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
盧秋心自然十分清楚這個道理,然而對著麵前這個學生,他卻覺得做到這一點,實在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他的學生叫韓鳳亭,是一個大軍閥的幼子,原是個紈絝子弟,因著種種緣由拜盧秋心這個新聞記者為師,而盧秋心收這個學生,雖是無奈之舉,後來卻因他心性真摯,倒也起了悉心教導之意。隻是這韓鳳亭雖然聰明,要他潛心學點什麼,真是比登天還難。盧秋心為了教這一個學生,也是煞費苦心。
比如武功方麵,雖說韓少督對功夫極感興趣,但卻不耐煩做紮馬步這一類基礎練習,試想如此這般,就算他把擒拿手學出一朵花來,也不過是表麵功夫,真遇到有本事的人,卻是全無用處。
再說文學方麵,早先盧秋心識得他時,韓少督大字也不識幾個後來盧秋心教韓鳳亭學字,那也是想盡辦法。他曉得韓鳳亭喜歡武俠小說,便以報紙上連載的武俠小說作為課本。後來盧秋心又有意念一些武俠小說與韓鳳亭聽,待到精彩之處時,卻道:“你若想知道下文,報紙在這裏,遍自己看吧。”
就這樣,勉強倒也讓韓少督學了些東西。盧秋心教了韓鳳亭,看到自己身邊的蝶影,又歎了口氣。
這蝶影原是一個清館人,韓鳳亭當初一時誤會,把她贖了回來,這女孩子原是有些文字功底的,盧秋心雖然也教她,但自己住在韓鳳亭這裏,並不是長久之計,將來有一日離開,這女孩子又當何去何從?如今最好是讓她學會一等安身立命的本事,譬如去職業學校之類,但他對此了解不多,便托了同事陳燕客代為打聽。
陳燕客反取笑他:“倒不如尋一個青年,令那女孩子嫁了,方是一勞永逸。”又說,“先前我看你對她頗有相憐之意,如今……”說到一半便笑。
盧秋心正色道:“莫要取笑!”自己倒先臉紅了。
陳燕客“哈哈”地又笑了,便道:“好吧好吧,這件事我記在心裏。”便自去編稿子。
盧秋心也坐下來看稿,前些時日來的稿子很多,在他抽屜裏攢了厚厚一打,他便隨手抽出最上麵的一張來看,卻是一篇小說,名字叫做《逆旅》,講一個外省青年獨自在京城的事情。
隻看到這個,盧秋心便有些不願看下去,何故?隻因這京城裏的外省青年多如過江之鯽,如這般題目的文字,他亦是看過許多,多是寫自身如何孤獨苦悶、淒清難過一類。看得多了,直讓人覺得喘口氣都帶了一陣莫名的憂傷。然而因這人實在寫得一手好字,便忍了一忍,又看了下去。
誰知這樣一看,倒有些驚訝,原來這人寫的雖也是常見的題目,但立意卻大不相同,頗有一種振奮清新的風氣,令人覺得他雖在逆境之中,卻並沒有灰心喪氣的意味,實是耳目一新。盧秋心忍不住拿了一支紅筆,密密地畫了許多圈,又情不自禁地讚了幾聲。
陳燕客在一邊聽了,詫異道:“你素來不喜歡這些新小說,今日怎的轉性了?”便把那稿子抽過來,看了之後也讚,又道,“我看這作者,必定是個心胸開闊之人,否則寫不出這樣文字。這是誰寫的……嶽劍塵?倒像是他本名,卻沒有聽說過這個人。”
盧秋心想了一遍,也沒有印象,笑道:“若有機會,我倒很希望能結識一下。”
說來也巧,第二天,盧秋心去一個淮揚館子吃飯,出來時恰看到門前有個青年,穿一件鴨蛋青的長衫,因生得白淨,愈發顯得挺秀。偏這青年將袖子高高挽起,雙手互握的指關節“哢哢”作響,這行為舉止,可不似讀書人的樣子。因著這份差異,盧秋心不由多看了他兩眼。
這時又一個青年追上來笑道:“劍塵,且等等我!”盧秋心一聽這名字,便想到昨日那稿子的作者,心道莫非真的是他,又想偌大一個北京城,同名的人也是有的。正想上前詢問一二,那名叫劍塵的青年已一搭朋友的肩,大踏步向反方向走去。
盧秋心忙招呼了一聲:“前方可是嶽劍塵先生?”
