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海中也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忙笑道:"是我錯了,你還想畫什麼?"花了一個時辰時間,雲海中又回了三張畫像,也就告辭而去。嶽劍塵拿了這三張畫像便出門去找小周先生,又叫小路子欲交代一聲,沒想小路子卻不在家,也不知道去哪裏了,他也不在意,便先走了。

急匆匆來到了小周先生家,可大門緊鎖,嶽劍塵敲一敲頭,心道自己也是暈了,青天白日,這小周先生可未必在家。

他剛轉過身,便看到了王子玄,心念一動,暗想小周先生雖不在,王子玄住在這胡同裏,多半也是見過這幾個聽差的,便前來相問。王子玄一看,指著外貌特征最為明顯的海底眼道:“這人就是聽差中的一個,另外兩個有些麵善,多半也是。”

嶽劍塵謝過王子玄,轉身走了幾步,忽然“啊”了一聲,站在當地動彈不得。

原來當日裏小周先生與他說,他雇的那三個聽差裏,有一個下巴上有顆黑痣。自己去大河旅店找人時,也恰看到老七的下巴上有顆黑痣,又從丁字號出來,所以自己動手。可是,經過王子玄的確認,海底眼等三人才是小周先生的聽差,而這三人的臉上,可沒有一個有黑痣!

小周先生騙了自己!可他騙自己是為了什麼?他剛想到這裏,忽見小路子跑了過來,氣喘籲籲的,半天說不出話來。嶽劍塵忙道:“別急,這是怎麼了?”

小路子張開了口,又合上,但最終還是低下頭,道:“忠叔在那兒等你。”說著一指謝蘭圃的家。

嶽劍塵一驚,心頭怦怦直跳,心道忠叔這時忽然趕來,多半是恩師那邊出了狀況,卻不知是好轉還是惡化?俗語說關心則亂,他也不顧小路子,匆匆就往謝家走。

忠叔並不在院中,也不在自己房裏,嶽劍塵心想這事怪了,忠叔是那等守規矩的老仆,斷沒有在主人房間見客的規矩。但此刻既找不到人,嶽劍塵也隻得來到書房裏。

書房裏較外麵有些昏暗,這自是因為書籍不能暴曬的緣故,嶽劍塵推門進來,想到恩師就是在這裏遇襲,心中不由有些難過,他喊道:“忠叔,出什麼事兒了?”

身後忽然傳來細碎聲響,一個逆光的人影出現在門前。他一怔,尚未轉身,一聲低微的槍聲從身後傳來,他隻覺後背一涼,心裏想著:這究竟是發生什麼事情了呢?

一顆子彈從他的後背穿入,前胸穿出,嶽劍塵還沒有想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已經倒在了地上。數日沒有打掃的書房塵土四濺,門縫裏漏出的陽光靜靜照在他的身上。

