昂地說要殺盡馬賊的男子,月亮的哥哥,那身材修長的屍體,被馬賊們扔到了火堆中。男人們的屍體無一例外地被扔入了火堆。馬賊們拔出馬刀,切割著男人們的肌肉。婦女們咬齒縫的聲音與滋滋的烤肉聲形成了對照。奔馬閉上了眼睛。他聽見了馬賊們牙齒咀嚼人肉的聲音,以及滿足的飽嗝聲。
真奇怪。在這樣的時刻,他忽然抬起眼來。他看到了月亮。皎潔明媚的月光,圓潤無瑕的月光,從頭頂瀉落下來。他伸出手來,看到自己的手掌清明純粹。一把把月光在他周圍遊蕩著,舞動著。他又回過頭來。在皎潔的月光下,白馬的鬃毛和骨殖,在沙地上被不斷的遊戲式地踢來踢去。
五
這個世界上一定是存在著什麼值得紀念的事情。某個刹那,某個人,可能做出完全不合常理的事。年輕的僧侶自作主張的補白說:由於一些特殊的事例,他相信神祇的力量。在那天的月光下,奔馬忽然長身而起。他從角落裏衝了出來,直撲馬槽。他像一頭餓狼一樣撲到了地上,將馬的骨殖、鬃毛,連同沙土,一起瘋狂的吞入了嘴裏。盤腿而坐的馬賊們來不及拿起他們鋒利的刀。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人爬起身來,一麵拚命的朝嘴裏塞著那些他們視做馬糞的東西,抖動著喉結強行吞咽,一麵去踢那些焚燒著屍體的篝火。馬賊們憤怒了。他們跳了起來,抓起馬刀,揮舞起一團銀光,朝著那膽大妄為的男子追去。奔馬近乎癲狂的踢飛著柴火,他幾乎可以感覺到刀已經貼到了他脖子的皮膚。啊,刀就在他身後了。奔馬開始奔跑。他修長的雙腿在這個時候展示出驚人的能量。二十多個怒糊塗了的馬賊舞動著馬刀在他身後步行追擊。
“我想我不能停下來。白馬的骨殖在我體內。我就是白馬。我是太陽城。我不能被他們抓住。城不能死。我邁開兩條腿,跑得像風一樣快。馬賊們舞動著刀在身後尖叫著。我朝東門跑去。東門。我穿過穹頂的東門。一百三十九個人出去,隻有一個人生還的東門。他們追不上我。我穿過東門的穹頂。黑壓壓的城牆在我頭頂。我穿過去了。敞開的東門洞。我看到了星和月亮。啊,那月光如此之美,多年以後我都可以回憶起來。那時我忽然覺得,我活了。因為我知道,神出現了。”
年輕的僧侶說:很多事情,證明了神祇的存在。
“我聽見像雷一樣的聲音。而月亮在那裏,沒有雨水。我回過頭來,看到了東門完全塌了。塌了!塌了!城牆崩倒了下來!所有的馬賊都被埋在了城牆磚下。一百三十九個人出征隻我一個人逃命生還的東門啊!塌了!我還活著。馬賊們,都死了!”
一切都忽然靜了下來。月光之下,他緩慢地繞著城牆,小心翼翼地觀望了一遍。馬賊們無一例外地死亡,死得毫無爭議。一百三十八個男人,二十四個馬賊。太陽城忽然變成了死之城。隻有他一個人活著。肚子裏藏著白馬骨殖和鬃毛的男人。
六
“事情過去了四十年。”奔馬說,“我沒有能力再生育一個孩子。我知道我成為了白馬的替身。我之所以沒有自殺以謝,就是因為我成了這個城的新標誌。我要代替白馬活下去。而眼下,我快要死了。我的罪孽使我的屍體無法再保佑太陽城的平安。所以我祈求你。你是修道的僧侶。你一定有一個辦法。”
說到這裏,這衰竭的老人,這年輕時的臨陣脫逃者、城市的恥辱和英雄,城市的象征和核心,對僧侶露出了乞憐的表情。“我有一個辦法。”他說,露出近乎瘋狂熱情的微笑,“你是修道之人。我隻有求你才能做到。”
“他的辦法非常荒謬。然而,在說完這個方法後,他沒有給我反駁的機會。他舉起刀來插進了自己的喉嚨。熱血奔湧。他笑著說:‘還來得及!要快!要快!’”
接下來,是僧侶的獨白。
“這個奇怪的老人,這個怯懦過、英勇過、逃避過又拯救過的老人,在臨終前,為了留下這個城市的信仰,因為害怕自己的罪惡無法保證光榮的流傳,他想出了一個方法。他讓我吞噬了他的身體,使我成為了這個城鎮的新的核心。而我已經決定投井。以我的清白之軀,使白馬的骨殖、白馬的靈魂得以在這個城市的井、這個城市的地下永遠盤桓。太陽城的男人們至此全部死去。而太陽城的東門將永不開啟,靈魂將永不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