那青年一聽,便停下腳步笑問道:“是我,在下眼拙,這位先生是?”
盧秋心正要上前,忽然斜刺裏衝出個蓬頭垢麵的少年,一雙腿跑得飛快,後麵又有一個人喊道:“抓住那個小偷!”
那少年距離嶽劍塵不遠,他一聽這話,忙上前一步,伸腿一絆,那少年不提防,恰被絆了個跟鬥。少年手腳卻也迅速,一骨碌翻身爬起來,朝著嶽劍塵揮拳便打。
盧秋心在旁邊一看不好,這少年生得雖然瘦小,這一拳力道卻很大,嶽劍塵一個書生,怕不是要被打傷?卻見嶽劍塵很快地向左一閃,便躲過了這一拳,隨即一掌打過來。那少年忙要閃開,誰知這一掌卻是虛招,嶽劍塵另一隻手不知怎麼一擰,恰擰住了少年的手腕,喝道:“膽大的小賊!”
少年吃痛,大力扭動身子,又仰起臉大罵:“王八……”最後一個字尚未說出,看到嶽劍塵的麵容,忙叫道,“師父,師父是你嗎?”
嶽劍塵詫異起來,便認真看了那少年,一眼又掃到他右眉間的一顆黑痣,猶疑道:“是小路子?”
少年忙道:“是,就是我啊!師父,你可要救救我,不然我就要被抓到局子裏去了!”
嶽劍塵皺起眉頭:“你怎麼來了這裏,又怎麼去做那偷竊的勾當?”
小路子眼睛一擠,便掉下淚來:“我也是實在沒有活路了。”說著又去拉嶽劍塵的袖子,“師父,你可不能不管我啊!”
這時失主也已趕到,嶽劍塵從小路子身上翻出錢包還給了他,那人見錢包既已找回,倒也無意再追究。嶽劍塵拉著小路子就要走,忽然又想到方才叫他的盧秋心,拍一拍頭道:“真是抱歉,這位先生如何稱呼,你方才叫我是什麼事?”
盧秋心原想與他攀談一番,但看此時情形,也不宜多說,便笑道:“在下盧秋心。”
嶽劍塵“哎呀”了一聲:“原來是盧記者,你不曉得,我最喜歡你的文章。我在樹人美術學校教書,你若有時間,便來尋我。今日匆忙,就不奉陪了。”
盧秋心含笑答應,眼見著嶽劍塵拉著那小路子,邊走邊道:“你這小子,幾年不見都做了什麼事情……”他心裏也覺得奇異,這嶽劍塵既是個教書先生,怎又有這樣一個弟子?轉念一想自己還收了韓鳳亭這樣一個學生,倒也說不得旁人。
盧秋心回去之後,念及這樹人學院,覺得十分耳熟,想了一番才想到,這是最近頗有名氣的一個美術學院,女子亦可就讀,若是蝶影入這學校讀書,倒是可以學一些東西的,將來也可自力更生。
他既有了這個念頭,第二天便打聽了這樹人美術學院的地址,待他中午趕到時,偏巧正看到嶽劍塵夾著幾本書從大門裏走出來,一見盧秋心便叫道:“哎呀,盧先生!我正想著,你若不來,我便去尋你。”便攜了盧秋心的手,“這附近有家館子不錯,我們去坐坐。”
盧秋心喜愛他言辭爽快,便一同去了。
嶽劍塵帶他去的是一間小小的河南館子,門臉不大,裏麵布置得倒還幹淨。兩人尋了座位坐下,嶽劍塵笑道:“這家鯉魚做得好。”便先點了一個糖醋瓦塊,搭配幾個小菜,又從懷中取出一瓶酒來,交代小二去熱了,笑道,“說來也巧,有個朋友近日送了瓶南粵荔枝酒,便和盧先生喝兩杯。”盧秋心笑著應好。
不一會兒酒和小菜先上來,嶽劍塵親自倒了兩杯酒,笑道:“往常我也喜歡看報紙,隻有盧先生的文字,我最是喜愛,沒想到今日竟然有緣相識,便敬您一杯!”說著,舉杯先一飲而盡。
盧秋心也舉起杯子,這南粵荔枝酒色澤微黃,卻也清澈,入口一陣清甜,並無多少酒味,他便也一口飲盡,笑道:“嶽先生客氣。”
嶽劍塵又斟滿了酒,道:“隻是我有一件事不解,盧先生是怎樣認識我的?”
