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說,我的心有很多房間,荷西也隻是進來坐坐。我的心也為你留著房間,希望你常來坐坐,好了,我也不裝腔作勢引用別人的話了,引用多了就沒我的觀點了,也就顯得我太賣弄小聰明了,嗬嗬。”
若南:“嗬嗬,和你溝通起來真的很容易,讓人感覺很貼心很輕鬆的,這大概就是朋友的感覺吧,幸虧我當年沒殉情,要就不可能遇見你這個朋友了。”
海月:“女孩子總是把愛情看作生活的全部,這樣就不對了,沒有了愛情我們依然擁有很多的,不是嗎?”
若南:“是啊,現在,你能告訴我一個答案了嗎?關於你的生命,你的病情,真的如你說的那樣嗎?真的還是假的?你不會是在玩弄花招欺騙女孩子吧?嗬嗬,開玩笑的,但是你能告訴我答案嗎?”
海月:“我會告訴你的,真的假的你會知道的,現在呢,先作為一個謎留給你,算做一份禮物,慶祝咱們的相識。”
四
第三天。
海月:“一次又一次,我會從窗口俯視人流穿梭的街道,有時我就想生命本身究竟值得人去為它付出多少,付出些什麼,整日的辛苦奔波,生命又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短暫,脆弱得不堪一擊,短暫得沒有駐足休息一下的機會,命運多舛,前途未知,這一切的一切,想得亂了心緒,也想不出個眉目。”
若南:“生命是無價的,我們應做出無價的付出;生命是短暫的,所以是可貴的。”
海月:“我現在懷疑你的這個說法。過去的很多事情,我不願去想;將來的許多事情,我不敢去想。我似乎隻是在機械地生活著,對於命運什麼的,隻有服從的份兒,隻要稍做掙紮,便要用加倍的傷痛向命運謝罪,所以,我很困惑,這個問題恐怕到死也想不明白。”
若南:“我也曾認為人就是命運的玩物,可是,當我們去積極地做一些事情時,命運其實也有公平的時候,有人說過生活就是一麵鏡子,你對它哭,它就哭,你對它笑,它就笑。”
海月:“其實,命運到底在不在我們的手心,很難說的。一個患了絕症的人是不敢有生的希望的,對於生幾乎絕望的人,是不敢奢想扭轉命運的。”
若南:“我想給你說一句很帶英雄色彩的話,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任何奇跡都是人創造的,人的健康樂觀向上的心理很重要,人的意誌精神支柱很重要,人的潛能無限大,隻有人類才是頂天立地的英雄,不是嗎?”
海月:“嗬嗬,聽你的語氣還正像一個頂天立地的女英雄。”
若南:“說英雄倒是誇張了,隻是自己覺得比其他一些女孩子堅強一些罷了”。
海月:“我要是你就好了,可是我不能是你,我隻能是我,我的骨子深處恰恰有一種女孩子般的多愁善感,而缺了一種男孩子應有的英雄氣概。”
若南:“每個人心中都有非常脆弱的一麵,但是恐怕隻會在知心朋友麵前才願意表露,因為知心朋友能夠理解,我們也不擔心朋友看到我們靈魂的脆弱、傷疤和淚水。”
海月:“我想也是的。我又想起了我的母親,她就是個外表十分堅強內心又十分脆弱的人,所有的苦難與淚水隻往心裏咽,而卻要在沒人的地方偷偷哭泣”。
若南:“你的母親?講講她的故事吧。”
海月:“是的,我的母親是舊時地主的女兒,父親那時是縣城一所中學的校長,由當時一個米店的老板牽線相識的,第二年就結婚了。”
若南:“哦,那該是很幸福的家庭了。”
海月:“是的,隻是幸福太短暫了,不幸的事情就接連發生了,這是為所謂的幸福付出的代價,這是生命的代價。”
若南:“?”