而這起撲朔迷離的案子,也就此忽然畫上了休止符。

在又一場雨下起來的時候,盧秋心被從監獄裏放了出來,隻是他被放出的原因,卻並非因為《平複帖》被尋回又或發現了他不曾作案的證據,而是因為一個人。

韓鳳亭,自天津回來了。

他的叔父病情原來是虛驚一場,韓鳳亭到了後沒幾天也就痊愈,因此他回返北京,而當他回來的時候,便自陳燕客那裏得知了盧秋心被捕的消息。

就算是韓鳳亭,把盧秋心帶出來也頗費了一番工夫。而當盧秋心出來的時候,謝蘭圃依舊沒有醒來。

而嶽劍塵,在他被襲那一日傍晚方被回來取換洗衣服的忠叔發現,那顆子彈並未擊中他的要害,可是因為耽擱的時間太久,失血過多,至今一條命仍在生死之間徘徊。

盧秋心暫時恢複自由之後,便去了謝蘭圃的家中,在書房裏逗留了很久,又找到了忠叔,費了很大力氣,終於與那固執的老人交談了一次。

最後他又去了嶽劍塵的家中,小路子並不在,在那裏,他尋到了嶽劍塵當初記錄下來的前後一係列經過,在一疊字紙下,他更看到了那張雲海中所畫,小周先生的畫像。

他拿著那張畫像,靜靜地站了好一會兒。

夜晚,他坐在窗下,嶽劍塵寫的那疊紙和小周先生的畫像都在手邊。

夜色清涼安靜,韓鳳亭、蝶影等人都遠遠在其他的房間裏,並無一人過來打擾。

忽然之間,窗外一陣“嘩啦啦”的聲音,想是風吹樹葉搖動,半開的窗子也被吹得來回打晃。

盧秋心起身關窗,待到窗子關好之後,卻並未即刻坐下,道:“何方來客?有失遠迎。”

在他身後,立著一個女子。她穿著一件樸素的藍布褂子,相貌豐秀,雙目明亮,雖是個舊式女子,卻有一種落落大方的態度。說起來,盧秋心從來沒有見過她,可不知怎的,他第一眼見了這女子便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便脫口而出:“可是龐姑娘?”

那女子正是龐冬秀,她卻也沒有想到盧秋心竟能說出她的名字,起先打點了許多的言語,此刻一概都用不上。她仔仔細細地看了盧秋心一會兒,道:“盧先生如何得知我名姓?”

盧秋心便遞過嶽劍塵先前寫的那一疊紙,但遞過去後,心中方覺不妥,原來舊式女子有許多並不識字,若龐冬秀也是這般,自己做法豈不讓她難堪?但龐冬秀接過後閱讀並無妨礙,他方才放下心來。

龐冬秀細細地看完了,在掃到其中某些文字時,眼神幾度變化,可是她的麵色,卻還是很鎮定的。她將那疊紙仔細地放在桌上,道:“盧先生,我今天來找你,原就是為了嶽劍塵的事情。既然你已得知前因後果,我也省了許多力氣。先前我不便露麵,但眼下嶽劍塵既出了事,我卻不能置身事外。

一則,他前番冒險助我;二則,此事我原有嫌疑,他卻肯信我。因此我必要為他查出凶手。”

盧秋心點頭道:“我曉得了,所以龐姑娘到這裏來,也是為了查清此事。”

龐冬秀道:“正是,起初我原也疑惑過,莫非這偷字之人真的是你?但看了你兩天,卻覺應該不是你。”她指一指外麵的屋子,道,“你與韓少督這般交好,從他手裏弄錢豈不容易?何必費心去偷什麼字?”

盧秋心不覺苦笑,倒不想自己被人看了兩天,卻一無所知。他誠懇道:“龐姑娘須知,我此刻與你的心情,原是一般的。一則,因此事與我有關;第二……”他看向龐冬秀,目光炯炯,“卻與龐姑娘理由一般,嶽兄他肯信我,隻憑這份信任,我決不能辜負了他。”

兩人幾乎於同時抬起眼睛,四道目光對視,雖是初次相逢,卻對對方都產生了一種信任之感。

而兩個身份性情全然不同的人,也就在這時,結起了一個同盟。

龐冬秀思量著道:“盧先生,你是讀過書的人,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

盧秋心道:“不瞞龐姑娘,我在懷疑一個人。”

龐冬秀道:“哦,巧得很,我也在懷疑一個人。”

盧秋心也不賣關子,道:“我懷疑的這個人,便是那位小周先生。”他也不用龐冬秀多做詢問,續道,“原因有三,其一,在案發那一晚,嶽兄發現隔壁有異樣,那間房子是小周先生的住處,最有嫌疑的人理應是他。”他扳起一根手指,“其二,他故意謊報給嶽兄消息,將龐姑娘手下人相貌特征說成是他的聽差特征。”他扳起第二根手指,“其三便是,都說這位小周先生在海關做事,家境富裕,可我托人在海關仔細查過,根本就沒有這樣一個人!”

