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劍塵啞口無言,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盧秋心會去打傷謝蘭圃,偷走《平複帖》。忠叔冷笑道:“嶽少爺你從前便輕信人,這一次更是引狼入室!”

嶽劍塵張了張口,卻依舊說不出話來。他低了頭,拿出二十元遞給忠叔,道:“你拿著,支付些零碎小賬。”便匆匆出了門。

他來到醫院門口,隻覺心頭鬱悶至極,真想大喊大叫一番,他想到與盧秋心這幾次會麵,雖然次數不多,但卻覺對方並非這樣的惡人。可這事若非盧秋心所為,又是何人所做?此時天色已晚,就算去警察局也無法探監。他思來想去,又回到了謝蘭圃家門前。

此時大門自然已經鎖上,嶽劍塵想了一想,找個僻靜角落翻牆而入,卻並未進入書房,而是到忠叔當時所在的廂房看了一遍。嶽劍塵曾在江湖上混過幾年,聽忠叔的講述,這不像是平常的情形,反倒像是中了迷香。

他細細查了一番,果然在窗縫裏尋出一個小小竹管,若不是他熟知這些事情,晃眼一看,真要錯過,這正是熏迷香所用之物。

嶽劍塵拈著竹管,心頭生疑,若真是盧秋心所為,那他既然已經打傷了謝蘭圃,忠叔的年紀老邁,直接打倒便可,怎又會好整以暇地用什麼迷香?他心裏想著,把竹管往懷裏一揣,又打算去書房查看,誰想剛出了房門,卻見隔壁一家鄰居燈火忽然熄滅。

若單說燈火熄滅,自然算不得什麼。但這燈火熄滅之後,忽又點燃,如是者三。嶽劍塵在院中看了,聯係起方才找到的小竹管,心頭不由生疑。

待到那燈火終於熄滅,隔壁人家一片漆黑時,嶽劍塵又看片刻,不見異樣,也不再去書房查看,他展身出門,來到隔壁人家牆邊,手一撐便跳了進去。

這若被人發現,少不得告他個入室盜竊之罪,但嶽劍塵本是想到便做的性子,並未想這些。他在院子裏站了片刻,側耳細聽,卻不聞任何聲響。

他又呆了一會兒,索性輕輕走到那方才燈火亮了又熄的窗下,輕輕將窗子推開一道縫隙,借著些許月光向裏一看,隻見房裏並無一個人影。

嶽劍塵便來到房門前,一隻手搭在門上,他本意是要探查一下裏麵情形,誰想這一推,門向裏便開,他險些摔倒,原來這門並不曾鎖上。他站直身子,索性走了進去,一眼掃過,房中果然無人,便輕輕退了出去,又到其他房中看了一番,也是全無人影。他索性又回到起初的房間,把桌上的油燈打亮,細細查看。

這房中的布置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桌上放了一個茶壺,四個茶杯,嶽劍塵伸手一摸,那茶壺尚有餘溫,心裏不由犯了嘀咕,顯然這裏麵的人是去了別處,可黑燈瞎火,這戶人家能去哪裏?

他轉身要出門的時候,鼻子忽然一聳,暗道不對,這房裏怎的有血腥氣?

這股血腥氣很是細弱,先前他進來時,到底有些緊張,因此未曾留意,此刻安定下來,方才察覺出來。他握緊了兩個拳頭,沿著那氣味走近,原來這房裏尚有一處小門,一股細細的血流便從門縫裏湧了出來。嶽劍塵心中暗悔,此番來時實應帶些防身之物,但此時退後不得,他一咬牙,上前去一把便拉開了那小門。

那小門裏一覽無餘,原來隻是一個小小的儲藏室,裏麵除卻一些雜物,便是一隻斬了頭的公雞,血淋淋地扔在地上。他出來再細一看,連那茶杯上也有些血氣。

這……莫非是江湖上歃血盟誓的意思?大家斬了雞頭血,又或結為兄弟,又或是約定在某一事上互不違背,可這裏又怎麼會有江湖人?

