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檢討書敬愛的黨組織、領導:我和×××同誌在××鄉鎮工作期間,沒有嚴格遵守組織紀律,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不正當戀情,辜負了黨和組織多年來對我的教育和培養,我深感痛心,我要深刻反省自己,現將我們之間不該發生的不正當愛情向黨和組織做詳細彙報。我們之間有親密行為的接觸共三次。第一次是在月光下。那天,我們倆寫材料,寫到很晚,感覺累了,就打開收音機聽音樂,聽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們聽著美麗動人的樂曲,月光灑在窗欞上,我們情不自禁地互相對望了一眼,我感覺到自己臉有些紅,心跳有些加快,連忙低下頭。但我抑製不住自己,又抬起頭,望著她,她也望著我。我們倆對望了幾分鍾,然後我們就開始一起輕輕地哼唱,然後,我輕輕地握住她的手。我錯了,我不該和她唱歌,更不該握她的手。
第二次是在河邊。我們工作了一天,晚上吃過飯,出去散步。
不知不覺走到了村外的小河邊,河水嘩嘩地流,倒映出她美麗的身影,我想起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詩,就朗讀起來:我願意是激流/隻要我的愛人/是一條小魚/在我的浪花裏/快樂地遊來遊去……
她也情不自禁地和我一起朗讀。然後,我就握住她的手,她也握住我的手。然後我又擁抱了她。我錯了,我不該握她的手,更不該擁抱她。
第三次是在村裏的老井旁。我們去提水,水弄濕了我的衣裳,也弄濕了她的。透過濕衣裳,我看到她挺起的胸,我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就控製不住自己,抱住她親吻她,然後,我們發生了關係。
我錯了,我不該抱她親她,更不該做那種出軌的事。我犯了不該犯的錯誤,對不起黨和人民,我現在非常痛恨自己,非常難過。我現在已經和她分手,我們之間也沒有任何來往。請黨和組織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改正自己的錯誤,重新做人,成為一名好同誌。請黨和組織接受我的檢查,嚴格考驗我吧!徐兆壽:這是當時被某個刊物發表了的檢討書,選在您的《我的性學之路》一書中。典型的八股文,典型的虛假年代的真情表白。
一看就是改了不知多少遍,煞費了多少苦心。我們權且把一切都當真的來分析,我們可以給他們設想成兩種情況:一種是婚外戀,一種是未婚戀。這個很可能是一種婚外戀,否則組織上也不可能這樣大動肝火,但即使是婚外戀,他們的感情是何等真摯、純潔。在那個時候,婚外戀有成的嗎?劉達臨:也有,但很少很少。徐兆壽:在那樣一個年代,在集體利益、國家利益至上的變態日子裏,個人的利益是何等渺小。他們即使願意,他們即使表現得多麼崇高,也會被無情的集體利益所扼殺。集體是個什麼東西?是許多人的組織?是國家?是民族?有時候是,有時候卻不是。準確地說,它是一種觀念。自古以來,老百姓有自己的想法嗎?沒有。
“民以食為天”,他們的想法僅僅是吃飽穿暖。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那麼老百姓的想法從哪裏來呢?從聖人那裏,從統治者那裏。六、七十年代老百姓所尊行的是一種什麼樣的集體觀念呢?說到底,實際上還是封建禮教觀念的沿襲。是一種什麼觀念呢?我覺得它就是一種“存天理滅人欲”的程朱理學觀念。您是怎麼分析這種深刻的觀念的?劉達臨:集體主義是好的,但它不能和個人主義對立起來。在那個不正常的年代,人們把集體主義和個人的欲望對立起來了。在對個人欲望的否定方麵來說,它和程朱理學的確是相同的。徐兆壽:在我們國家過去幾十年裏,一直有一種行為,就是當個人利益和集體利益相衝突時,總是個人利益作為犧牲品。如果這種犧牲是個人自願的,那麼它無疑是崇高的;但是如果個人是不願意的,而集體或組織卻強迫他犧牲,那麼,這種行為無疑是犯罪。
在過去,一種狹隘的國家主義和民族主義觀念盛行,這也是其中的一種。然而,在過去幾千年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等“三綱五常”的倫理觀念下,一種所謂的集體主義觀念形成了,這就是所謂的忠君思想和家族觀念。這種觀念在解放後搖身一變,就成了集體主義。從來都認為個人在集體麵前是微不足道的,從來都以犧牲個人的利益而換來集體的臉麵。我們一直在喊追求“平等、自由”,在這樣一種觀念下,哪裏有平等?又哪裏來的自由?在那個年代,我們誰曾聽到某個個人以法律的名義狀告集體的?有多少的悲痛、不平和憤恨都在集體主義這個魔掌下流淚、哭泣,但是沒有人聽到,即使聽到了也不會掉下同情的眼淚的。八十年代以來有嗎?有了,但是依然很少。如果一個員工因為氣憤難平把一個單位告了,那麼這個人就很難有立足之地了。因為在這個單位裏,人人都覺得集體利益高於一切,甚至真理。是的,在很長一段時期,集體主義成了真理的代名詞。在我們單位,有個老漢因為退休金的事把單位搞上了法庭,當報紙登出來時,單位領導氣壞了,他說這個老漢沒有集體主義觀念,給單位臉上抹了黑。
我們權且不論這件事誰有理,單就單位領導的意識來說,就是一種狹隘的集體主義。他們從來就沒把個人的利益放在眼裏,從來都認為他們就代表了集體。而一般民眾呢?很多人在私底下是讚同老漢的。這就是一種進步。不管怎麼說,個人利益終於能和集體利益打個平手了。從這件事我得出,那種狹隘的集體主義觀念還在左右著很大一部分人,這種觀念如果不除,平等與自由是沒有出頭之日的。現在讓我們反過來再分析一下,如果那份檢討書上的內容是假的呢?也就是說,他們就屬於通奸,隻是一時性起,但是這種行為更為可恥,隻好編造了這麼多的內容。這種痕跡一看便知。什麼《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什麼裴多菲,這都是借口,是胡編亂造的。這個文章一看就是一個文人造出來的。在那個年代,哪有一個人在見第二麵的時候就給人朗讀起那樣的情詩的?如果這份檢討書是假的,我們又怎麼來分析它呢?它給今天的人們要說些什麼呢?劉達臨:當時也可能是為了過關而寫的,其餘的不大好說。徐兆壽:這份檢討書幾乎是那個時代的一個倒影。它隻寫了兩個詞:虛假、專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