龐冬秀眼神微動,道:“我原說隻海底眼那幾個人,大字不識一個,如何做得了偷字的事,這上頭必定還有他人。”

盧秋心拿出那張畫像:“這一位,便是那小周先生。”

龐冬秀卻也是初次見得這等西洋畫法,眉峰一挑道:“這畫得真和真人無異。”她細細看了一番,又想了一遍,道,“按說這樣有能耐的一個人,我多少總該有些熟悉,但這個人卻很陌生。”

盧秋心淡淡道:“龐姑娘雖不熟悉,我卻是清楚的。”

龐冬秀微微一怔:“盧先生知道?”

“是。”盧秋心道,“他姓周,名叫周幻。除卻一身的功夫外,更曉得西洋的催眠術,是一個很難纏的人物。”

他的心中,又轉過了之前發生的一幕幕事情,與周幻在韓家的初遇交手,後來因為胡思園一事,在宋翼家中再度相遇,以及梨園雙生的坎坷悲歡和最後離散(詳見《隱俠?雙生》)。說起來,因宋翼一事,他與周幻之間過節亦是不小。

他聲音略低,道:“其實嶽兄探監時,我曾與他說,忠叔說有人尋我,誑我出去之事必有蹊蹺。嶽兄以為我是懷疑忠叔,其實不然,當時我想到的搗鬼之人……便是周幻。"龐冬秀道"可是因為盧先生說的那個什麼催眠術?"她是舊式女子,自是從未聽說這個嶄新的名詞,但反應如此敏捷,卻令人刮目相看。

盧秋心道:"正是,此術若奏效,可令人按照自己的要求說話行事,非同尋常。"龐冬秀首次吃了一驚"那若是多幾個會用這催眠術的人,天下豈不是要大亂?"她從小練功,但按此說法,隻要會用這催眠術,那功夫也好,火器也好,豈不都成了無用功?

盧秋心微微一笑道"催眠術施用不易,譬如事先有了防備,又或意誌堅定,就無法成功,說來限製也是很大。但忠叔年紀大了,又從不曉得此事,中招卻很有可能。當日裏我對此事就有懷疑,後來我找到忠叔,細加詢問,果然他回憶當時情形,與中了催眠術的情形,十分相似。想必是周幻對忠叔施術,令他向我傳話,又使忠叔忘卻自己樣貌。"龐冬秀點了點頭,她看向盧秋心,若有所思:"盧先生,我看你對這個周幻,似是十分了解。"盧秋心微微苦笑"實不相瞞,我與他之間,實在有著很深的過節。我想,周幻若想做〈平複帖),機會還有很多,為何要選中我在之時?說不定便是一種報複的行為。"龐冬秀道:"盧先生這樣說,自然也有道理。不過在此之前,我倒是想過另外一種可能。"她一字字道,"周幻不惜在白日下手,為此他先調走對他深有威脅的你,再用迷香迷倒其餘人。說不定是因為一一買主要那張字要得很急,因此他才會如此。"盧秋心一驚,他起初隻想到自己與周幻之間的關聯,卻忘了此事,須知周幻此人極會審時度勢,是個務實的人,龐冬秀所說更有可能,而連帶上自己,不過是捎帶一腳罷了。可若真是如此,此時已過了多少日子,那《平複帖》說不定已被帶走,如何還有找到的可能?

