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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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贄(1527~1602),字卓吾,我國明代思想家。他提倡“童心說”。所謂“童心”,就是人生來所具有、未被世俗以及各種思想、學說所熏染的“本心”、“真心”,也就是天生的那顆“自然之心”。李贄認為人的“童心”之失的根由,是“多讀書識義理”,批判矛頭指向代表儒家思想的程朱理學,推崇人性的天賦自然。
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複有初矣。
龍洞山人敘《西廂》,末語雲:“知者勿謂我尚有童心可也。”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複有初矣。
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蓋方其始也,有聞見從耳目而入,而以為主於其內,而童心失。其長也,有道理從聞見而入,而以為主於其內,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聞見,日以益多,則所知所覺,日以益廣,於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務欲以揚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醜也,而務欲以掩之,而童心失。夫道理聞見,皆自多讀書識義理而來也。古之聖人,曷嚐不讀書哉。然縱不讀書,童心固自在也;縱多讀書,亦以護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學者反以多讀書識理而反障之也。夫學者既以多讀書識義理障其童心矣,聖人又何用多著書立言以障學人為耶?童心既障,於是發而為言語,則言語不由衷;見而為政事,則政事無根柢;著而為文辭,則文辭不能達。非內含以章美也,非篤實生輝光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所以者何?以童心既障,而以從外入者聞見道理為之心也。
夫既以聞見道理為心矣,則所言者,皆聞見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言雖工,於我何與,豈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乎!蓋其人既假,則無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與假人言,則假人喜;以假事與假人道,則假人喜;以假文與假人談,則假人喜。無所不假則無所不喜,滿場是假,矮人何辯也。雖有天下之至文,其湮滅於假人而不盡見於後世者,又豈少哉!何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於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則道理不行,聞見不立,無時不文,無人不文,無一樣創製體格而非文者。詩何必古選,文何必先秦,降而為六朝,變而為近體,又變而為傳奇,變而為院本,為雜劇,為《西廂曲》,為《水滸傳》,為今之舉子業,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時勢先後論也。故吾因是而有感於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說什麼六經,更說什麼《語》、《孟》乎?
夫六經、《語》、《孟》,非其史官過為褒崇之詞,則其臣子極為讚美之語,又不然則其迂腐門徒、懵懂弟子,記憶師說,有頭無尾,得後遺前,隨其所見,筆之於書,後學不察,便謂出自聖人之口也,決定目之為經矣,孰知其大半非聖人之言乎?縱出自聖人,要亦有為而發,不過因病發藥,隨時處方,以救此一等懵懂弟子、迂腐門徒雲耳。藥醫假病,方難定執,是豈可遽以為萬世之至論乎!然則六經、《語》、《孟》,乃道學之口實,假人之淵藪也,斷斷乎其不可以語於童心之言明矣。嗚呼!吾又安得真正大聖人童心未曾失者,而與之一言文哉!
(選自《焚書 續焚書》,李贄著,中華書局1975年版)
“譯文”
龍洞山人在為《西廂記》寫的序文末尾說:“聰明智慧的人,別譏刺我‘還保留著一顆童心’,這就可以了。”童心,是真心。如果以為不可以有童心,是以為不可以有真心。所謂童心,就是完全沒有虛假,純粹的真,是最初根本的一念之心。如果失去童心,就失去真心。失去真心,就失去真人(的資格)。人不是真人,就完全不再有當初的本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