嶽劍塵輕輕關上門,翻牆離開。

種種事情,令人疑惑。雖有謝蘭圃的書房尚未查看,但此刻嶽劍塵已是腹如雷鳴,這一天裏他四下奔波,除早飯外,還是水米未進。這時實在支撐不下,便來到胡同口的鋪子裏隨意買了一些麵食,又向那山東老板要了一碗水喝。

嶽劍塵邊走邊吃,將至謝家門前時,忽見一個黑影,一躥便從自己方才查看那鄰居家的牆裏出來,一溜煙似的向胡同另一端去了。嶽劍塵叫聲不好,疾步趕了上去,偏那黑影動作極快,兩人又隔了一段距離,嶽劍塵追了一段,那黑影已來到胡同盡頭,不知拐到了什麼地方去。嶽劍塵氣得直拍腿,卻到底是追不上了。

他垂頭喪氣地往回走,險些撞到一個人身上,這人與謝蘭圃同住在一條胡同裏,名叫王子玄,也是一個學者,嶽劍塵與他本是熟識,忙行下禮去。

王子玄見得是他,忙詢問謝蘭圃眼下情形,得知後歎息幾聲,又問了那醫院地址,打算明日去探訪。嶽劍塵卻忽然想到一事,便問:“王老先生,不知那戶人家現在住的是什麼人?”伸手一指方才自己探查過那家。

王子玄掃了一眼,便道:“哦,那是丁家的房子,原本他們老兩口住在那裏,近日裏賃出去了。”

嶽劍塵忙道:“那是賃給了什麼人?”

王子玄道"是一位姓周的小先生,他一個人倒住了這麼大一間房,不過聞說他家裏很有勢力,自家也在海關做事,卻也難怪。我看他身邊,足跟了兩三個昕差呢!"嶽劍塵心中疑惑更增,按說,這般一個青年,家中又怎會出現那些怪異之事?但此時王子玄猶在,他卻不好再去探看,自己也是十分疲憊,便與王子玄道剔,自回了家。

次日清晨,嶽劍塵一早醒來,想到昨日種種,真恨不得那不過是大夢一場。可惜想歸想,事情卻已發生,卻不能視而不見。他收拾一下,隨便吃了一點東西,決意去監獄看看盧秋心,可想到謝蘭圃鄰居那種種怪事,又放J已嚇下。

正想著這些,小路子推門進來,看著嶽劍塵笑道:"師父,您昨兒回來得倒晚。"嶽劍塵心念一動,小路子年紀輕,手腳卻很伶俐,又是在那樣地方長大的,心思倒比一般少年要靈動許多,便道"小路子,有一件事我想托付給你,卻不知你能不能做。"小路子一聽,忙笑道"師父你說。"嶽劍塵道"昨日裏,我的恩師出了事情,他被人打傷,一樣重要的東西也被偷走了。如今有些線索,但我上午另有他事,你能不能幫我去看看?"小路子一聽,立即義憤填膺:"什麼人敢打傷我師公?師父你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昕到"師公"兩字,雖是這般時候,嶽劍塵多少也有些啼笑皆非之感。他帶著小路子來到謝家門前,指了指鄰居那家,道"你盯著這家,有什麼可疑的人或事,都注意著,等我回來。可自己也要小心,一切以安全為上。"小路子滿口答應"師父你就放心吧!一切都交給我!"嶽劍塵轉身欲走,想了想又回來,再次囑托道"你年紀小,又莽莽撞撞的,一定要小心行事!"又問,"你帶錢出來沒有?中午若我沒回來,就自己去買點東西吃。"小路子抓抓頭"我身上……沒錢了。"嶽劍塵吃驚道"前兩天剛給你五塊錢,竟都花了?"見小路子低下頭不說話,心想、他之前流落街頭,沾染了許多不好的習氣,也是有的。現下他在自己身邊日子短,日後慢慢調理也不遲,便又給了他兩塊錢,這才離去。

在去探視盧秋心之前,嶽劍塵到底還是又去了一次醫院。見謝蘭圃虛弱地躺在床上,一把自胡子露在被子外麵,哪裏還看得出是一個大學者的模樣?隻覺心酸不能自己。忠叔年紀也大了,倚在旁邊的一把椅子上打著鼻手。嶽劍塵並沒有叫醒他,隻輕輕走出了病房。