他想到此事,一時心頭不由憂急,竟忘了詢問龐冬秀所懷疑的究竟是何人,偏在這時,有人急匆匆地推門而入,一個女孩子嬌嫩的聲音道:"盧先生,李副官傳來信說,那位醫院裏的謝老先生已經醒了……呀!"她方才注意到房中有一個陌生的女客,這一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可又終忍不住,抬起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了龐冬秀一眼,又是一眼。

龐冬秀也看向這女孩子,隻見她不過十幾歲年紀,生得幹淨俏麗,隻看那一雙眼睛,便曉得這是一個聰明靈秀的女子,不由暗想:這位盧先生倒是好福氣,身邊有這樣一個年輕的紅顏知己。

這女孩子自然就是蝶影,她曉得盧秋心十分關注謝蘭圃的消息,一時著了急,未曾敲門便跑了進來,不想卻正與龐冬秀打了個照麵。

雖然得到了謝蘭圃醒來的消息,但此刻時間畢竟太晚,一直到第二天,盧秋心才在醫院裏見到了謝蘭圃。這位國學大家昏迷多日,身體雖然衰弱,但神誌卻很清明。忠叔坐在他身邊嘟噥著嘴,對盧秋心的到來似乎並不滿意,卻又無法反駁。

待到盧秋心到來,也隻剛剛落座,還未多問候一句謝蘭圃的身體,那位老人便道:"最近發生的事情,我都知道了。"盧秋心便是一驚,最近發生的大事,莫過於《平複帖》被偷與嶽劍塵重傷兩件,謝蘭圃說自己知道,知道的是哪一件?按說,他自己既然在家中被襲,那麼對《平複帖》被偷一事,想必亦有所覺察。然而嶽劍塵一事,他是否知曉?

他心中轉著念頭,又想若貿然說出嶽劍塵之事,隻怕會對謝蘭圃身體大大不利,便模糊著道:"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我想警察必有作為。"謝蘭圃歎息道"是我對不起老友。"《平複帖》本非謝蘭圃之物,乃是他向友人借閱而來。盧秋心聽得他把責任又安到了自己身上,正要勸慰兩句,又昕謝蘭圃歎道"……更加對不起劍塵。"盧秋心霎時臉色就是一變,一旁的老仆忠叔更是險些困胞來,謝蘭圃見二人情形,長歎一聲道:“你們都想瞞住我,劍塵果然出事了。”

他不待盧秋心答話,又道:“若是劍塵安好,此刻他不會不來。何況,《平複帖》既然被盜,依劍塵的性子,又怎麼能忍得住不去查?他……他不是已經沒了吧?”說到最後一句,老人的聲音顫抖起來,終究難複鎮靜。

盧秋心忙道:“並非如此!他隻是受了傷,尚不能起床……”其實嶽劍塵何止如此,便是到現在,也不能說他能保性命無虞,隻是當著老人,他無論如何也不能這般說。

謝蘭圃深深長歎:“他若是能動,此刻爬也要爬來的。”他抬起頭,看向盧秋心,“劍塵身上,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盧秋心看向老人睿智雙眼,情知此刻再無隱瞞可能,隻得將前前後後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講述了一遍。自然,如嶽劍塵助龐冬秀前去殺人之事他自然避而不談,嶽劍塵究竟傷勢如何也被他回避過去,這也是筆削春秋,應有之意。

謝蘭圃靜靜聽畢,並未如盧秋心所擔憂的一般情緒失常,隻道:“多謝了。”

此刻雖不適宜,但仍有一事,盧秋心不得不問:“謝老先生,您當日,又是如何受傷的?”

謝蘭圃卻歎道:“我亦不知。”

盧秋心一怔,原來,謝蘭圃當日與忠叔相仿,也是忽然間便有了困意,他因身體遠不如忠叔,困意一來,當即便栽倒在地,頭部撞到地上,所以昏迷多日,這也正是他全身並無傷痕,唯有頭上一塊青腫的緣故,從這情形判斷,謝蘭圃亦是中了迷香。

可是這樣一來,便又少了一個得到線索的機會。

盧秋心逗留時間並不很長,他告辭離去時,見得謝蘭圃清瘦身影倚靠床頭。雖有日光映在他身上,但卻愈發顯得這老者蒼白憔悴,令人心悸。

此後數日,盧秋心都與龐冬秀一路調查此事,但周幻不見蹤影,《平複帖》不見半點蹤跡,連小路子都不聞他的痕跡。隻怕真如龐冬秀所言,《平複帖》早早地便已被人帶走,至於海底眼那些人,恐怕也是被周幻拋棄,留下來做了個障眼法。龐冬秀更想到海底眼臨死前那一聲“救命,走……”

