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大海的采訪是從柳一波家開始的。
柳一波的家在宏華機械廠旁的一幢凹字形宿舍的四樓。李大海叩響防盜門,一個圓圓臉,額前梳著留海的少女打開了門。
“小姑娘,你就是柳紅梅?”李大海問。
“嗯!”少女默默地點頭。
“我是《南城日報》的記者,想了解一些你父親生前的事情。”李大海亮出了那本綠殼的記者證。
“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可說的。”柳紅梅的話有些灰心,但還是讓李大海進了門。
趁柳紅梅到廚房裏去沏茶。李大海環視了一遍客廳:一對老式的皮沙發,一個玻璃茶幾,一個矮櫃上一台14寸的電視機;電視機上方的牆上掛著一幅像框,像框上方披著一條黑綢子結。像框裏的男人約四十多歲,清瘦臉龐上留著一個燦爛的笑容。這一定是柳一波,李大海猜測。
柳紅梅端進一杯茶放在茶幾上,看到李大海在看父親的遺像。她說,“我爸爸是典型的知識分子,搞點技術還不錯;人們卻偏偏要把他推到廠長的位子上去,連家都顧不上。結果廠子仍然搞不上去,落得個這樣的下場。成了改革的犧牲品。”
李大海本想開導幾句,看到柳紅梅臂上的黑袖套,又忍住了。
“看樣子你爸爸脾氣蠻好。”李大海有意把話匣子打開。
“他的脾氣真的好。”柳紅梅深情地看了一眼父親的遺像,接著說,“他從來沒有罵過我,連一句重話都沒有說過我。記得有一次我和媽媽賭氣,我到同學家住了一夜,爸爸他一夜沒有睡,整個城市的街道都找遍了,也沒有找到我。第二天,他在學校的課堂上找到我,他隻說了一句話‘你媽一宿沒睡’。後來同學們告訴我,那晚他一個同學家一個同學家地打電話找我,我才感到自已做錯了。同時也知道他是愛我和媽媽的。”
“這麼好的脾氣,怎麼會去自殺呢?”李大海問。
“脾氣好的人,什麼事都悶在心裏,想不開,鑽到牛角尖裏去了,才會做出如此激烈的舉動。”
這時,洪美琴進屋來,手裏拿著一塊紅色的小手絹。看到李大海,她木然地似對李大海又像自言自語地說,“我認識你,你是一波的同學,名叫穆桂英,戲唱得好。你還記得嗎,這塊手絹是一波送給我的。看它是多麼的鮮豔啊!”
“花兒為什麼這樣紅--為什麼這樣紅--哎哎哎--紅得好像燃燒著的火--”洪美琴唱著《冰山上的來客》往臥室裏走去。
“你母親一定很愛你父親?”李大海說。
“不愛就不會急成這樣了。媽媽是爸爸的同學,又是爸爸的祟拜者。媽媽曾給我看一張照片:那是張在大學歌詠比賽的留影,爸爸是指揮,媽媽是歌詠隊員;媽媽那專注深情地看著爸爸的樣子好感動人喲!”柳紅梅停頓了一下,似乎在以一個少女對愛情的憧憬來敘述。
“那次歌詠比賽以後,媽媽對爸爸就有了好感。那時爸爸在機械係,媽媽在物理係,彼此接觸的機會不多。有一天晚上參加舞會,爸爸有意丟一塊紅手絹在媽媽身後,然後向媽媽說你的手絹掉了,媽媽撿起來一看,莞爾一笑,從此他倆就認識了。後來就在校園的銀杏樹下談起了戀愛;再後來畢業了,爸爸分派到宏華機械廠,媽媽也就跟著一起來了。你猜那手絹上寫著什麼?”柳紅梅似乎忘記了悲傷。
“我愛你!”李大海笨拙地說。
“不!寫著‘我想認識你,你呢?’”
“還挺浪漫的。”
“說浪漫也不浪漫,說不浪漫又有點浪漫。爸爸是那種認準了目標就一定要達到的性格,達不到就寧可玉碎不可瓦全,這種大丈夫的心態,經不起接二連三的打擊,造成了他的悲劇。媽媽呢,雖然讀了大學,但骨子裏仍然是那種癡情的從一而終的舊式女人。所以爸爸自殺後,她受不了刺激,神經就失常了。”
“請你談談你父母在廠裏的情況?”
“爸爸來到宏華後,先在技術科搞設計,經常夜以繼日地工作。碰到這樣的日子,媽媽晚上就跟爸爸在廠裏加班,一幹就是幾天幾夜不回家,他倆是廠裏有名的工作狂,年輕人都熬不過他倆。我出世以後,媽媽要照顧我,就很少陪爸爸去加班。但是爸爸不回來媽媽就不睡覺;有時爸爸深夜回來,看到媽媽合衣靠在沙發上睡著了,心裏又疼又恨。疼的是媽媽不會照顧自己,恨的是自己沒有盡到丈夫和父親的責任。”
“你父親自殺前有什麼先兆嗎?”
“前幾天,我爸回到家裏,飯也吃得少,煙一根接一根的抽。媽勸他想開點:廠是大家的,國家的,你一個人急也不頂用。但他聽不進去,一個人一動也不動地坐在茶幾前冥思苦想,一想就是一夜,一個傷透心的人。媽夜裏起來幾次,看到他還是那個樣子。勸又不頂用,隻有陪著幹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