盧秋心一笑,便將自己看了嶽劍塵的小說,又偶然相逢等事一一講述。嶽劍塵聽到盧秋心對自己那篇《逆旅》讚譽有加,臉都有些漲紅了。
二人因著這一番文字上的緣分,雖是見麵未久,卻也交談甚歡,這時嶽劍塵點的那道黃河鯉魚也已上來。這家館子的做法與眾不同,鯉魚下鍋之前,先抽去其中的大筋,因此做出來的魚肉格外鮮嫩好吃。盧秋心稱讚不絕,加上那荔枝酒十分順口,他雖不貪杯,卻也喝了不少。
而嶽劍塵所喝的酒,較之盧秋心卻要更多一些。兩人酒品大不相同,盧秋心喝了酒更加安靜;這嶽劍塵喝多了酒,卻格外話多。他一手緊握著酒杯,絮絮叨叨說起了自己年少時的經曆。
“盧先生,你看我現在這般,不知我當年也是荒唐過的……幸好有個一等一的好老師在一邊看著,不然我今天早走上了邪路……唉,正因如此,我看到小路子,才特別難過……盧兄,來來來,請!”原來這時夥計送來了一盤先煮後煎的細麵條,這是點糖醋瓦塊時店家所贈,待到吃完魚時,用鹵汁一拌,十分爽口。無奈這時兩人都是醉眼迷離,胡亂吃了幾口,也就罷了。
會了賬,嶽劍塵扶著盧秋心,兩人踉踉蹌蹌走了出來。論到盧秋心平日裏,決不能讓自己如此失態,隻是這南粵荔枝酒入口綿軟,後勁卻是十足,盧秋心此刻離不省人事也隻一步之遙,嶽劍塵雖然醉得厲害,好歹比他強些,還問:“盧先生……盧兄,你住在哪裏?我送你回去?”
盧秋心勉強睜開眼睛,報了住處,嶽劍塵忙叫了兩輛膠皮車,先把他送了回去。
巧得很,今日韓鳳亭並未出去閑逛,看到盧秋心醉成這樣也很是驚訝,心道老師原來也會喝醉,真是奇事一樁。李副官年紀大些,曉得人情世故,想著盧秋心若與嶽劍塵喝醉,說明二人交情當是不錯,便盼咐司機好生送嶽劍塵回去。
嶽劍塵卻隻不肯,堅持道自己並未喝醉,司機上去扶他,他因醉了不曉得控製力道,險些一拳將司機打翻,隨後忙忙道歉,自行叫了車離開。韓鳳亭在一邊看了,他此刻隨同盧秋心學藝,雖說學的功夫不過是半桶水,眼力卻不比以往。心道:這人很有兩下子,從前又沒見老師提過,到底是什麼來頭?