他走在醫院的走廊上,不知怎的,腦子裏便晃過了第一次見到謝蘭圃的情形。

那時嶽劍塵年紀尚小,淘氣得厲害,那一日在外麵玩了半日回來,還摸了兩條魚,用柳枝係著一路拎出來,誰想剛到家,就見到父親一張黑麵,嚇得他剛邁進門裏的一隻腳又縮了回來。父親見他如此,更加惱怒,抬腿追趕。

剛拐出胡同,嶽劍塵一頭撞到一個人身上,那兩條魚也脫手而出。

嶽劍塵這下急了,那兩條魚雖然小,可花了他一下午時間才捉到,當下也顧不得被撞那人,忙去捉魚,誰想他剛撿起一條魚,就被一隻大手拎了起來,咬牙切齒地說"你往哪裏跑……"正是父親的聲音,隨即嶽父注意到了被他撞到那人,吃了一驚,忙道,"蘭圃兄,你怎來了啊,這小孽畜可是撞到了你?"嶽劍塵這才留意到那人被他一撞,已經坐到了地上,他聽父親的語氣,對那人是很尊敬的,不免害怕起來。可因年幼的緣故,越是害怕愧疚,越是說不出一句歉意的話。卻見那人慢吞吞地起身,在長衫裏掏了一會兒,居然掏出一條魚來,原來另一條魚竟是跳進了他衣服裏。

老六對嶽劍塵仍有些憤憤之色,但他似是很尊敬龐冬秀,並沒有違背她的意思。好在那兩個人隻是被嶽劍塵打暈,並沒有性命上的危險。嶽劍塵看著那幾個人離去,心裏其實亦是不滿,但又看了一眼龐冬秀,終究也是遵照了她的意思。

龐冬秀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轉身便走。

嶽劍塵便隨著她向前走了一段,來到一家冷酒鋪子裏。

此時因是下午,裏麵人並不多,兩人選了一個靠窗的座頭,要了兩碗酒,隨意點了兩個小菜。

嶽劍塵忍不住開口問道:“秀姐,你怎的進京來了?你和那三個人,又是什麼關係?”

龐冬秀把鬥笠放在一旁,卻先問了一句:“你和他們動手,是為了什麼,講給我聽聽。”

她說話並沒有一般女子的婉約,也不似如今時式女子的態度,簡潔幹脆,又帶些命令口吻,倒似一個男人。但嶽劍塵熟悉她的作風,不以為意,想了一想,就道:“我有一個老師,對我是有大恩德的,他的一幅字被人偷了,人也被打傷,到現在也沒醒來。因此我一直追到這裏。”

龐冬秀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你是懷疑我身邊這幾個人是做下這番事的人。"這句話嶽劍塵並不反駁,道:"正是如此。"龐冬秀問道"你的老師,是何時被打傷的?"嶽劍塵答道"是昨日上午。"龐冬秀道"那不是這幾個人。"她說得斬釘截鐵,嶽劍塵一怔,還沒有說話,龐冬秀又道"昨天一天,這幾個人都在我身邊,不曾出門。莫說昨日,就是最近半個月,他們也未曾脫離我身旁。另有一個小嫩子,雖然昨日不在,可他沒什麼本事,膽子又小。打傷人的事,他是做不出的。"她端起麵前的酒碗,喝了一口酒,又道,"況且你說那字,既是專程有人去偷的,想是很值錢的一樣物事,我身邊這幾個人,大字都不識一個,如何做得?"嶽劍塵聽得此言,心中一動,暗道這個道理我之前竟未想到,那《平複帖》原是草書,在這班人眼裏看來,與鬼畫符也沒什麼兩樣。謝蘭圃家中的字帖無數,若是他們前去偷盜,莫說分辨真假,就是辨出哪一張是《平複帖》也是難事,這一定得有一個通曉舊知識的人,才能做出這等事。可這般說來,莫非自己之前的推論,都是錯的?難不成這件事真的與盧秋心有關?而小路子上午遇見那兩個人提到大河旅店,又是怎麼一回事?

