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季 春(1 / 3)

我從小就是個乖巧的女孩,在鄉下度過童年。隨爺爺奶奶長大。我記得那裏的天空永遠是那麼的湛藍,像一個廣闊的大屏幕,有潔白的雲彩和大群不知名的飛鳥。有清澈見底的小河,河裏的蛾卵石豐潤渾圓,下麵有大大小小的螃蟹居住。有小個的魚兒遊過。在水深一點的地方還會有清綠的水草,它們的身體順著水流的方向優雅的擺動。仿佛一個美人的舞姿。

鄉間的夜晚跟我現在所居的城市是截然不同的,天擦黑的時候人們從地裏回家,奶奶會在家張羅晚飯,爺爺忙著收拾一些未做完的雜事,我則會同院子裏年齡相仿的孩子一同玩耍。六月的夜晚更是清朗,天空繁星點綴,遠近會有高亢的狗叫聲傳來,露水打濕的了小草。我打著赤腳,與孩子們偷偷在水裏嬉戲,之所以是偷偷,大人們是不允許我們下水的,聽他們講,河裏有一種長得像猴子般的水鬼好吸人血,傷人性命。也隻是聽說,但並未曾見過,所以並不害怕。

春天時節,有開得漫山遍野的映山紅,那大簇的鮮紅花朵,綿延不絕。吃起來微酸。有空的時候便會采些回來放入空瓶子裏,倒入水,放在自已喜愛的書桌或者窗台上。深秋時節山裏還會有成熟的板粟或其它的野果。熟透之後外層的刺殼會爆開,裏麵的果實會脫落下來。這些野生的果實吃起來香潤可口,比種植的口感好很多。

小時候我總跟著爺爺去大山裏麵砍柴,有時候還會帶回不少的野蘑菇。村裏麵的人都是用這些多餘的樹枝以及枯死的樹葉做燃料,用它們做飯燒水,一切的溫暖都取決於它。山裏有很多我從沒有見過的奇花異草,它們開小朵淡紫或深藍的花,香味濃烈,妖豔而詭異,傲然的生長於是峽穀的中間。我會小心翼翼的把它們挖掘出來,然後種植在隨處撿來的破灌子裏,細心的澆水。他們大都會在兩天左右枯蔞然後死去。童年時候的思想總是很單純的,以為隻要是自已小心嗬護的東西,它們便會好好的生長,卻沒想,這些倔強的花兒是隻喜歡生長於大山之間的,後來明了便再也不忍采摘回來。

五歲的時候讀小學一年級,是班上最小的一個。我的成績很好,爺爺奶奶們很欣慰。

小學畢業後我考上了市內的重點中學,在第一個學期末的時候奶奶就已去世,我一聽到她病危的消息便趕著回家,可我還是沒來得及看她最後一眼,她的手就這樣無能為力的捶了下去,帶著一臉的安然,應該也有些許不舍。似是睡著了一般。爺爺站在一邊,一臉的悲痛,一臉的無奈。臉上的皺紋似是在這一瞬間加深了不少。一襲青衣裹著爺爺微瘦且佝僂的身體,蹣跚著離開人群。左鄰右舍也開始幫忙料理後事。

一旁的父親也跟著爺爺的背影離開,他臉上的悲痛也是同樣的決裂,如同落日的餘暉。這個孤傲的男人,強忍著沒有流下任何眼淚,眼看著妻子,看著他的母親一個個的離開,一個個的從自已的生命中消失,是那樣的絕然,沒有任何預兆,亦沒有任何改變的可能。生活似乎跟他開了個大大的玩笑。而這個玩笑,顯然沒有結束。

時間是道無法逾越的高牆,我隻能依靠僅有的一絲記憶來回憶一些事情的溫度。有時我會無法克製的想起奶奶那張溫暖的臉,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個離我遠去的親人,她站在我記憶的最始端,像一張第一次被填上內容的A4紙。

也許,完美的生命旅程,不是老去,而是無疾而終。

奶奶被葬在一個開滿山花的半山腰上,終年都會生長出一些不知名的花草。爺爺在很長一段時間情緒低落,有時我會聽到他躲藏在屋裏細小的哭泣,畢竟是一個年邁的老人,不喜把悲傷顯露在外,隻能暗藏於心!

為何,總是為何!分離無處不在,災難無孔不入!