說的隻怕也是“周”而非“走”,卻不想周幻早已不顧他們的死活。

時間耽擱得越久,他的心頭越是沉重。期間他又去探望過嶽劍塵一次,後者的傷勢猶自嚴重,清醒時少,昏睡時多,盧秋心在床邊逗留了半個時辰,始終未曾見得他醒來。

盧秋心喟然長歎,又去探望謝蘭圃,未想老人竟已出院,他心中擔憂,不知老人是否痊愈,便去謝家看望,誰想一進謝家書房卻吃了一驚。先前這書房裏圖書字帖所在極多,現在卻是四壁空空,竟是什麼都沒有留下。

“這……”盧秋心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謝蘭圃坐在一把圈椅上,平淡道:“有一個人,一直想買我這些東西,我便一總賣給了他,合計是一萬二千元。”

這書房裏的藏書和法帖,想必是謝蘭圃多年搜集所得,竟被他一夕賣掉,盧秋心又是惋惜,又是歎息。難道是因為《平複帖》是在自己手中丟失,所以謝蘭圃才會想要彌補?

然而,這筆錢雖然為數不少,但仍不足以彌補《平複帖》所失之值啊。何況這樣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其中的種種內涵,又怎能輕易以金錢的價值來衡量呢?

他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麼。謝蘭圃的表情卻很和藹,他拍了拍盧秋心的肩,道:“來,和我到院子裏走一走。”

他與盧秋心並算不得熟悉,這般親切的態度,倒讓盧秋心受寵若驚。此時謝蘭圃行走不易,他便扶了這國學大師,來到院中。

這院子裏並沒有什麼特異的風景,但兩棵綠樹,一塊藍天,卻也足以讓人心神一暢,恰好在二人走到院子中間的時候,遠方傳來一陣鴿哨的聲音,一群雪白的鴿子自碧藍的天空掠過。謝蘭圃出神地看著,直到所有的鴿子都消失在視野中,方道:“這可真美啊。”

他扶著盧秋心的手,慢慢道:“大清沒的時候,我的心幾乎也要被剜下去了。現在想一想,我真是為了大清國如何如何麼,也未必然。我舍不得的,是這些東西的式微啊……”

那些文字、金石、碑帖、舊式的禮節、古老的建築,甚至方才天空中的鴿哨、琉璃廠的玉器,這一切的一切,必將慢慢地消逝,無可阻擋,無法阻擋。舊式的文化,終究將隨風而逝,為那些嶄新而有活力的,然而在老人的眼裏卻是陌生的東西而代替。

在那一瞬間盧秋心忽然明白了老人為什麼要借《平複帖》,那或者隻是一種緬懷,緬懷昔日的歲月。然而隻為了這一份緬懷,卻造成今日這般的結果,連自己心愛的弟子亦是生死未知。老人雖不曾言,盧秋心又怎會看不出他心中的痛苦?

然而謝蘭圃的麵上,卻還是很鎮定的,他對盧秋心道:“劍塵幾次向我提到你,稱讚你的文字,在眼下的年輕人裏,你也算是難得。”

這一句稱讚,令盧秋心更加不好意思,忙道:“不敢。”這也是實情,在謝蘭圃麵前,誰能說一個“敢”字?