他覺得腦子裏一片棍亂,又昕龐冬秀道"至於我到這裏,實是有一件大事,與你可沒什麼關係。"嶽劍塵怔怔問道"秀姐,當年你不是說過,你也打算離開了,不混這一條路了?"龐冬秀淡淡道"是,若不是此事,我也不會回來。"嶽劍塵又問是什麼事情,龐冬秀卻不肯說。她在嶽劍塵麵前,始終有一分威嚴在,嶽劍塵並不敢十分逼問,但又心有不甘,不肯這般離去。就在這個當口,剛才那個老六匆匆地跑了過來,到了龐冬秀麵前道"小癲子回來了!好容易找到了那幾個藏身的地方!"龐冬秀倏然而立,道"走!"老六搓著手,極不滿地瞥了嶽劍塵一眼"小李和老七都暈著,小癲子哪當得人手用,那一邊至少有三個人,咱們怎麼夠……"龐冬秀冷冷道"多說什麼,走。"嶽劍塵也站起身,他雖還不知是什麼事,但情形對龐冬秀一方不利是可想而知的,便道"秀姐,不知是什麼事,我說不定可以幫忙……老六在一旁聽得倒有些心動,剛要說話,已被龐冬秀打斷道"你現時是個少爺,不必理這些事。"便結算了酒錢,帶著老六走了。

嶽劍塵坐在原位上,隨意拈了一顆玫瑰棗放入口中,卻是食而不知其昧。

這一邊龐冬秀回了旅店,小癲子早已在等候,一見了龐冬秀便上前道"龐姑姑,我查了幾天,終於查到他們的蹤跡了!"便低聲說了一個地方。龐冬秀點了點頭,道"很好,辛苦你了。你就留在這裏。"便對老六道,"我們走吧。"老六猶豫著道"咱們隻有兩人,萬一?龐冬秀冷冷道"前怕狼,後怕虎,也不要再混了。"又說,"你也知道,這一路尋到他們蹤跡是如何不易,錯過了,再找這樣的機會就難了。"說罷,徑直走出門外。

老六尋思了一番,一跺腳道"拚了!"也隨著龐冬秀走了出去。

兩人出了旅店,淨尋了些小路走,這般走了很長時間,已漸漸地出了城。因兩人都是有功夫在身的人,故而並未覺得如何疲憊。又走了一段,四下裏荒草淒淒,龐冬秀忽然一轉身,揚聲道"出來!"老六嚇了一跳,心道莫非自己已被那些人發現了?心中情情不安,可是回頭一看並不見什麼人,正疑惑處,龐冬秀又道"再不出來,等著我用水潑你?"其實這裏並沒有什麼水源,因此聽起來也不似什麼威脅,可這句話一出,真有一個人撥開長草走了出來,垂頭笑道:“秀姐,當初我剛見你,跟在你身後,你也這般說。”正是嶽劍塵。

老六一伸舌頭,心道這個少爺倒很有兩下子,跟了這許久,自己並沒有發現。卻聽嶽劍塵道:“我終究還是放心不下,秀姐,你到底是有什麼事情,我總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又笑道,“況且現在天也晚了,你便讓我回城,也不方便了。”

龐冬秀並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她歎了一口氣,道:“沒想過了這幾年,你的性子還是一直沒有變。”

嶽劍塵卻道:“秀姐,我看你的性子也沒有變,既如此,又何必說我?”

他兩人語帶機鋒,老六並沒有聽懂,但他心裏實在是很希望嶽劍塵來幫這一個忙的,又見龐冬秀的態度,似乎並不是十分堅決,索性把嶽劍塵拉到一旁,道:“我來告訴你!山上的大當家被殺了!殺他那幾個人,偏還是舊日的兄弟,這是三刀六洞的叛門大罪。因此我和小李、老七幾個氣不過,決意為他報仇。但我們幾個能力不足,所以特地請了退隱的龐二當家來幫忙。”