短暫的沉默。
海月:“父親和母親結婚不久,城裏便鬧起了文化大革命,因為父親是學校校長,災難很難避免,什麼走資派、對學生進行白色統治、奴化社會主義花朵、破壞革命政權罪名可多了。一天夜裏帶著紅袖章的人們衝進我家,把我家翻了個遍,對我的父親拳腳相加之後帶走了,同時父親的很多藏書也被洗劫一空。母親上前去說理,他們一把把母親推倒在地,惡狠狠地說:‘你知道他是什麼人,他是反革命是走資派你敢為他辯護?這次不把你一塊兒帶走就是便宜你了’。第二天晚上父親回來的時候,已是換了模樣,鼻青臉腫的,衣服髒兮兮的,腿也一拐一瘸的,母親掀開他的衣裳,身上是青一塊紫一塊的。那一夜,父母相擁而泣到天明。天亮以後父親又被帶走了,胸前掛著牌子,頭戴高帽子,被人押著遊街,押他的人大多是他的學生,打他的人也大多是他的學生,逼著父親罵自己的也大多是他的學生。再後來,不讓父親遊街了,而是被帶到人多的地方,脖子裏掛著牌子,站再高高的凳子上示眾,一站就是一天,他是用一條腿站著的,另一條腿在這之前已經被打瘸了。就這樣還不行,大大小小的批鬥會,父親還是要被揪去站在台上作檢討被人辱罵。一直兢兢業業小心謹慎清正廉潔的父親就被這樣任人侮辱,一直把學生當自己孩子愛護的父親竟會有這樣的下場,到了三十歲才成家的父親,剛已成家便受到這樣的摧殘。”
若南:“哦,很悲慘很讓人難過的,那,文化大革命結束後呢,你們的日子也沒好起來麼?”
海月:“文化大革命尚未結束,我的父親就死掉了,他承受不了這些罪名和侮辱,他也怕連帶到我的母親,那時反革命家屬的日子也是很難過的,父親在一個晚上給母親寫了遺書,便偷偷出去了,一直沒回來,後來是在護城河裏發現了他的屍體。父親在遺書中鼓勵母親堅強地活下去,有朝一日這場災難結束了再嫁一個人家,好好地過日子,還囑托母親把另一封遺書交給組織,母親說另一封遺書是寫給黨的,父親訴說了對黨對教育事業的忠誠和熱愛,還承認了他們強加的罪名,並做了深刻的檢討,最後還寫著偉大的毛主席萬歲!偉大的中國共產黨萬歲!偉大的文化大革命萬歲!父親就這樣去了。
父親去世時我還沒出生,然後不多久,農村也鬧起來了,我的外爺上過黃埔軍校,後來是國民黨的軍官,再後來又是地主,身體也不好,但災難也在所難免,外爺是被遊鬥之後在回家的路上倒在村西頭的,嘴裏流著血,倒下之後再也沒醒來。”
若南:“你的母親就是在這樣的艱難中挺過來的吧。”
海月:“是啊,我的母親先後經曆的喪夫和喪父之痛,很快就病倒了,一病就是幾個星期,然後就不會說話了,成了啞巴。也許那真的也就是一個讓人做啞巴的年代。一個地主的千金就這樣成了寡婦並成了啞巴,那時我就快出生了,好心的鄰居勸說母親把孩子做掉算了,有機會再嫁一家,因為母親年輕也漂亮,一個啞巴帶著個孩子一輩子吃苦受累的太不容易了,他們還擔心母親生出來的孩子再是殘疾怎麼辦。母親謝絕了鄰居的好意,堅持要生下這個孩子,而後我就出生了,還好我出來之後雖說身子弱一點,但後來發現沒什麼毛病。我真的很難想象母親是如何挺過來的,如何把我養大的,一個啞巴女人,一個做女兒時沒吃過苦沒受過累的女人,我的媽媽,她太艱難了。
從我記事起,便記得家裏有一台錄音機,母親就用它教我唱歌、教我說話,用筆在紙上劃著教我認字,隻是她不會說話,我常看到她鼓勵的笑容,沒聽到過她的聲音。
我懂事後,父親的故事、我們這個家庭的情況就成了我心中的謎,每每我試著在紙上寫下這些問題,想讓母親用筆回答我,她的表情便很特別,說不清是在微笑還是痛苦,我便不敢再問。愈是不敢問我便愈想知道,我沒有其他的親人,也沒人告訴我,我沒有舅舅和姨姨,外婆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所以也沒什麼人回答我的問題。
記得我十二歲那年,母親讓我看了父親的遺書和遺像,也把我家的前前後後寫給我看了,父親是地主的女兒,上過學,不過字寫得並不漂亮,有些事情她用筆表達不清楚就比劃著給我說,她淚流滿麵,好像是所有的悲劇都正在發生著一樣悲痛。她哭,我也哭,她把我抱在懷裏給我擦淚,她的淚滴在我的臉上,滴在了父親的遺像上,總也拭不完,母親的哭聲好恐怖。隨後母親又翻出當年父親記的日記給我看,日記本子已經發黃,上麵似乎有淚跡斑駁,那時父親寫的字有的我還不認識,可是我看著哭著,母親也哭。
母親不會說話,吃過多少苦說不出來,受過多少累說不出來,有人欺負過她鄙視過她她也說不出來,所有的一切都壓在了一個啞巴女人的心頭。從小父愛和啞巴就成了我最敏感的字眼。”
若南:沉默。感動。
若南:莫非是他?