謝蘭圃笑著拍了拍他的手:“我已癡愚,你們,要好好的。”

有一片灰色的雲自他們頭頂上方飄過。

飄過,又被風吹散。

那一天晚上,謝蘭圃投繯自盡。他留下一張字條,告知忠叔在自己死後,將自己所住房屋賣掉,除留給忠叔的部分生活費外,剩餘銀錢,連同先前那一萬二千元,一並賠付給《平複帖》的主人。

另有一張字條留在那已是空蕩蕩的書桌上,卻不知道是留給什麼人,或者也並不是留給什麼人,因那字條上的字被塗抹幾遍,早就看不清晰,唯有四個字勉強可辨。

——“隻餘一死”。

也是在同一天晚上,盧秋心收到了一封信,這封信的內容很簡單,上麵有一個時間、一個地點、一個名字、一個署名。

時間是一天後的某時,地點便在北京城裏,名字則是日本的一個大商人,聞說他以收藏書畫聞名,而那個署名,則是周幻。

盧秋心拿著這封信怔住,這封信上沒多說一個字,可是單看這信息,卻令人浮想聯翩。

莫非……這真的是與《平複帖》有關的消息?

又或是周幻虛張聲勢?周幻大可把此事一掩,就此過去,為何又要專程送這樣一封信?

盧秋心握緊信封,無論如何,必要走上一次。

會同龐冬秀,盧秋心在第二天夜裏便趕了過去。未想趕到那所說地點時,兩人都吃了一驚。按說一個日本商人,就算住得地方好些,身邊有兩個保鏢,也就罷了。沒想這人的住處竟圍了一隊大兵,這些人的身上,都是背著槍的。這樣一群荷槍實彈的人守著,就是龐冬秀和盧秋心兩人聯手往裏闖,也絕無可能。

如今的年頭兒,就算武功再高,碰上了火器,那也是一般的束手無策。

龐冬秀雖然是個女子,但心氣膽量卻遠超一般男子,她又審視了半晌,竟真的有意尋個缺口進去,被盧秋心一把拉住:“龐姑娘,慎行。”他知道單這一句話未必阻得住龐冬秀,又道,“如今《平複帖》是否在其中尚未得知,說不定周幻隻是信口胡言,為此冒險,豈非不值?”

這句話有理有據,就讓人信服得多了。龐冬秀皺一皺眉,到底未曾輕動。正這時,有兩個人一路議論著往外走,一個道:“聽說阪口先生明兒就走了?”另一個道:“可不是,東西也弄到了,病也好了,可不要走了……”

這兩人邊說邊走,說了這兩句,已拐進了旁邊一條胡同,龐冬秀眉毛一挑,已悄悄地跟了過去。

過了好一會兒又靜靜回來,道:“問了一遍,這兩個都是阪口身邊的幫閑,那個阪口商人最近確實弄到了一個什麼了得的東西,原本就要回日本,因為害了一場病,所以拖到今天。這些兵是他央告一個何大帥借的。那兩個人被我打暈藏起來了,一時半會兒不會生變。”

她說話做事都是幹脆利落,與之聯手很覺暢快。盧秋心聽到那何大帥名字,曉得這也是一個有勢力的人物,雖不知他是受這個阪口的欺蒙,還是與之合作所以借兵,但這些大兵是擺在這裏的。

他略一思量,道:“龐姑娘,我去想法引開幾個人,你借機進去。”

他說得輕鬆,這“引開幾個人”可就不一定會遭遇怎樣的結果了。龐冬秀掃他一眼,也不戳穿,隻道:“我進去事小,可如何識得那張字?”

盧秋心一怔,這話說得一點不錯。但以他為人,卻無論如何做不出令一個女子冒險之事。他擔心龐冬秀就此出手,情急之下一把搭住她肩頭,道:“此事再議。”

龐冬秀看他一眼,盧秋心忽然省得自己這舉動未免孟浪,臉一紅連忙鬆手。就在這時,下麵忽然傳來一陣喧鬧之聲,又一隊兵忽然衝了過來,與阪田手下的人不知怎的起了衝突。幾十個大兵推推攘攘,越鬧越亂,盧秋心一見機會大好,忙與龐冬秀兩人一並尋隙進去。