嶽劍塵“哦”了一聲,明白過來。當日山上的大當家,他是見過的,此人是龐冬秀父親的師侄,又曾為龐父報仇,難怪龐冬秀毅然趟了這次渾水。

心念一轉又笑道:“難怪那個老七見我麵時下狠手,定是把我當成了仇人一夥。”

老六一拍大腿道:“正是這樣,你忽然冒出來挑釁,功夫又高,怎叫我兄弟不疑心?莫說是他,我若不是看到你使了龐二當家的掌法,也把你當成一夥的了。”又道,“看你像個少爺,怎會龐二當家的看家本事?”這一句話聲音卻低,很怕龐冬秀聽到。

嶽劍塵“哈哈”一笑:“我比你們上山的年頭,都早得多呢!”他卻也怕龐冬秀聽到,說了這一句不再多說,便轉了話題問道,“你們的大當家功夫很俊,是什麼厲害人物殺了他?”

老六道:“都是山上的叛徒!共有三個,一個叫海底眼,一個姓別叫別小七,還有一個叫王興。”

這幾個名字嶽劍塵都沒聽過,想都和老六等人一般,是後上山的。

老六又道:“他們殺了大當家,就進了北京城,聽聞要做一個什麼大買賣,若不是小癩子人頭廣,也不能找到他們。”

“大買賣?”嶽劍塵把這三個字念了一遍,心中似乎閃過了什麼念頭,但一閃既過,這時他也沒有多想,隻笑道,“我知道了,按說,你們那個小李和老七今天也會跟著一起去吧。原是我誤會,打傷了他們,現如今和你們一起去,也是應當的。”

這幾句話老六就想說,隻礙著龐冬秀不好出口,現下嶽劍塵自己說出,他自然大喜過望,道:“就該如此!你……”忽又想到龐冬秀不曾表達態度,猶豫著又看過去。

龐冬秀又看了嶽劍塵一眼,終是道:“你既然已經到了這裏,便一起去吧。”

三人又前行一段,看到前方有幾間屋子,東邊孤零零的一棵白楊樹,上麵一個烏鴉巢。對比小癩子所說,龐冬秀確定這就是那三人藏匿之處,隨後又領著兩人繞屋走了一圈,見到有個後門半開半掩,便對老六說:“你守在這裏。”

這是防人逃脫的意思,老六心下擔憂,就算裏麵是三人,三對二,己方也少了一人,萬一對方再有個幫手,就更加難辦。但龐冬秀已帶著嶽劍塵走了進去。

這幾間屋裏,唯有正屋有燈光,兩人正大光明地推門進去,裏麵三個人圍著一張桌子,正在喝酒吃肉。打頭的一個人還道:“怎麼才來……”忽地一抬頭,看到是龐冬秀、嶽劍塵兩人,眼睛幾乎要瞪出眼眶外。嶽劍塵他雖不識得,然而龐冬秀其人為何,他卻是一清二楚!

另外兩個人也都跳了起來,倉皇之下,抄起桌上的杯碟一頓亂扔,龐嶽兩人左躲右閃,那三人趁機各自拔出一把尖刀,便撲了過來。

這三人對龐冬秀似乎較為忌憚,三個人裏,倒有兩個人是衝著她過來,剩下一個個子矮小的人則朝著嶽劍塵衝了上來。這個人正是三人之中的海底眼,論起來他膽子最小,因嶽劍塵外表不像個能打的人,他才挑了這麼個軟柿子。

誰想一動上來,這“軟柿子”險些硌掉他一顆牙!

嶽劍塵出手就是顛倒掌法,海底眼躲了他三掌,發現皆是虛招,自己反被他第四掌打中時嚇得一抖,心說這明明是龐冬秀的看家本事!這小子是龐冬秀的師弟還是她丈夫?本事必定也是了得的,這可如何是好?

其實這海底眼的功夫也自不弱,真正動起手來,也不一定就輸於嶽劍塵,但海底眼心裏先存了怯意,氣勢上就輸了一截。嶽劍塵倒是越打越勇,海底眼一連中了他五六掌,連連後退,他手裏原拿了一把薄刃厚背的尖刀,竟一直沒來得及出手,這時可也顧不得了,高高舉起尖刀,朝著嶽劍塵前胸就紮了過去!

