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願窮究
品史
作者:劉荒田
這樣的考題,也許絕大多數中國人在上小學時都麵對過:樹上有10隻鳥,獵人開槍打死了1隻,還剩幾隻?答案有兩個,非此即彼:9隻;1隻也沒有。前者是錯的,連“槍聲把其餘的鳥嚇跑”這樣的常識也沒有,不是二百五是什麼?
可是,今天,出題的老師被難住了。學生在回答前,要搞清楚五花八門的前提。比如,是無聲手槍,還是其他沒有聲音的槍?如果是無聲手槍,則要辨清其聲音的分貝。如果分貝夠大,餘下的鳥被嚇飛,是肯定的。問題並非到此為止,學生窮追猛打,再提出:鳥群中有沒有聾子?有沒有傻到聽到槍聲不願飛走的傻瓜?有沒有關在籠子裏的?有沒有不能飛的殘障鳥、餓得飛不動的鳥、懷孕的鳥?此外,對打鳥者的視力也提出疑問:有沒有看花眼,憑什麼肯定是10隻?鳥群中有沒有情種,看到情侶被打中而留下來,以身殉情的?獵人會不會一槍打中兩隻?排除了所有可能以後,學生給予答案:“打死的鳥要是掛在樹上沒掉下來,那麼就剩1隻;如果掉下來,就1隻不剩!”最後,被學生逼出一頭大汗的老師推了推眼鏡,強忍著要昏倒的感覺,嗓子顫抖著說:“你不用讀小學了,直接去考公務員得了。”
其實,學生所提的假設,即使相當部分鑽了牛角尖,也還是有漏洞。依據我本人的切身體驗,槍聲若分貝較低,沉睡中的鳥是無法察覺的,要是獵人槍法好,打下一隻以後,仍舊可以顛覆這道永不會塌台的考題。我在40多年前去打鳥,用的是沒有安裝消音器的普通獵槍,在林子裏一直打下去,已不止幹掉10隻。後來,我看到一隻鳥棲息在低矮的枝椏,為了節省鉛彈,伸手去抓。掌中的鳥發出一聲短促而銳利無比的慘叫,林子裏馬上響起紛亂的撲翅聲。頃刻間,鳥全部飛光。這樣的造孽,教我痛心疾首至今。原來,論證一道再簡單的題目,除非你滿足於大而化之,則要費許多功夫,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立與破。立——為結論建立嚴密的正向論據,破——為結論排除逆向的可能。
這一道普及麵極廣大的“腦筋急轉彎”,表現了許多人這樣的思維慣性:不願窮究。主要表現在三方麵:一是線性思維,一條線(槍聲),一個麵(樹上棲息著10隻鳥),一目可見,一數可知,直截了當地奔向結論。不考慮其他的條件,不顧及所有的可能。黑白分明,絕對化的要麼此、要麼彼,沒有中間狀態,沒有“兩可之間”。二是排斥實證。10隻鳥就是10個個體,它自身的狀況,鳥和鳥的關係,和樹的關係,和獵人的關係,和天氣及環境的關係,是需要深入考察的。可是,一如杜甫看到雞和蟲子鬥法時一般,不是目不轉睛地注視,力求透徹了解“鬥”的過程,鬥的因果,求索因應之方,而以“雞蟲得失無了時,仰麵寒山倚江閣”敷衍過去。
不妨再看一個流傳千古的典故——“坐懷不亂”,它可是人們至今津津樂道的“拒腐蝕”範本:“魯柳下惠,姓展名禽,遠行夜宿都門外。時大寒,忽有女子來托宿,惠恐其凍死,乃坐之於懷,以衣覆之,至曉不為亂。”我們不妨設身處地:城門外,寒風刺骨,遠行人疲累不堪,女子坐在男人懷裏以互相取暖,這可能是避免都被凍死的唯一選項。在這種特定情境下,不必柳下惠,大多數男人都不會“亂”。原因呢,從天時地利人和三方麵看,光顧篩糠,毫無性愛欲望,此其一;城門外是公共場所,旁邊有人,毫無隱私,顧忌極多,此其二;彼此不認識,柳下惠作為主動方,對這一位女子的底細一無所知,然而,能否“亂”起來,和年齡、妍媸、衣著、對方的態度與意願,有著絕大的關係。別說禮教森嚴的古代,即使是今天,不必說正被組織部門考察中的後備官員,一般未必是被譏笑為性無能的正常人也能做到。可見,思考的粗疏,推理的潦草,是一貫的痼疾。三,沾沾自喜於小格局,小聰明。這道“考題”流傳久遠,一向來極少受到和上述小學生一般的追問,理所當然地存在著,被成千上萬自以為是的大人拿來考人,就是證明。
選自《羊城晚報》2013年1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