沒過幾年,爺爺也相繼的走了,毫無征兆。他的臉上亦沒有任何悲痛,像刮了一陣風,可是這陣風卷走了我所有的幸福以及對未來的憧憬。我一直渴望著長大能夠帶給他們安然的生活,沒想卻這般的無奈。於是我又回到了原地,成了一個寡言的孩子,最終又被拋棄。所有的溫暖被切割斷了,如同一個從沒被罐注過關愛的孩子不知溫情為何物。世界突然在一瞬間狹隘起來,讓人感到窒息。這種無法抑至的絕望如糾纏交織的藤蔓爬滿了我整個青春。百轉千回。

我再一次回到了我的父親身邊,那個冷漠的,卻能帶給我豐盛食物的男人。我總是無法從他那裏感受到溫暖,雖然我的身體裏流著與他相同的血液。我總是忘不了那些生長在農村的日子,那一座座似乎無法翻越的大山,和汩汩流動著的冰涼河水,還有大片大片的綠色田野。它們如同長在我的身體裏一般。穿插在我生命的縫隙裏,無法分割。

我想,我是一個無法兌變的蠶蛹,死在了自已編織的囚牢中。

我與父親總是不和,因為我總是無法按照他的意願去做。我變得倔強,偏激,暴戾。我總是用疾惡如仇的眼神對視著他對我的無奈。我明目張膽的說我討厭他身邊那個代替了我母親的年輕女人。我討厭他們對我所做的一切。包括關切。我滿腦子的盼著長大然後渴望的逃離。我開始逃課,不再是老師眼中乖巧的學生。我孤僻而喜歡走極端的性格讓我擁有很少的朋友。

父親在對我徹底失望的時候找我長談,我是第一次那麼近距離的看他。他蒼老了,重重的歎著氣,他的冷漠與嚴肅突然間不覆存在,而是另一種無可奈何的表情。仿佛幻境。我站在窗台邊,俯視著華燈初上的街道,有輕柔的細雨斜斜飄下,街道上人生鼎沸。有相擁走過的情侶,有裹著大衣的年邁老人,被雨水打濕的寂寞男子,有背著書包準備回家的學生,他們表情豐富,笑臉如春。我沒有做聲,父親站在我旁邊,眼睛定格在不遠處的高樓上,路燈透過窗戶打在他那張陰鬱而深沉的臉上,這是一張被生命的勞碌和無能為力揉搓過的臉。這瞬間的陌生讓我不知所措。他跟我說起我的母親,那個善良溫婉的女子。說起他的歉疚,說他來自一個男子漢的壓力與這個並不容易的家庭。我無聲的承受著,這個帶著些許蒼涼與無奈的談話,讓我陷入了另一個夢境,父親應該是愛我的,隻是為了這個家,不得不放棄些許,包括對我的愛。我也是個幸福的孩子,我應該快樂的成長。雖然我失去了母親。

我請求父親讓我轉學,去了另一個城市,榕城。他也同意,並沒意見,我想他亦是有少許了解我的成份。我帶了很少的東西過去,簡單的幾件衣服和幾本炙愛的書籍,一張我在農村上學時的照片。父親堅持送我,這是他第一次表現出在乎我的舉動。我亦沒有拒絕。坐了幾個小時的大巴,沉悶的車上誰都沒有開口。隻是側著臉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建築物和人群。人煙稀少的山區裏有衣著灰暗的牧牛人,矮小而精瘦的身影消失在山腳,他們大都隻是少年。黃昏的時候到達目的地,父親幫我辦好手緒便不做停留。他的背影就這樣消失在日落之中。也沒有分離時關切的話語。一聲不響。

父親會定時給我寄來豐盛的零花錢,半個學期我會回家一次。我知道他隻是在做一種補償。後來家境漸漸寬裕後,我的零花錢也漸漸增多。可我並不滿足,我是個缺少精神關愛的孩子,我需要足夠的愛。我像吸血鬼一樣拚命的尋找。

新的學校與我想像中的相差甚遠。古老而破舊。裏麵種植了大棵的銀杏和梔子,大片的銀春花開得天真而爛漫。那些細小的黃色花朵爬滿了整個圍牆。無不招搖。穿過一條用水泥鋪成的不算寬闊的小徑便到了宿舍。這是一棟四層的樓房,白色的石灰,用綠色的油漆刷了牆壁的根部,顯得突兀而清冷。倒也整潔。我被分在四樓的最後一個房間。進去的時候有幾個女孩在看書,卷縮在床上。那些變了音質的流行歌曲從她們手中的小型的錄音機中傳出。我簡略的介紹了幾句且告知我是新來的。她們禮貌性的問好。有一個個子嬌小的女孩熱情的接過我手裏的東西,讓人受寵若驚。我記住了她的名字。她是菲。