嶽劍塵可不懼他,略退一步,正要招架,誰想剛才這三人扔了一地的碗碟,他一退正踏到一隻碟子上,腳下一滑,“撲通”一聲摔倒在地。海底眼見勢大喜,拎著刀便撲了上來!

這一邊,龐冬秀獨對王興和別小七兩人,她手中也不曾拿什麼兵刃,神態冷靜自若。這兩人知道她不好對付,出手便是狠手,兩把尖刀刺眼、刺胸、刺喉,招招都是要害。龐冬秀從容招架,接連躲過許多殺招,王別二人見她隻是招架,並沒有閑暇還手,心下稍安,可十來招過來,連龐冬秀一絲油皮也沒有劃破,又有些焦急。

再過一招,別小七一刀紮過,王興同時一記重拳擊出,龐冬秀把頭輕輕一偏,躲過這兩招,王興的拳頭卻收勢不住,直打到窗上。他力氣不小,半扇窗戶都被他打飛出去。龐冬秀借此機會,輕輕一縱,直躍到院中,喝道:“出來!”

王、別兩人對視一眼,到底不願在一個女子麵前落了下風,便要出去。他二人卻不能如龐冬秀一般小巧功夫,而是從門裏出來。王興打頭,剛一推門,門後忽然飛來一腳,這一腳又準又狠,正踢在他太陽穴上,那是人身上的要穴,王興一個踉蹌,隻覺眼前天花亂墜,往地上就栽。蒙矓之中,依稀見到龐冬秀站在身前,目光冷若寒冰。

“你……你……”龐冬秀在江湖上素有名聲,誰料得到她也做出這偷襲一樣的事情?王興一直防著她的顛倒掌,誰曾想,最後竟是在這裏吃了這樣大一個悶虧!

他掙紮著想要站起來,龐冬秀動作卻比他要迅捷,她收回先前踢人那一條腿,腳跟在地上一碾,掄起另一條腿踢了過去,這一腳踢中的所在,正和上一腳相同。王興哪裏還招架得住,剛撐起的一半身子又倒了下去。隻這兩腳,竟硬生生踢死了一個身高八尺的漢子!

龐冬秀把腳收回,低聲冷笑道:“對一個叛徒,又講什麼道義。”

別小七在一旁看得真切,“啊呀”一聲,欲跑不能,咬著牙上前,不多會兒就打倒在地,被龐冬秀一腳踏住,再動彈不得。他想到方才王興的慘狀,隻道自己必死,歎道:“剛掙了大錢卻沒命花,也罷,這原是我的命。”

龐冬秀還沒說話,身後早有一個人躥了出來:“你剛才說什麼?”

這人正是嶽劍塵,原來他被碗碟絆倒,卻不曾慌亂。他也不顧地上的菜湯酒漬,索性在地上打了兩個滾,避開了海底眼那一刀。他原打算站起,手臂一伸碰上了一樣東西,低頭一看是個酒壇子,心念一動,抄起酒壇子劈頭一砸,海底眼忙向旁躲,人雖躲了過去,手裏那把尖刀卻正被酒壇子套住。

嶽劍塵趁機在海底眼手腕上一擊,尖刀連著酒壇都飛了出去。隨即他翻身跳起,正跳到海底眼身上,壓著就打。

他外表是個少爺模樣,海底眼怎樣也沒想到他打起架來這般無賴,被壓個正著。海底眼的個子本就矮小,被嶽劍塵壓在身上難以逃脫,接連幾拳下去,海底眼“哎喲”幾聲,便暈了過去。嶽劍塵掛念龐冬秀,甩開海底眼便衝了出去,恰逢上別小七被打倒那一幕。

先前他聽到老六說這三人要做什麼大買賣時就有所動,如今又聽得別小七說什麼“剛掙了大錢”,觸動更深。這幾人都是黑道出身,若說掙了大錢,那必然不會是什麼正經來路。可北京城裏最近發生的大案子,並沒有聽說哪一樁是涉及到巨額財物的——不對!《平複帖》可不正是這樣的案子!