再說嶽劍塵到家好睡了一場,早就把自己險些揍人的事拋到腦後,隻想這一場酒喝得很是痛快,有機會定要與盧秋心再敘一場。
這般波瀾不驚地過了兩日,這天嶽劍塵教完了課,拿著書本走出學院大門,剛拐進一條胡同裏,就被一個華服少年攔住了去路。
嶽劍塵打眼一看,這少年穿著十分豪奢,看麵貌似乎有些臉熟,便笑問道:"閣下有事?"那華服少年把下巴抬得高高的,道:"你可是嶽劍塵?"嶽劍塵心道:這少年怎曉得我的名字?他因在美術學院,裏麵女學生不少,又見這少年顯是個富貴子弟,心想莫非是涉及到了什麼羅曼蒂克的事件?這可得謹慎處理。誰想那華服少年下一句便是"聽說你功夫不錯,我要與你較量一番。"這華服少年自然就是韓鳳亭。自他與盧秋心學武以來,自詡也是一個高手,那日見了嶽劍塵出於之後,心道這人功夫不差,正可以拿他試試手,便私下裏要李副官去查此人身份,查到後便來培人。
這較量一番雖是實情,可這句大實話在嶽劍塵昕來,那就是不折不扣的挑釁之言。他素來不喜歡美術學院中那種浪漫風氣,更不喜歡這等盛氣淩人的態度,心中早已把韓風亭當成了一個花花公子,便道:"好。"韓鳳亭很是興奮,便先擺了一個造型出來,他向前邁了一步,左掌一伸,也道"請。"自覺十分具有英雄氣概。
嶽劍塵卻看得暗自搖頭,心說真真到處都是破綻,伸腿一掃,韓鳳亭本來下盤就不算穩,一掃之下"撲通"一聲便摔到了地上。韓鳳亭倒也靈便,身子一挺跳了起來,尚未施展出盧秋心教他的小擒拿手,卻見對方一掌已經劈了過來。
這一掌氣勢洶洶,韓鳳亭來不及出手,趕快向左一閃,誰曉得這一招原是虛招,嶽劍塵第二掌劈向的正是他左肩。
韓鳳亭大叫不好,幸而這些時日和盧秋心學武,到底也不算全然自學,向後就退,竟避開了這一掌。沒想到這一掌竟然還是虛招,真正的招式乃是下麵的一腳,韓風亭"哎喲"一聲,又被掃趴到地上。
韓鳳亭不由大怒"這是什麼鬼門道,怎的全都是虛招?"嶽劍塵嗤笑一聲:"見識短淺。"韓鳳亭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指著嶽劍塵怒道:"你敢罵小爺!"話音未落,"撲通"一聲,第三次被嶽劍塵掃倒在地,他氣道:"要不是你虛招太多,待小爺施展出擒拿手……嶽劍塵笑起來"誰家打架是站在那裏等你來打的?技不如人又要嘴硬。你有時間泡女學生,倒不如認真學學功夫,好歹也算一樁事業。"韓鳳亭大怒,尚未發作,就昕身後有人咳嗽一聲,他一回頭,叫道:"老師!"盧秋心今日來,原是想與嶽劍塵打昕一些蝶影入學的消息,沒想剛來就聽到嶽劍塵那一句話,不由得大皺眉頭。但當著嶽劍塵的麵卻不好說什麼,隻道:"原來少督也在。"韓鳳亭叫道:"老師,這人使詐,你快和他比比,他一定不是你對手!"盧秋心並不理他說話,隻向嶽劍塵道:"慚愧,嶽先生見笑。"嶽劍塵為人爽快,他也看出兩人關係,心道原來這少年是盧先生學生,倒也不必太計較。就笑道:"無妨。盧先生怎麼也來了?"盧秋心打發韓鳳亭先回去,嶽劍塵的住處距離不遠,便邀盧秋心前去小坐。小小一個院落,窗下放置著一盆蘭草,牆上掛了一支洞簫,窗明幾淨,看著很是幹淨雅致,竟不像一個單身男子的居處。
嶽劍塵看出盧秋心的詫異,笑道:“這些都不是我收拾的。”便叫道,“小路子,出來見過盧先生。”
隨著他這句話,一個少年端著兩杯茶走了進來,這少年身材瘦小,但收拾得卻也齊整。盧秋心覺這名字很是耳熟,細細一看,可不正是那日裏他初遇嶽劍塵時,那個當街偷竊的少年!
小路子送了茶便下去了,盧秋心又為方才韓鳳亭之事致歉。嶽劍塵擺手道:“盧先生說這些,我都明白,一個做老師的,自然是要護著自己的學生。莫說你那學生,就這個小路子,我也為他操了不少心。”
起先盧秋心不好多問,但這時嶽劍塵主動提起,他便試探著問道:“這個小路子,嶽先生起先也教過他?”
