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燕,你好:來信收到,看到飛飛的照片,不由得感慨一個小生命的成長是多麼的日新月異,時間在一個孩子身上的映射大概是最顯著不過的了。真的,這個夏天回去跟老朋友相聚的時候,如果不是多了些小朋友,還真覺不出歸去來兮間已經有些個年頭了。
我現在是坐在墨爾本博物館前的草坪上給你寫信。南半球的春光從碧綠的梧桐樹葉問瀉下來,池塘裏的馬蹄蓮開得正盛。周圍沒有什麼入,幾乎全澳大利亞的人都被墨爾本市郊的賽馬吸引去了,聽說這一年一度的盛事是澳洲的女人們盛裝比美的舞台,她們頭上的每頂帽子都美不勝收。本想去看熱鬧,可我更想用這樣的閑暇把我憋悶了許久的一些話寫給你聽。
你知道,這已經是我今年經曆的第二個春天了。年初的春天是在北美的溫哥華度過的,那時候櫻花開得到處都是,我的窗前還有一簇簇燦爛的杜鵑花。相比之下,墨爾本的春天似乎少了許多色彩。當然這也可能是心情的緣故,自從9?1 1事件發生後,那天早上經曆的震驚,恐慌和傷痛似乎總要不時來糾纏我。你也許會和我自己一樣納悶,一我沒有任何認識的人因此遇難,二我不是美國人或其盟國的公民,三我在事發時又遠離美利堅逍遙在南半球的孤洲上,我至於嗎?
曼哈頓島我曾經住過幾個月,不是很喜歡,尤其是世貿大廈一帶覺得很壓抑。可是,眼見著兩座曾經是世界上最高的無數人還正在裏麵工作的建築活生生地被撞得隻盛下一堆廢墟,仍然止不住難過。我以為在這樣的大災難麵前,即便沒有去過曼哈頓的人也會心同此理,沒想到,當我在極度恐慌中給××打電話時,電話線跨洋過海傳過來的竟是她興高采烈的聲音,真的就像剛看過一部她喜歡的美國大片。在隨後的日子裏,在網上看到了越來越多的幸災樂禍的言論,一點不誇張地說那一個個我為之無比驕傲的漢字就像一個個看不到底的黑洞,寒氣逼人。作為多年的朋友,你我誰都不會懷疑××的才智和善良,可究竟是什麼使得這樣一個聰明熱情有文化的成熟女性對這樣一個人類災難表現出連她自己都未必認同的冷血呢?要說,她早已過了耍酷的年齡了呀。得知美國被襲的那天早上,我們的MBA課還要照常上,但課前教室裏不同尋常地安靜。坐在我旁邊的一個中國同學顯然還不知道世界已在他熟睡的時候發生了一次大震蕩,我隻好簡要地告訴了他,出乎我的想像,他聞罷情不自禁地高舉兩臂在足球場上看到球進了一樣歡呼起來,頓時引來無數的側目,令我幾乎無地自容,而更覺得刺眼的是,他的手腕上還戴著一串據說是經過某位高僧開光過的佛珠。
事後看到自己當初在紐約拍的照片,我想像著若幹年後如何向飛飛他們這些孩子描述這兩座高樓的缺失。我們可能會條理清晰地給他們講述什麼是塔利班,誰是本·拉登,以及他們仇美情結的由來,我們也許還有能力為他們剖析世界政治格局以及美國對外政策的利弊得失一,也還可能會順便灌輸“人怕出名豬怕壯”的中國智慧,可就在那個時候,我意識到一個可能的窘境:如果他們問:“那時候為什麼會有中國人為這樣一個人類慘劇歡呼?”海燕,你我該怎麼回答呢?如果我們說這是因為幾年前美國導彈曾經炸毀了中國的大使館,因為美國的間諜飛機曾經撞毀了我們的一架戰鬥機,我們的一個空軍飛行員因此葬身大海,這,能讓他們信服嗎?
說實話,就是捫心自問,我也不得不承認,即便我本性還算善良,如果沒有這幾年的海外遊學,自己也是極可能成為歡呼人群中的一員的,即便我有著良好的教育和職業背景。回過頭去對我們接受過的教育做一個檢查,相信你同樣會發現,它並沒有教我們如何認識生命、對待生命,相反地,對我們開發智商的極大關注倒使我們的父母老師反而忽略了我們的人文素質,而它正是情商發育的基礎。我敢說,在中國的所謂高智商人群中,反而更多低情商的跛子。
我自己就能算上一個。當然,這很大程度上是由我們成長環境的局限造成的,可問題是,我們都是在當或即將要當媽媽的入了,如果還不亡羊補牢,難道還要讓這種缺憾再沿襲下去嗎?
海燕,說到人文素質,你也許會覺得它不過是錦上添花的事情,曾經有一個國內的報社編輯聽到我談人文關懷,他首先的反應是打聽我是不是基督徒。如果我說,人文素質的殘缺會使我們喪失做母親的資格,也許更會被認作是危言聳聽了,這正是常常叫我著急、忍不住要喊幾聲的原因。在海外經曆的無數次文化撞擊中,我已經再強烈不過地反省到,我們這一代人身上人文素質的缺失,很多時候使我們看起來真的無異於殘疾,自慚形穢。不妨跟你說,我常常開玩笑,抱怨我老媽沒有在我發育的時候好好照顧我的牙齒,因為踏出國門後發現周圍人們牙齒的整齊潔白程度幾乎讓我恥於張口,生怕暴露了自己參差不齊的四環素牙。我老媽每次都無可奈何:“那時候能吃飽肚子就不錯了,哪兒還顧得上什麼牙不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