他又想到小路子遇到那兩人說出大河旅店之事,起初他疑惑不解,可現下一想,若這幾人就是拿走《平複帖》的人,那也就說得通了。小癩子找到了王興幾個人的行蹤,那王興幾個說不定也在關注著龐冬秀等人的行蹤,那麼故意將大河旅店的事情透漏給自己,想要挑撥兩方火並,也是很有可能的。

這些念頭說起來雖然複雜,其實不過是一念之間,他既然有了這些推測,自然就要尋別小七問個究竟。別小七卻根本不曾看他,隻朝著龐冬秀慘然一笑,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當初既做掉大當家,我就該想到有這一天。”

龐冬秀把腳從他身上拿開,平淡道:“我倒也不稀罕那些三刀六洞的事。”

別小七心裏明白,這是龐冬秀對他容情,方才的刀還在地上,他忽地拾起,往脖子上一抹,一股血直噴到房上,人霎時沒了氣息。

別小七之死,龐冬秀心裏是有數的,嶽劍塵卻是出乎意料,他叫起來:“這人怎麼自殺了,我還有事問他!”

龐冬秀一怔:“你找他什麼事?”

嶽劍塵道:“我疑心我恩師那案子是他做的!”

忽又跳起來,“後麵還有一個!”

他想到的是海底眼,龐冬秀道:“莫急,老六守在後麵,海底眼最是膽小,知道什麼他會說的。”

嶽劍塵點一點頭,匆匆向房裏跑去,誰想一進房中,杯盤狼藉如舊,海底眼卻不見了蹤影。原來這人心思既多,膽子又小,就連方才暈倒,都有幾分做作。待到嶽劍塵離開,他側耳聽了一會兒,不見有人回來,忙就逃了。嶽劍塵心中焦急,一看後門大開,便直衝過去。

就在他衝出後門那時,黑暗夜空中一道閃電忽然劃破長空,周遭被照得亮如白晝。那一瞬間,嶽劍塵分明見到海底眼向外跑去,忙大聲叫道:“老六,快攔住他!”

老六在那裏守了很久,一見海底眼逃來,忙上前截住。他本就生得胖大,黑夜中更顯凶神惡煞,偏在這時又見嶽劍塵和龐冬秀自後麵趕來,海底眼被駭得心神俱裂,大叫一聲,倒地不起。

一陣雷聲恰在此時轟隆隆響起,大雨傾盆而下。

老六伸手探了探鼻息,遺憾地道:“這人膽子小,竟嚇死了。”

“什麼!”嶽劍塵叫起來,氣惱至極,這一下線索便全斷了,他忽地想起剛才海底眼還喊了一聲,因著雷聲原因,自己又離得遠,並未聽清,便問老六,“剛才他喊的什麼?”

老六尋思了一會兒:“他喊的是什麼‘救命,走……’,大抵是嚇傻了。”

嶽劍塵“唉”了一聲。

此時大雨潑潑灑灑地下起來,嶽劍塵也不顧大雨,忙去那幾個人身上搜索,然而一無所獲。他又在屋中搜了一番,可別說《平複帖》,就連大筆的銀錢也不得見。這一件事情,至此又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他盤膝坐在簷下,看那雨落不休。龐冬秀也坐在他身側,過了一會兒,道:“今晚的事,多謝你了。”

嶽劍塵方才從懊惱情緒中解脫出來,勉強一笑道:“秀姐,你和我客氣什麼。”

龐冬秀道:“按說,你這件事情我理應幫忙,但我剛犯了這樣一個案子,最近兩日不便現身,否則怕要牽連到你。”

嶽劍塵道:“不礙事,這事我自會處理。”

龐冬秀便不再說話,她自去尋了些條凳家具,拆了生起一堆火,兩人坐在火邊,一邊烘著衣服一邊靜靜聽雨。這荒郊野地,身畔又有三具屍體,然而嶽劍塵卻覺這氣氛十分靜謐美好,不由想起一句詩“欲辨已忘言”,此情此景,倒不需再說什麼。