嶽劍塵先不言語,喝了一口茶,方道:“我與盧先生一見如故,這話原也不必瞞你。這個小路子,和我早年的經曆有關。”他拍了拍自己胸膛,道,“你看我現下是個教書匠,怎的倒會功夫?”
這一點,盧秋心也是好奇,當初嶽劍塵街邊一招攔住小路子,他就看出這青年身手不俗。隻見嶽劍塵喝了一口茶,道出自己早年的故事。
原來嶽劍塵本是書香門第出身,但他少年時便講究義氣,又好學武,父母自是不喜。他一氣之下,便跟著一個跑江湖的離家出走,誰想這個跑江湖的也不是平常人,而是一夥占山為王的土匪中的二當家。
那時嶽劍塵尚且年少,看了這一夥人,隻當他們是《水滸傳》中一流人物,倒覺這一趟來得值得,成日裏與他們一同廝混。閑暇時候,他也教山上人識些字。然而這些人大多對此不感興趣,隻有小路子當時年紀很小,倒跟著嶽劍塵學了不少東西,這“師父”二字,便是由此而來。
再說嶽劍塵在山上住了一段時間,看這些人的作為卻越來越覺得有些不對。這些人獲取錢財的手段竟都是為惡的居多。起先引他上山的那人待他還不錯,他如今所使的那一套虛招為多的掌法,便是那人所教,江湖上稱為“顛倒掌”,也頗有些名氣。那人便向他道,你畢竟是個少爺,這山寨不是你呆的地方,不如歸家。
嶽劍塵此時本就對這山寨有了疑惑,加上這人一說,便下了決心離去。此時距他離家,已是兩年有餘。一至家中,卻見門前一片素白,原來他父親因思念兒子,竟在他歸家前三日一病過世了。
嶽劍塵痛哭失聲,隻覺這些年來虛擲年華,一事無成,又害得老父身死,實在是大大的不孝。
一時間自暴自棄,每日裏喝得爛醉如泥。就在這時,他父親生前的一個好友及時訓醒了他。
那人對嶽劍塵道:你固然犯有大錯,但你若就此沉淪,便是錯上加錯;反之,你若從此悔悟,尚有亡羊補牢之機。再說你的老母親隻有你一子,你若這般下去,她將來又由何人奉養?
嶽劍塵如夢初醒,而那人也並非單純訓這一番話便就此結束,他把嶽劍塵帶在身邊,重新教起。
嶽劍塵畢竟家學淵源,原本的國學功底還是在的。
這般學了幾年,那人又幫他覓到一個教師的職位,嶽劍塵之母在此期間因病過世,因獨子到底走上正路,逝時麵上猶帶微笑。
聽完這一番經曆,盧秋心也很是感慨,又讚嶽劍塵父親那好友實在是一個難得之人。嶽劍塵歎道:“若沒有他,怎有今日的我?他學問廣博,按說,我實在是不配當他的弟子。但他教我幾年,我心中實在把他當作恩師看待。前幾日我看到小路子,便如看到當年的自己一般。”說罷,又歎了一口氣。
盧秋心便問:“不知令尊生前那位友人,如何稱呼?”
嶽劍塵笑道:“我提他的名字,盧先生必然聽過,他老人家名諱叫做謝蘭圃。”
盧秋心不由“啊”了一聲,這位謝蘭圃謝老先生,乃是一位極有名氣的大學問家,國學功底深厚,於金石篆刻上亦有極深的造詣。早在前清時,他的名氣就已傳播四海。清亡後,他心中感念難過,辭卻一切政府任職,過著隱士一般的生活。因此他名氣雖大,近些年見過他的人卻不多。盧秋心對其學識人格都很敬仰,卻萬沒想到,他竟是嶽劍塵的恩師!