宿舍有四張床,有兩個上鋪空著,我選了一個靠角落的床鋪,把包裹打開,一件一件的取出物品。東西整理好的時候已經八點,沒有時間再去添置一些需用的生活用品。隻能明天抽空。接了點熱水簡單的洗漱後便準備休息。卻一夜未眠,這陌生的環境使我內心無法平靜。我不知道自已這樣做到底是對還是錯,但是我不能後悔。我對自已說。窗外是一棵碩大銀杏,風吹起來發出簌簌的聲響,有幾縷微弱的燈光打在豐厚的樹葉上,影影綽綽。灰黑色的天幕上綴著幾顆細小的星星。遠處有汽車喇叭聲傳來,響徹了整個校園。

她們都已睡熟。我輾轉反側,心裏亂七八糟的竄出許多片段,記憶裏奶奶那張溫和的臉,爺爺的隱忍與悲痛,父親的無奈與冷漠,還有一張是我從未曾親眼見過的母親的臉,以及她溫潤的懷抱。這張臉我在腦海中想像了十幾年,僅有的一點依據是一張過了時的黑白照片。父親穿著青灰的中山裝,母親梳著兩條柔軟的辮子,雖然沒有親密的動作,但從他們的笑容看出他們是幸福的。這些東西在我腦海中不斷的翻騰,仿佛近在眼前卻又遙不可及,一幕幕的在我腦海中放映。經曆了這麼多的歲月,卻一點也沒褪變的跡象。

後來我知道這個叫做菲的女孩與我來自同一個城市。她睡我的下鋪。菲是個熱心腸的女孩,比我善良,從我第一次見到她時便能感覺。她幫了我不少忙,讓我很是感激。她會眉飛色舞的跟我說起家鄉哪裏有好吃的小吃以及一切她認為美好的東西。說起她農村的父母。憑借她的記憶,尾尾道來。我確信她是個善於言說的女孩。有一次她突然問我,她說小易你知道我為什麼從第一眼看見你時,就喜歡找你說話嗎?我說我不知。她眨了一下眼睛,然後回答,因為我覺得從你身上散發出來的東西跟別人不一樣,你總是用那種與世無爭的態度對待一切,外表冷漠而內心善良。每次我說長篇大論時你總是很認真的聽,並且從不反駁,也不插話,換做別人早就不耐煩了,說完了還衝我一笑。我笑了下說,因為我不知道要說什麼所以才不插話的,沒想卻正合你味口。菲沉默了下,然後悠悠的說,小易你看起來很憂鬱。你不快樂嗎?我愣了下,沒有答話。菲見我不理就自顧自的笑了,把頭縮進了被子裏。

第二天是菲帶著我找到教室的,在她的隔壁班。她笑嗬嗬的說我們真是有緣,從同一個城市來到另一個城市。看著她單純的笑臉暴露在陽光低下有那麼一刻讓我感覺世界如此的美好,幾乎沒有缺陷。我想我是要在這裏忘記一些東西的,忘記一些傷痛,我所有的記憶將被粉刷上新的顏色,我可以像菲一樣如此清白的活著並且笑得毫無遮攔。沒有背負。如果,隻是如果。

下課之後去買了一些生活用品。當我穿梭在這些陌生的街道,看著陌生的事物,麵對著陌生的麵孔時心裏卻是異常的平靜,沒有懼怕。這裏與我生活了十幾年的城市沒有多大區別,街道兩旁有高大的梧桐,讓人感覺親切。我漫不經心的走著,細心的挑選所需之物。而後在地攤上選了幾本打發時間的雜誌,在理發店修剪了一下頭發,這千絲萬縷在瞬間掉了一地。我就頂著這個嶄新的頭發招搖地穿過陌生的城市。

要開始從新生活。我在心裏呐喊。讓時間去篩選及過濾它吧。那些輕的、重的、快樂的、悲傷的、積極的、墮落的。

大概用了十幾分鍾的時間就走到了學校,宿舍樓已斷斷續續的亮起了燈光。這些橘色的燈光讓我心裏感覺異常溫暖。穿過小徑。操場有大群的男生打著籃球與踢足球,他們身形矯健,我陰鬱的表情與他們格格不入。隻因我在心裏盤算著細小的事情,突然一個圓形物體飛快的襲來,在瞬間的錯愕之間,我被擊了個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