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崔杼者,齊之相也,弒莊公。止太史無書君弒及賊,太史不聽,遂書賊曰:“崔杼弒其君。”崔子殺之,其弟又嗣書之,崔子又殺之,死者二人,其弟又嗣複書之,乃舍之。南史氏是其族也,聞太史盡死,執簡以往,將複書之,聞既書矣,乃還。君子曰:“古之良史。”
齊攻魯,求岑鼎,魯公載他鼎往,齊侯不信而反之,以為非也,使人告魯君,柳下惠以為是,因請受之,魯君請於柳下惠,柳下惠對曰:“君子欲以為岑鼎也,以免國也,臣亦有國於此,破臣之國,以免君之國,此臣所難也。”魯君乃以真鼎往。柳下惠可謂守信矣,非獨存己之國也,又存魯君之國。信之於人,重矣,猶輿之輗軏也。故孔子曰:“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此之謂也。
宋人有得玉者,獻諸司城子罕,子罕不受。獻玉者曰:“以示玉人,玉人以為寶,故敢獻之。”子罕曰:“我以不貪為寶,爾以為寶,若與我者,皆喪寶也,不若人有其寶。”故宋國之長者曰:“子罕非無寶也,所寶者異也。今以白金與摶黍以示兒子,兒子必取摶黍矣;以和氏之璧與百金以示鄙人,鄙人必取百金矣,以和氏之璧與道德之至言,以示賢者,賢者必取至言矣。其知彌精,其取彌精;其知彌觕,其取彌觕。子罕之所寶者至矣。”
昔者,有饋魚於鄭相者,鄭相不受。或謂鄭相曰:“子嗜魚,何故不受?”對曰:“吾以嗜魚,故不受魚。受魚失祿,無以食魚;不受得祿,終身食魚。”
原憲居魯,環堵之室,茨以生蒿,蓬戶甕牖,揉桑以為樞,上漏下濕,匡坐而弦歌。子髖聞之,乘肥馬,衣輕裘,中紺而表素,軒車不容巷,往見原憲。原憲冠桑葉冠,杖藜杖而應門,正冠則纓絕,衽襟則肘見,納履則踵決。子髖曰:“嘻,先生何病也?”原憲仰而應之曰:“憲聞之無財謂之貧,學而不能行謂之病。憲貧也,非病也。若夫希世而行,此周而交,學以為人,教以為己,仁義之慝,輿馬之飭,憲不忍為也。”子髖逡巡,麵有愧色,不辭而去。原憲曳杖拖履,行歌商頌而反,聲滿天地,如出金石,天子不得而臣也,諸侯不得而友也。故養誌者忘身,身且不愛,庸能累之。詩曰:“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此之謂也。
晏子之晉,見披裘負芻息於途者,以為君子也,使人問焉。曰:“曷為而至此?”對曰:“齊人累之。吾名越石甫。”晏子曰:“嘻。”遽解左驂以贖之,載而與歸,至舍,不辭而入,越石甫怒而請絕,晏子使人應之曰:“嬰未嚐得交也,今免子於患,吾於子猶未可邪?”越石甫曰:“吾聞君子詘乎不知己,而信乎知己者,吾是以請絕也。”晏子乃出見之曰:“向也見客之容,而今見客之意。嬰聞察實者不留聲,觀行者不幾辭,嬰可以辭而無棄乎?”越石甫曰:“夫子禮之,敢不敬從。”晏子遂以為上客。俗人之有功則德,德則驕。晏子有功,免人於危,而反詘下之,其去俗亦遠矣,此全功之道也。
子列子窮容貌,有饑色。客有言於鄭子陽者曰:“子列子禦寇,蓋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君乃為不好士乎?”子陽令官遺之粟數十秉,子列子出見使者,再拜而辭。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而拊心曰:“聞為有道者,妻子皆佚樂,今妻皆有饑色矣,君過而遺先生食,先生又辭,豈非命也哉!”子列子笑而謂之曰:“君非自知我者也,以人之言而知我,以人之言以遺我粟也,其罪我也,又將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且受人之養,不死其難,不義也;死其難,是死無道之人,豈義哉!”其後,民果作難,殺子陽。子列子之見微除不義遠矣。且子列子內有饑寒之憂,猶不苟取,見得思義,見利思害,況其在富貴乎?故子列子通乎性命之情,可謂能守節矣。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大夫。