盧秋心按捺不住,猶豫半晌,到底和嶽劍塵提出,若有機緣,實在很希望能夠前去拜望謝老先生。
盧秋心提得小心翼翼,嶽劍塵笑道:“盧先生也是我佩服的人,我想老師定然也很願意見你。”
盧秋心忙道“豈敢”。兩人便議定了,次日清晨,一路去拜會謝蘭圃。
這些事情都商議完畢,盧秋心方才想起,今日前來,原是為了谘詢蝶影入學一事的,不由有些慚愧,又向嶽劍塵請教。嶽劍塵手頭恰好有相關簡章,便拿來交給盧秋心。又道這樹人學院確是有些出色的教師,定不致誤人子弟雲雲。
這一次長談後,二人關係又進一層,待到盧秋心離去時,二人已互以“盧兄”、“嶽兄”相稱,不似前番生疏。
離開嶽宅後,盧秋心直接去了報館,恰好今日事情不多,他回家時韓鳳亭猶未歸來,盧秋心拿出簡章,細細研究。
一看之下,這樹人美術學院確實極好,隻有一點:因學的是美術,又要住校,學費卻不便宜,粗略一算,隻這第一學期,盧秋心便要先準備出三四百元,這對於他乃是一筆大數目。盧秋心躊躇半晌,卻也想不出哪裏可以籌得這樣一筆款項。
韓鳳亭雖然十分富貴,但當日李副官請他來教課時,他便不願與韓鳳亭有金錢上的往來。眼下他也隻是住在這裏,連教習費都不曾收取。
思量了一會兒,不得要領,盧秋心也隻得先行安歇。
他睡下不久,韓鳳亭也回來了,這時李副官忽然匆匆趕來,道:“少督不好,韓二爺在天津得了重病,發了電報要少督快去探視。”
韓鳳亭不由“哎呀”一聲,這韓二爺是他的親叔父,與乃兄不同,此人於軍事上一竅不通,隻好吃喝玩樂,他因迷一個戲子,前些時日一直住在天津,誰想卻忽然生了重病。韓鳳亭與他感情不錯,聽到這消息,連夜就要趕去。
韓鳳亭原已要出門,忽然又想到:“這事竟沒對老師說。”便問身邊一個聽差,“老師回來了麼?”
那聽差道:“盧先生原回來得早,隻是才睡下。”
他因要討好韓鳳亭,便道,“盧先生似乎是有心事呢。”
韓鳳亭聽了這話,便停下腳步,問道:“是什麼事?”
那聽差賠笑道:“小的隻看見盧先生拿了張紙看了半晌,又說蝶影姑娘的學費什麼的。到底是什麼事,小的也不曉得了。”
韓鳳亭想了一想,便來到盧秋心房間,盧秋心已經睡熟,桌上卻放了那張簡章。
韓鳳亭如今也識了幾個字,拿起一看,半蒙半猜得倒也曉得其中意思。他本性聰明,細一想便想到盧秋心心中所思,遂從身上取出一疊鈔票來。見盧秋心一件長衫正掛在一邊,他便往裏一塞,向那聽差道:“我去天津的事兒,你明兒一早說與老師。”便徑自走了。
那聽差倒有些茫然,心道少督這般說,那他給錢的事兒我說還是不說呢?少督隻讓我提他去天津的事情,卻不提此事,想必還是不願我與盧先生說的?不如這般,待到盧先生問到這錢時,我再說不遲。他這般想著,也就退下了。
次日清晨,盧秋心醒來,那聽差便與他說了韓鳳亭去天津一事。盧秋心點了點頭,便穿了長衫自去尋嶽劍塵。那一千元說起來雖多,揣在懷中不過薄薄一疊,韓鳳亭一番好心,盧秋心卻並未留意到。
再說盧秋心與嶽劍塵會合,兩人便一路去了謝蘭圃家,原來兩家相距不過一條胡同距離,謝蘭圃雖是一位大學問家,可是他的居處卻是十分樸素的。隻四下裏都是書架,書籍一直要堆到天花板上。
嶽劍塵引著盧秋心來到裏麵的書房,這裏麵的書籍更多,盧秋心抬頭見到一位清瘦老者,不敢多言,忙深施一禮,道:“學生盧秋心見過謝老先生。”
便聽那老者道:“不必多禮。”他的語速很是緩慢,帶著南方人的聲氣兒,自有一種文雅的韻味。
盧秋心便站直身子,看到這位聞名遐遠的大學問家,花甲年紀,身形十分瘦削,麵上略帶鬱鬱之色,但神氣卻很和藹。
嶽劍塵忙上前介紹道"先生,這位盧秋心盧記者,就是我之前和您提過的那位,機緣巧合,我們竟成了好友,他對您也十分敬仰,所以我帶他前來拜望。J",謝蘭圃笑道:"好,好。J。"盧秋心正要說幾句謙遜之語,一眼良卻掃到了謝蘭圃身邊書桌上的一張麻紙,不由得大吃一驚,眼睛仿佛粘在上麵,再移動不得。
麵對著這樣一位大學問家,何物竟能使盧秋心如此?實是因為這張麻紙太過不同尋常,這乃是西晉陸機的《平複帖》,是傳世最早的一件名家法帖,有稱號叫做"法帖之祖",可說是價值連城的一件瑰寶。而其在書法史上的意義,更是不同尋常。盧秋心京愛書法,連這張《平複帖》,他也是臨過的,如今得見,怎能不驚?