五
第四天。
若南:“其實,我覺得一個人的生活環境對人的成長是有一定決定作用的,你的生活裏有一些陰影,不過這讓你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生活,讓你有超出一般人的感受能力、認知能力和承受能力,所以不必要因為這些而過於悲觀。生活在和平年代裏,物質生活越來越富足,我們反而需要吃一些苦受一些挫折的,這對我們的成熟很重要。”
海月:“是啊,吃苦是一種資本,挫折是一種財富,特別對男人來說,這個社會裏,男人的角色問題還是賦予了他們太多的義務責任和壓力,他們要用雙肩扛起一切,但是這又何談容易啊,多讓人感覺恐怖啊。”
若南:“是啊,不過,有其母必有其子,我相信你是很出色的。”
海月:“謝謝,其實我並不出色,我沒有身體的殘疾但我有性格的缺陷,我不得不承認我的家庭環境和社會壓力對我性格的形成有很大的消極作用。”
若南:“但是,你的母親,她給予你的正麵影響還小嗎?”
海月:“我總是不願把我的家庭環境和我的母親聯係起來,不知道為什麼。我的母親在我心中始終是偉大的堅強的女人。我真的為她感到驕傲,不過我記得當我還小的時候,我總不願意告訴小夥伴們我的母親是個啞巴,更不會讓他們到我家玩,和他們在一起我從不談我的父親母親,但後來他們還是都知道了,個個都疏遠我了,有的還來取笑我,我就拚命和他們廝打,回到家從不對母親說。我的童年是孤獨的,孤獨得要命,幾乎沒有玩伴。後來我長大了,我發現和人交往是一件非常難的事情,於是就把自己封閉起來,疏遠人群,但是我又渴望理解,我又需要朋友,畢竟人是社會性動物。”
若南:“童年的經曆和記憶對一個人的成長有一定的作用,是這樣的,其實我很理解你這一點,作為一個女孩子,我也有很多愁善感的一麵,與人交往我也總想得太多,想多了就複雜了,想多了就覺出困難來了,不過與你談話感覺還是很好的。我有一個想法,不知說來會不會冒犯你。”
海月:“嗬嗬,何必這樣客氣,說來就是。”
若南:“我想為你的故事寫一些東西,一篇文章或是一本書,我感覺我很受感動,我想寫一點。”
海月:“很好的想法的,我也產生過這樣的念頭,可是我寫不來,再說可能也沒時間了。”
若南:“其實你寫來是最好的,你有很深的感觸的。至於時間,總是有的吧,隻要你想做事情總能找來時間的,要不咱們一起來完成這項偉大的工程?嗬嗬。”
海月:“還是你來吧,我說給你聽就是了,我的故事是不會對你有所保留的,現在呢,告訴你吧,我真的是活不長了,我得了白血病,已經到了晚期。”
若南:“怎麼可能?確診了嗎?”
海月:“這能是開玩笑的嗎?一開始我就對你說過的。我是第一個知道我病情的人,我的母親還以為我不知道,總想瞞著我,我昨天夜裏醒來的時候,我聽到了我的母親在哭泣,我就偷偷起來,躡手躡腳地來到母親的房間門口,我從門縫裏看見母親跪在地上,台上點著香燭,母親把手指咬破,滴血在一個小碟子裏,而後蘸著血在一張紙上寫著什麼,父親的遺像放在母親身邊,母親後來把用她的血寫了字的那張紙點燃了,然後抱著父親的遺像哭泣,瘦肖的雙肩顫抖著,發出一種被壓抑著的奇怪的哭聲,我的心都碎了,我沒有打擾母親,又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知道我活不長了,我感覺到了對死的恐怖,前所未有的恐怖,我也對我的母親產生了前所未有的依戀,生死離別似乎就在眼前,可是我的母親,她新婚喪夫,而後喪父,接著喪母,現在又要失去我了,她沒有兄弟姐妹,她是個啞巴,她,她該如何生活,她怎麼能夠承受的了。”
若南:“我想講一個故事給你聽。有一位孤獨的老人,終身未婚,無兒無女,當他六十一歲的時候得知自己得了肝癌,他幾乎絕望了,可是他還有積蓄無人繼承,他就想著把自己所有的積蓄放在醫院給自己治病,什麼時候錢花完了病還沒治好,他就去自殺死掉,後來他住進了醫院。同一個病房裏還住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天真活潑,十分可愛,可是得的也是肝癌。這位老人漸漸的和這個小孩兒熟識了,做了很好的朋友。小女孩親切地叫他爺爺,纏著他講故事給她聽,小女孩也總是給老人講童話,每天醒來小女孩第一件事就是向老人問好,他們還曾相約要都活到一百歲。