有博通之知,清潔之行,懷王用之。秦欲吞滅諸侯,幷兼天下。屈原為楚東使於齊,以結強黨。秦國患之,使張儀之楚,貨楚貴臣上官大夫靳尚之屬,上及令子闌,司馬子椒;內賂夫人鄭袖,共譖屈原。屈原遂放於外,乃作離騷。張儀因使楚絕齊,許謝地六百裏,懷王信左右之奸謀,聽張儀之邪說,遂絕強齊之大輔。楚既絕齊,而秦欺以六裏。懷王大怒,舉兵伐秦,大戰者數,秦兵大敗楚師,斬首數萬級。秦使人願以漢中地謝懷王,不聽,願得張儀而甘心焉。張儀曰:“以一儀而易漢中地,何愛儀!”請行,遂至楚,楚囚之。上官大夫之屬共言之王,王歸之。是時懷王悔不用屈原之策,以至於此,於是複用屈原。屈原使齊,還聞張儀已去,大為王言張儀之罪,懷王使人追之,不及。後秦嫁女於楚,與懷王歡,為藍田之會,屈原以為秦不可信,願勿會,群臣皆以為可會,懷王遂會,果見囚拘,客死於秦,為天下笑。懷王子頃襄王,亦知群臣諂誤懷王,不察其罪,反聽群讒之口,複放屈原。屈原疾闇王亂俗,汶汶嘿嘿,以是為非,以清為瘺,不忍見於世,將自投於淵,漁父止之。屈原曰:“世皆醉,我獨醒;世皆瘺,我獨清。吾獨聞之,新浴者必振衣,新沐者必彈冠。又惡能以其冷冷,更世事之嘿嘿者哉?吾寧投淵而死。”遂自投湘水汨羅之中而死。
楚昭王有士曰石奢,其為人也,公正而好義,王使為理,於是廷有殺人者,石奢追之,則其父也,遂反於廷曰:“殺人者,仆之父也,以父成政,不孝,不行君法,不忠。弛罪廢法而伏其辜,仆之所守也。伏斧锧命在君。”君曰:“追而不及。庸有罪乎?子其治事矣。”石奢曰:“不私其父,非孝也;不行君法,非忠也;以死罪生,非廉也。君赦之,上之惠也,臣不敢失法,下之行也。”遂不離鈇锧。刎頭而死於廷中。君子聞之曰:“貞夫法哉!”孔子曰:“子為父隱,父為子隱,直在其中矣。”詩曰:“彼己之子,邦之司直。”石子之謂也。
晉文公反國,李離為大理,過殺不辜,自係曰:“臣之罪當死。”文公令之曰:“官有上下,罰有輕重,是下吏之罪也,非子之過也。”李離曰:“臣居官為長,不與下讓位;受祿為多,不與下分利。過聽殺無辜,委下畏死,非義也,臣之罪當死矣。”文公曰:“子必自以為有罪,則寡人亦有過矣。”李離曰:“君量能而授官,臣奉職而任事,臣受印綬之日,君命曰:‘必以仁義輔政,寧過於生,無失於殺。’臣受命不稱,壅惠蔽恩,如臣之罪乃當死,君何過之有?且理有法,失生即生,失殺即死,君以臣為能聽微決疑,故任臣以理,今離刻深,不顧仁義,信文墨,不察是非,聽他辭,不精事實,掠服無罪,使百姓怨,天下聞之,必議吾君,諸侯聞之,必輕吾國。積怨於百姓,惡揚於天下,權輕於諸侯,如臣之罪,是當重死。”文公曰:“吾聞之也,直而不枉,不可與往;方而不圓,不可與長存,願子以此聽寡人也。”李離曰:“吾以所私害公法,殺無罪而生當死,二者非所以教於國也,離不敢受命。”文公曰:“子獨不聞管仲之為人臣邪?身辱而君肆,行汙而霸成。”李離曰:“臣無管仲之賢,而有辱汙之名,無霸王之功,而有射鉤之累。夫無能以臨官,借汙名以治人,君雖不忍加之於法,臣亦不敢汙官亂治以生,臣聞命矣。”遂伏劍而死。
晉文公反,酌士大夫酒,召咎犯而將之,召艾陵而相之,授田百萬。介子推無爵齒而就位,觴三行,介子推奉觴而起曰:“有龍繅繅,將失其所,有蛇從之,周流天下,龍既入深淵,得其安所,蛇脂盡幹,獨不得甘雨,此何謂也?”文公曰:“嘻!是寡人之過也。吾為子爵,與待旦之朝也;吾為子田,與河東陽之間。”介子推曰:“推聞君子之道,謁而得位,道士不居也;爭而得財,廉士不受也。”文公曰:“使我得反國者,子也,吾將以成子之名。”介子推曰:“推聞君子之道,為人子而不能成其父者,則不敢當其後;為人臣而不見察於其君者,則不敢立於其朝,然推亦無索於天下矣。”遂去而之介山之上。文公使人求之不得,為之避寢三月,號呼期年。詩曰:“逝將去汝,適彼樂郊,誰之永號。”此之謂也。文公待之不肯出,求之不能得,以謂焚其山宜出,及焚其山,遂不出而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