謝蘭圃見他注目,拈須而笑,道:"你認出來了?劍塵,你也來看看。"嶽劍塵先前沒有留意,如今一眼看過,不由驚道:飛不是《平複帖》麼?"謝蘭圃笑道"正是,我從友人那裏借來了三日,你們來得巧,正碰上了。"這《平複帖》的主人乃是前清宗室,亦是一位有名的書畫家,按說,這等名帖本無外借的道理,但二人乃是忘年之交,因此便破例借給了謝蘭圃。盧秋心這時也省到自己禮節疏忽,連忙致歉,道"因少時極愛此帖,一時失了分寸,請謝先生見諒。"謝蘭圃笑道"不礙事,你既說極愛此帖,想必也是臨過的,不如寫幾個字來看一看。"盧秋心甚是惶恐,但謝蘭圃既這般說,也隻得拿起筆來,自覺一支筆在手中從未如此之重。他屏氣凝神地將此帖寫了一遍,便側身退到一旁。
謝蘭圃看了一遍,道"確有功底,這個帖子,最難的是要有一種古樸淳厚之氣。看你的字已有三分神髓,但此處筆畫,不應遊蕩過遠,會失了本意。"說罷便指點其中幾個字,為盧秋心一一分說,又向嶽劍塵笑道,"你的字可就大大不如了。"嶽劍塵不以為意,反很為盧秋心高興,須知能被謝蘭圃稱為"三分神髓",已是極為難得的事情。盧秋心見謝蘭圃態度謙和,心中亦是感念。
三人正談論時,小路子忽然叩門進來,道"師父,有位雲先生找您。"嶽劍塵他怎麼上午就來了。“J,”便道,"先生,我先回去一下。"盧秋心忙起身也想告辭,嶽劍塵笑道"不必,原是一個同事有些學校的事情找我,很快便回來,盧兄先與先生談談,中午我請你們吃飯。"嶽劍塵說完便走,誰想那同事卻耽擱了他不少時間,直到了中午方才歸來,方至謝家門口,卻見許多人擠在那裏,指點不休。他奇道"這是在做些什麼?"一個人便道"你不曉得,這家出了大事,說是一個什麼字被偷了,謝老先生也被打傷了,幸而那犯人沒能跑掉,已被抓走了!"嶽劍塵大吃一驚,心道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忙趕入書房中,卻見裏麵半個人影也無,屋中紛亂,不知所以。
這下嶽劍塵著了急,正要出去再做打聽,內室的房門一推一個人走了進來,這人乃是謝蘭圃身邊的老仆,先前嶽劍塵來時,那老仆因出去采買並未在家。嶽劍塵連忙抓住他,問道"忠叔,你可知發生了什麼事?"忠叔把腿一拍"嶽少爺,你快去看看老爺!"嶽劍塵吃了一驚,忙進內室,卻見謝蘭圃倒在床上,人事不省,身上並無其他傷痕,隻額上一塊青腫。忠叔道"我方才掐人中,灌水都不管用,昕得前麵有個何一帖,什麼病都是一帖藥便好,賀待要找他去看看。"嶽劍塵並非那等冷靜善謀之人,見得謝蘭圃如此更亂了分寸。便任由忠叔去請人,自己在一旁看護謝蘭圃。隻見謝蘭圃呼吸細弱,麵色蒼白,心中不由惶急萬分。又想:盧兄到哪裏去了?恩師到底為何受傷,他們說有什麼字被偷,難不成竟是《平複帖》?這,這到底是怎樣一回事?