這之後的一切,在盧秋心的回憶,亦是隻餘輪廓。

究竟來說,他骨子裏畢竟是個書生,雖然學過功夫,見過生死,但若說夤夜入戶,做這樣偷竊一般的行為——盡管亦是善舉,卻亦是第一次。

他蒙矓記得,自己與龐冬秀聯袂而入,自己的手似乎還是穩的,用一根鐵絲撬開了門,同時龐冬秀打暈了一個發現他們的人,自己尋到了書房,龐冬秀率先進入,一眼就看出了房中的暗箱,兩人聯手撬開,裏麵,赫然就是他們尋了良久的《平複帖》。

這些事情,不知為何仿佛模糊的影子,在他記憶中一晃而過,可是有一件事情他的印象卻極為深刻:在兩人取得字帖,跳窗離去的時候,他看到外麵還是一片嘈雜,在人群之後,他看到李副官的身影,而在李副官的身後,有一個打扮成普通士兵模樣的人,誠然外表看不出端倪,可這人的身形盧秋心何等熟悉,卻是一眼認出:是韓鳳亭。

他被捕的事、《平複帖》被偷的事,韓鳳亭都知道一些,李副官還曾為他關注過謝蘭圃的病情。

但也僅此而已,在盧秋心來說,並不希望韓鳳亭卷入這些江湖人的事情太深。

可不知在什麼時候,他這個當初本是心不甘情不願收下的學生,已經關注他如此,為他解圍如此。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他確已逐漸對這個學生改觀,也曾想把韓鳳亭培養成一個曉得是非正義的人。可直到這一刻,他方才真正把韓鳳亭看成了自己的親傳弟子。

兩人帶著《平複帖》匆匆離去,就在即將趕到韓家門前時,在一條狹窄的小胡同裏,有人似笑非笑地伸出一隻腳,攔住兩人去路。

“別出手。”那人眯起眼睛笑。

這人麵目俊秀,穿著時式,雖然身形並不特別高大強壯,卻可看出是個有本事的人。龐冬秀眸光一暗,暗自戒備,卻聽盧秋心道出“周幻”二字,她方知這個麵含笑意的青年,竟然就是這一切背後的始作俑者!

周幻看出她麵色的詫異,連忙搖手笑道:“且等等,就憑我剛幫了你們這樣大一個忙,你們也不該現下對付我。”

盧秋心沉聲道:“這一切事情都是因你而起的,害了多少人,居然還有膽這般說!”

周幻笑了:“我做什麼了?沒錯,我是拿了《平複帖》,要知道,阪口最初是找到了海底眼他們三個做這件事,因他們不識字,才又找到我領頭。若是他們三個出手,謝蘭圃和他那老仆早已沒了命在,隻有我,才會顧忌到他們性命,不過用了迷香而已。”他看盧秋心想要說話,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我知道盧先生你想說什麼,謝蘭圃住院,並不是我打了他,而是他倒下時自己撞到了頭。之後他自殺,雖然有《平複帖》的契機在裏麵,可是以他為人,早在大清亡國的時候恐怕就有了這個念頭,總也不能說,都是我一人之過吧。”

見他強詞奪理,居然還振振有詞,龐冬秀忽然冷笑了一聲,說了三個字:“嶽劍塵。”

的確,就算周幻舌綻蓮花,嶽劍塵的傷勢又從何而來?周幻的氣勢卻並沒有稍弱,他笑道:“我可有一開始便想傷他?他一開始找到我住處,看到我和海底眼他們歃血為盟的東西,我還特意避開了他。”

龐冬秀冷冷道:“原來那一晚劍塵看到的黑影是你。然而劍塵身上那一槍,你又有什麼解釋?”

周幻笑道:“沒錯,那一槍是我開的。當時阪口尚未付錢給我,嶽劍塵卻偏偏通過畫像查到了我身上,我當然要略加阻止。不過你們應該清楚得很,嶽劍塵之所以現在還躺在床上,是為了什麼!”