老六看了一看,欲待上前烤火,可又終覺得不很合適,就落後幾步,找了幾把椅子拚在一起,在上麵打瞌睡。

不知不覺中,嶽劍塵倒在火邊,也睡熟了。

睡意正濃,一隻手卻將他推醒,他迷蒙睜開眼睛,見是龐冬秀,外麵的天光還未大亮,昏暗之中卻不辨雨聲,約是已經停了。龐冬秀平淡道:“你該走了,趁現在回城正好。這兒的事情我來處理。"嶽劍塵還沒清醒,怔怔道:"秀姐……"你來這一趟,我已十分承情,之後的事情,你不要再攪進去了。"嶽劍塵回到家中,他換了衣服,隨便弄了些東西吃,抬頭卻見小路子站在門口,一雙眼睛閃閃爍爍,道"師父,你……你昨晚怎麼沒回來,沒事吧?"嶽劍塵心下感動,覺得這個徒弟對自己實在關心,但昨晚之事不可說,便笑道"昨晚下了雨,我在朋友家住了一晚。"又問,"你可曾吃早飯,坐下來一起吃點。"小路子猶猶豫豫坐了下來,嶽劍塵隨手呼嚕了一把他的頭發,想到自己這幾天忙忙碌碌,也沒顧得上他,便問他"小路子,你將來想做些什麼?"小路子一怔,手裏還拿著半個燒餅,搖頭道:"沒有想過,總歸該是能賺錢的行當。"嶽劍塵失笑道:"這算什麼,坑蒙拐騙也能賺錢,你難不成去做那個?總要正大光明的事情才好。你是想學一門於藝,還是想去讀書?若是擔憂金錢上的問題,我來解決。"小路子低了頭咬燒餅,沒有說話。嶽劍塵心想:這是一輩子的大事,一時難有答案也是正常。便笑道:"這也不急,你想好了,再告訴我。"吃過早飯,小路子收拾了桌子。嶽劍塵想著這幾天的事,卻越想越是混亂,忽然間他靈機一動,有了一個主意。

他尋出紙筆,將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從《平複帖》被偷開始,到昨晚自己歸來,無論何事,巨細無遺都記了下來,隨即他拿著這幾張紙,打算從頭思量一遍,或許能推敲出一些東西。

正,思量時,忽然有人叩門,來客是他一個好友,是樹人美術學院的一個同事雲海中,嶽劍塵一看,紙上還有龐冬秀昨晚複仇之事,雖是好友,可也不能讓他看到,忙把這疊紙推到另一堆紙下麵。

雲海中這次前來,倒也沒有什麼要緊事,他和嶽劍塵關係要好,因此找他來閑談一番。兩人從學校最近的一些改革聊到西洋的新畫法,嶽劍塵忽然心念一動,笑道:"老雲,我聽說你最擅長這種西洋畫法,畫出的人和拍出的照片一樣,若是我說一個人的樣貌,你畫得出來麼?"雲海中也還年輕,受不得激,笑道:"這雖難,我自信也做得到。"嶽劍塵的原意,是打算畫出王興、別小七、海底眼三人的畫像,找那小周先生問一間,這幾人和他雇的昕差是否一樣。但這三人麵貌都很凶惡,貿然找雲海中畫來,隻怕他有所猜疑,靈機一動,笑道:"我有一個朋友想畫一張像,你且試試。"說罷,卻是描述了一番小周先生的模樣。

習慣使然,雲海中一支鉛筆是常帶在身上的,他卻也厲害,尋了張紙,按照嶽劍塵的說法,刷刷幾筆便勾勒出一個輪廓,又按其描述,增補細部,修改眉眼,不過片刻,一張人像竟已畫出。

小路子恰在這時送茶過來,看到那張圖不由驚呼一聲:“這不是…”

雲海中很是得意,笑道:“怎麼樣,與真人並無分別吧。”小路子一伸舌頭,放下茶杯退了下去。雲海中複又笑道:“從前我讀那些公案小說,總是不解,按舊時那些畫像,如何能尋到犯人?你看我這張畫像,若按它通緝,保證一抓一個準。”

嶽劍塵笑道:“得了,你未免擬於不倫,我好好一個朋友,怎麼就被你比作犯人了,罰你再畫幾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