他站起身來,急躁地連轉了幾個圈,心情略有平複,一眼又掃到榻上昏迷不醒的謝蘭圃,心頭忽然晃過老師當日曾與自己說話,道是自己性情浮躁,最重是一個“穩”字。此時老師如此,忠叔又年老,自己若再不能做主,老師又當如何?
這般想著,慢慢地安定了一些。
就在這時,忠叔帶著一個大夫走了進來,這大夫四十多歲年紀,穿著長袍馬褂,很是體麵,連拎的藥箱也十分講究,但生得尖削一個下巴,細小一對眼睛,看著很是不舒服。嶽劍塵心中先有幾分不快,待到看他慢條斯理診了脈,又檢查了片刻,最後竟是拿出一貼膏藥,說什麼“隻要貼上,便藥到病除”,更是不樂,道:“從未聽說貼一貼膏藥便可病好的,若醒不來,又或耽擱了病情,到時算在誰身上?”
那大夫便道:“這位老先生年紀大了,一時醒不來,也是常見的事情,但你若不貼我這膏藥,隻怕連那醒來的一絲機會也沒有了。”
忠叔在一邊搓著手,急道:“嶽少爺,既這般說,先給老爺貼上試試也是好的。”
嶽劍塵這時心思清明許多,接了那膏藥,拿了幾塊錢打發何一帖走了,又道:“我隻怕老師是撞到腦子,傷了血管。這須得去外國人的醫院。”
謝蘭圃是國學大師,忠叔崇敬其主,對西方的東西多不信任,猶疑道:“我聽說那外國人的醫院,說不得要把腦殼劈開,可不是要出事?”
嶽劍塵搖頭道:“不會。”囑咐了一句忠叔照料謝蘭圃,莫要隨意移動,便出去尋人幫忙。
他所在的樹人美術學院,本就是一家偏西式的學校,因此同事中倒有許多對外國醫院有所了解,又聽說是謝蘭圃受傷,這是有名的大師,大家都是崇敬的,因此很快便尋了一輛汽車來,將謝蘭圃送到一間醫院。醫生細細一查,果然是傷了頭部,因謝蘭圃身體素來衰弱,年紀又老邁,因此何時能夠醒來,卻是一件難以定論之事。
嶽劍塵聽得心頭又焦躁起來,但按此刻情形,若謝蘭圃不住院,情形更是不好,便仍是辦理了住院,先墊付了十天的診費,因外國的醫院允許人陪同,忠叔便留下來護理。
待一切都安頓下來,嶽劍塵方有閑暇,向忠叔詢問到底發生了何事。
原來嶽劍塵走後不久,忠叔也就回來,為客人上了茶後便退到一旁的廂房。誰知沒多一會兒,忠叔就覺得困倦,迷迷糊糊睡熟之後,不久又醒來,他起初沒當回事,欲待去正房看一下客人有無需要照料之處。誰想一進正房,卻見桌上狼藉一片,《平複帖》卻不見了蹤影,謝蘭圃半身歪斜倒在一邊,盧秋心卻站在當地,欲待出門的樣子。忠叔一看不好,忙一把抓住盧秋心,又叫來許多鄰居幫忙,待到警察來時,又在他身上搜出一筆說不清來由的款子,更增嫌疑。便被警察帶走,追尋那《平複帖》的下落。
嶽劍塵隻覺腦子“嗡”的一聲,他萬沒想到,偷走《平複帖》的人竟然是盧秋心!不由自主便道:“盧兄怎會做出這等事……決不會如此,寫出那樣文章的人,怎會做這等事?”
忠叔跟隨謝蘭圃良久,也是通些文理的,道:“若說寫好文章的都不去做賊,那秦檜也是忠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