盧秋心、龐冬秀二人同時一頓,誠然,嶽劍塵之所以至今臥床未起,是因為失血過多。事實上,若不是那天忠叔忽然回來取東西,他就此喪命也不是沒有可能。隻聽周幻微微冷笑:“雖是我找人誆他過去,但我原沒想殺他,還告訴那人事後找人來救。誰想那人膽子小得很,竟跑掉了。否則,嶽劍塵怎會如此?”

這人端的好口才,按說始作俑者本是他,可被他這樣一說,那誆嶽劍塵之人反而顯得更加可惡。盧秋心正要反駁,卻見龐冬秀麵色驟變,連牙齒都咬得“嘎吱”作響。自結識以來,從不見這女子這般失態。他心中詫異,正要詢問,卻聽龐冬秀低聲道:“果然是他……”

“誰?”

“小路子。”

盧秋心也不由“啊”了一聲,當初他與龐冬秀各說懷疑一人,蝶影便走了進來,因此便耽擱了話頭。可若說此人是小路子,那麼一切都說得通了。

又聽龐冬秀低聲道:“先前劍塵沒和我說小路子在他身邊,若早說了,我早便提醒他,這個小子在山上時便連偷帶騙,又膽小怕事,被我趕了出去。

隻有劍塵心軟,還收留了他,果然狗改不了吃屎,又和這個人混在了一起……”

周幻笑道:“可不是我找他,他自己想撈錢,主動找到了我門上。龐姑娘,其實還有一事,你要感激我才對,你手下那個小癩子,輕輕鬆鬆便找到了海底眼,你不會以為,真是他的本事找到的吧?”

龐冬秀心思轉得很快:“是你透露的消息?”

周幻笑道:“不錯,聽說龐姑娘是個恩怨分明的人,我幫你的大當家報了這個仇,你也總要謝我一次。”

盧秋心旁觀者清,這不過是周幻為了滅口的借刀殺人之計,但龐冬秀卻終是抬起頭道:“你若再交出小路子,這次便放你一次。”

周幻哈哈一笑:“這有什麼。”低聲便說了一個地方,“龐姑娘隻管去找,他三天裏總有一天會去一次。”

盧秋心自不甘這般放過他,正要上前,周幻卻向他笑道:“盧先生,你竟沒有想過,我既偷了《平複帖》,為何又要寫那張字條給你?”

盧秋心一怔,不由便停下了腳步,《平複帖》目前就在他身上,事實上,若無周幻那張字條,《平複帖》可能在明日就已被帶走,這件國寶再不現於中國。卻聽周幻微笑道:“好歹,我也是個中國人。”

這一句話,如重錘一般,盧秋心驟然停下腳步,他沒想到這樣一個人,竟也能說出這樣一句話,這是周幻心中的真實想法,還是他遁走的一種托詞?

可若是托詞,他的做法又做何解?

就在他茫然之時,麵前那神秘莫測的催眠師,已經消失在黑暗中。

盧秋心忍不住摸了摸身上的《平複帖》,還在,並沒有一同消失。

這張國家級的寶物,終於物歸原主,後來它的主人為籌喪葬費用,不得已將其售出,為民國四公子之一的張伯駒先生所購,1956年,張伯駒將《平複帖》捐獻國家。

一代名帖,終有所歸。

自然,眼下的盧秋心與龐冬秀自不會得知這張名帖日後的痕跡,他兩人尚有許多事情要做,《平複帖》須得歸還,嶽劍塵須得照顧,小路子要去捉拿,忠叔要去撫慰……逝者已矣,生者猶存。盧秋心並不信命,可是他有一種預感,他與那個周幻,定有重逢的機會。而另一種預感——不,說是預感或者並不確切,那更是一種決意。

為師當如謝蘭圃,為師當如嶽劍塵。

他會盡到一個老師的職責,把韓鳳亭培育成他所期待的那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