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人伐楚,三舍不止。大夫曰:“請擊之。”莊王曰:“先君之時,晉不伐楚,及孤之身,而晉伐楚,是寡人之過也。如何其辱諸大夫也?”大夫曰:“先君之時,晉不伐楚,及臣之身,而晉伐楚,是臣之罪也。請擊之。”莊王俛泣而起,拜諸大夫。晉人聞之曰:“君臣爭以過為在己,且君下其臣猶如此,所謂上下一心,三軍同力,未可攻也。”乃夜還師。孔子聞之曰:“楚莊王霸其有方矣。下士以一言而敵還,以安社稷,其霸不亦宜乎?”詩曰:“柔遠能邇,以定我王。”此之謂也。
晉文公將伐鄴,趙衰言所以勝鄴,文公用之而勝鄴,將賞趙衰。趙衰曰:“君將賞其末乎?賞其本乎?賞其末則騎乘者存;賞其本則臣聞之郤虎。”公召郤虎曰:“衰言所以勝鄴,遂勝,將賞之。曰:‘蓋聞之子,子當賞郤虎。’”對曰:“言之易,行之難,臣言之者也。”公曰:“子無辭。”郤虎不敢固辭,乃受賞。
梁大夫有宋就者,嚐為邊縣令,與楚鄰界。梁之邊亭,與楚之邊亭,皆種瓜,各有數。梁之邊亭人,劬力數灌其瓜,瓜美。楚人窳而稀灌其瓜,瓜惡。楚令因以梁瓜之美,怒其亭瓜之惡也。楚亭人心惡梁亭之賢己,因往夜竊搔梁亭之瓜,皆有死焦者矣。梁亭覺之,因請其尉,亦欲竊往報搔楚亭之瓜,尉以請宋就。就曰:“惡是何可構怨禍之道也,人惡亦惡,何偏之甚也。若我教子必每暮令人往竊為楚亭夜善灌其瓜,勿令知也。”於是梁亭乃每暮夜竊灌楚亭之瓜,楚亭旦而行瓜,則又皆以灌矣,瓜日以美,楚亭怪而察之,則乃梁亭之為也。楚令聞之大悅,因具以聞楚王,楚王聞之,惄然愧以意自閔也,告吏曰:“微搔瓜者,得無有他罪乎?此梁之陰讓也。”乃謝以重幣,而請交於梁王,楚王時則稱說,梁王以為信,故梁楚之歡,由宋就始。語曰:“轉敗而為功,因禍而為福。”老子曰:“報怨以德。”此之謂也。夫人既不善,胡足效哉!
梁嚐有疑獄,群臣半以為當罪,半以為無罪,雖梁王亦疑。梁王曰:“陶之朱公,以布衣富侔國,是必有奇智。”乃召朱公而問曰:“梁有疑獄,獄吏半以為罪,半以為不當罪,雖寡人亦疑,吾子決是奈何?”朱公曰:“臣鄙民也,不知當獄,雖然,臣之家有二白璧,其色相如也,其徑相如也,其澤相如也。然其價一者千金,一者五百金。”王曰:“徑上色澤相如也,一者千金。一者五百金,何也?”朱公曰:“側而視之,一者厚倍,是以千金。”梁王曰:“善。”故獄疑則從去,賞疑則從與,梁國大悅。由此觀之,牆薄則前壞,繒薄則前裂,器薄則前毀,酒薄則前酸。夫薄而可以曠日持久者,殆未有也。故有國畜民施政教者,宜厚之而可耳。
楚惠王食寒葅而得蛭,因遂吞之,腹有疾而不能食。令尹入問曰:“王安得此疾也?”王曰:“我食寒葅而得蛭,念譴之而不行其罪乎?是法廢而威不立也,非所以使國聞也;譴而行其誅乎?則庖宰食監法皆當死,心又不忍也,故吾恐蛭之見也,因遂吞之?”令尹避席再拜而賀曰:“臣聞大道無親,惟德是輔。君有仁德,天之所奉也,病不為傷。”是夕也,惠王之後蛭出,故其久病心腹之積皆愈,天之視聽,不可不察也。
鄭人遊於鄉校,以議執政之善否?然明謂子產曰:“何不毀鄉校?”子產曰:“胡為?夫人朝夕遊焉,以議執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將行之;其所惡者,吾將改之。是吾師也,如之何毀之?吾聞為國忠信以損怨,不聞作威以防怨。譬之若防川也,大決所犯,傷人必多,吾不能救也,不如小決之,使導吾聞而藥之也。”然明曰:“蔑也,乃今知吾子之信可事也。小人實不材,若果行,此其鄭國實賴之,豈惟二三臣。”仲尼聞是語也,曰:“以是觀人,謂子產不仁,吾不信也。”
桓公與管仲,鮑叔,寧戚飲酒。桓公謂鮑叔:“姑為寡人祝乎?”鮑叔奉酒而起曰:“祝吾君無忘其出而在莒也,使管仲無忘其束縛而從魯,使寧子無忘其飯牛於車下也。”桓公避席再拜曰:“寡人與二大夫,皆無忘夫子之言,齊之社稷,必不廢矣。”此言常思困隘之時,必不驕矣。
桓公田,至於麥丘,見麥丘邑人,問之:“子何為也?”對曰:“麥丘邑人也。”公曰:“年幾何?”對曰:“八十有三矣。”公曰:“美哉壽乎!子其以子壽祝寡人。”麥丘邑人曰:“祝主君,使主君萬壽,金玉是賤,人為寶。”桓公曰:“善哉!至德不孤,善言必再,吾子其複之。”麥丘邑人曰:“祝主君,使主君無羞學,無下問,賢者在傍,諫者得人。”桓公曰:“善哉!至德不孤,善言必三,吾子其複之。”麥丘邑人曰:“祝主君,使主君無得罪群臣百姓。”桓公拂然作色曰:“吾聞之,子得罪於父,臣得罪於君,未嚐聞君得罪於臣者也,此一言者,非夫二言者之匹也,子更之。”麥丘邑人坐拜而起曰:“此一言者,夫二言之長也,子得罪於父,可以因姑囗叔父而解之,父能赦之。臣得罪於君,可以因便辟左右而謝之,君能赦之。昔桀得罪於湯,紂得罪於武王,此則君之得罪於其臣者也。莫為謝,至今不赦。”公曰:“善,賴國家之福,社稷之靈,使寡人得吾子於此。”扶而載之,自禦以歸,禮之於朝,封之以麥丘,而斷政焉。
哀公問孔子曰:“寡人生乎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寡人未嚐知哀也,未嚐知憂也,未嚐知勞也,未嚐知懼也,未嚐知危也。”孔子辟席曰:“吾君之問,乃聖君之問也,丘小人也,何足以言之?”哀公曰:“否。吾子就席,微吾子,無所聞之矣。”孔子就席曰:“君入廟門,升自阼階,仰見榱棟,俯見幾筵,其器存,其人亡,君以此思哀,則哀將安不至矣?君昧爽而櫛冠,平旦而聽朝,一物不應,亂之端也,君以此思憂,則憂將安不至矣?君平旦而聽朝,日昃而退,諸侯之子孫,必有在君之門廷者,君以此思勞,則勞將安不至矣?君出魯之四門,以望魯之四郊,亡國之墟,列必有數矣,君以此思懼,則懼將安不至矣?丘聞之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君以此思危,則危將安不至矣。夫執國之柄,履民之上,懍乎如腐索禦奔馬。易曰:‘履虎尾。’詩曰:‘如履薄在。’不亦危乎?”哀公再拜曰:“寡人雖不敏,請事斯語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