小女孩的家人每次帶來的東西也都要分給老人一份,真的和一家人一樣。小女孩還有一個雙胞胎妹妹,一樣的可愛,老人甚至無法將這對雙胞胎區分開來。有一天小女孩被推進了急診室,在生命垂危之際小女孩對她的雙胞胎妹妹說,如果她死掉了就讓妹妹住進病房,假裝著她的樣子和老人說話聊天,直到老人去世,她的妹妹就這麼做了,若幹天後,經檢查,老人的癌症奇跡般消失了,成了一個十分健康的人。當這個謎底最後揭穿的時候,老人哭得像個小孩一樣,但他的病真的好了。是小孩子的天真活潑激勵著老人生的****,讓老人看到了生的希望,就這樣活了下來,九十五歲去世的。我想說的是,你也可以樂觀一點,病魔是有可能戰勝的。”
海月:“其實,認識了你之後,我感覺自己惡劣的情緒真的有所緩解了,也許是一個人悶的時間長了,想的問題多了,現在好多了。我還記得那天我在病房裏聽見母親哇哇地對醫生訴說什麼,我知道她是何等的焦急和無助,脊髓配型很難找,我也沒親兄弟姐妹什麼的人來配型,我的母親也沒什麼積蓄,她真的是呼天求地都沒辦法,可她還是會麵帶微笑的看著我,寫紙條給我說醫生告訴她我很會就會好的,可是我什麼都知道了,多少個夜晚我一閉上眼睛就能聽到母親的哭泣,可是她卻盡量的向我隱瞞,我現在都不知道要怎麼麵對我的母親。”
若南:“所以,你生命裏的分分秒秒都很重要,不僅對你是重要的,對你的母親更重要,你要好好地把握,好好地活著,快樂地活著,這就夠了。”
六
第五天。
海月:“昨天晚上,我想了一些事情,雖然明天是未知的,雖然生死是我所無從把握的,但我還是應該好好的活著,不為別的,隻為母親,為你的鼓勵,然後就順其自然好了,心態坦然了,就是死也就從容了,揮一揮衣袖,帶著英氣與灑脫,無怨無悔地活過每一分鍾,不亦樂乎?”
若南:“很好的,真的很好的,我也很樂意你能這樣活著。”
海月:“太陽的腳步就是時間,時間就是生命,太陽有它自己的足跡,它的足跡就是我們生命的腳印。說不定哪一天我們看過了日出就無法再看見日落,或者看罷了日落就不能看到下一個日出,看見看不見都是不可以強求的,每一種生活都有其自己的滋味,這一點是靠我們自己品味的。”
若南:“是啊,我們的心境能修煉到這個層次就好了,就不回去自尋煩惱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看雲卷雲舒,寵辱不驚,看花開花落,淡泊平靜,多好啊”。
海月:“有一次我到郊外,看到草綠花開,燕子斜飛,蝴蝶起舞,聽到小鳥啁啾,泉水叮咚,蛙鳴蟲唱,真的感覺很激動,我就想枯木逢春會發芽,會發芽的原因是它的根未死,心未死,春風一吹,它就伴著春的腳步活躍了,做人,心是不能死的,然後才有枯木逢春的機會。”
若南:“是啊,說得太好了,隻有我們心不死,才有枯木逢春的可能,人生四季,不能季季如春,所以我們更要加被珍惜,青春不能輪回,所以更加珍貴。青春是一種體驗,無論體驗到了什麼,都是絕對的私人財產,這種財產見證著與生命有關的話題。人的潛力是無限的,奇跡隨時都有可能發生。”
海月:“是啊,我也在期盼著奇跡啊。”
七
第六天
海月:“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醫院的一個醫生在一個電閃雷鳴的夜晚急急忙忙的跑到我家,一把把我從床上抓起,幾乎是吼叫著對我講我的生命隻有兩天了,要我抓緊時間去見一個人,我隨便穿了件衣物就跟他出了門,外麵大雨如注,呼雷閃電,街上的人出奇地多,我在擁擠的人群中跑呀跑呀,終於找到了一條小街道,人很少,我便順著那條小道繼續跑,不料一下子陷進了深淵,我一個勁地往下沉,後來我被一個漁網拖了出來,曬在太陽下,很多人在圍觀,我一蘇醒又開始往前跑,飛一樣的跑,終於跑到了車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中,離老遠我便看見一個女孩子,我不顧一切的跑過去,可那女孩子卻牽著一個帥哥的手上車了,接著,我的媽媽,警察,還有那個醫生便趕來我,把我捆了起來,我拚命的掙紮,卻還是讓那個醫生用槍逼著我把我推進了太平間,我看到一個個僵屍都在對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