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長菊悵然一歎:“趙某本以為盡得武當真傳,今日始知天外有天,武道之途深如浩海,在下這些雕蟲末技實難堪大用,就此回山苦練,還請太子殿下恩準。”他精研道學武功數十年,與明將軍隔空交手的那一瞬間,雖被挫敗,但已稍窺流轉神功之奧妙,霎時隱悟內家修為的無上之境,極度震撼之餘,不免心灰意冷。
太子那白淨的臉龐仿佛更蒼白了幾分,靜默許久,方才一揮手,仿佛揮去心頭那份沮喪,緩緩吐出兩個字:“去吧!”即使剛才明將軍強行入宮也並不能令他動氣,但自己的得力手下因明將軍的超卓武力而心萌退意,實是對他最大的打擊。
他知道:哪怕他日後登基九五,成為一國之君,但在江湖人的心中,他亦永遠難望天下第一高手之項背!
趙長菊三叩起身,頭也不回地離去。不愧是武當名門弟子,武功雖是技不如人,但至少氣度上依然保持著武人的驕傲。
梅天歌、藍百輝、東方竹三人默然無語,心頭雖敬趙長菊之舉,自己卻舍不下京師的榮華富貴。
太子抬頭望向水知寒:“更深夜重,水總管可隨我再去飲幾杯。”
水知寒微微搖首:“知寒在此等候將軍,他必還有話要問我。”
“我本以為自己醉了,卻是未醉;本以為將軍老了,卻是不老……”太子一雙眼睛雪亮如星,盯在水知寒麵上,“本以為水總管終於可以獨當一麵了,難道亦看錯了麼?”
水知寒微笑道:“非淡泊無以明誌,非寧靜無以致遠。太子殿下並非看錯了知寒,而是對我期許過高了。”事實上,他本也以為明將軍老了,但今晚再度目睹其不可一世的霸氣重歸,心中並無受挫之感,反倒更有些許的興奮與欣然:有如此對手,方不負他十餘年的隱忍!
太子大笑,漫聲長吟:“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楓遝如流星……"率餘下三"正是。"君子揚長而去。"他……去了麼?"兩人心知肚明,雖未直稱水知寒心中暗歎,一曲《俠客行》可謂道盡其名,但這個"他"正是指那個當年號稱"明將太子心頭之憾:雖然其最為太子,但終其一生,軍克星"的少年、如今白道第一大幫幫主許驚弦。亦與那仗劍千裏、快意思仇的俠客無緣!"他不但去了,並且帶走黑二,應該是送其回了梅影峰。"一位香後,明將軍走出宮門。從他平靜的神明將軍無聲地笑了,喃喃道"很好。我果情上,無法看出是否如願請諫聖命,但水知寒有然沒有看錯你,你也沒有看錯他!"複轉身前行,絕對的理由相信:今晚明將軍所麵臨的最大挑戰再無一言。
來自於自己,而絕非太子與皇上。水知寒心頭震撼。明將軍一言不發,徑直踏上禦道,水知寒隨"我果然沒有看錯你!"明將軍這一句話對他後而行。的衝擊更勝於皇宮前的八重流轉神功。難道,他到了金水橋頭,明將軍忽開口,隻問了兩個字:精心設下的計劃早已被明將軍看穿?
"地點?"將軍之手,知寒之忍。兩大宗師之間,終歸水知寒早有準備,立刻回答"京師南十五裏,會有一場最後的決戰。
絕雲穀。"或許,就勘人這句話開始!明將軍抬手一揮,一物往橋下落去,未及落水,一條黑影閃過已將那物接在手中,正是隱伏在橋下的黑道殺手之王鬼失驚。他對明將軍與水知寒遙施一禮,複迅疾朝城南方向離去。
水知寒眼利,己瞅見那物乃是一麵令牌,當是禦賜之免罪金牌。隻要鬼失驚能及時趕到絕雲大雪初停,濃霧彌漫,天穹中一輪明月高懸,穀,就能調回禦林鐵騎,管平等人縱然敢抗命,膠潔的月光射穿霧氣,時濃時淡。雪塵被山風襲麵對鬼失驚與"星星漫天"的威脅,亦隻好放棄。卷,在空中遊浮著,皚茫無涯,渾不知是揭地而起,就隻↑白宮滌塵此刻已然力竭被擒,明將軍已還是傾天而降,最終飄撒而下,覆蓋在絕雲穀中然盡力,一切都要看他自身的造化了。那一攤攤鮮紅的血水土。
太子禦師、泰離門主管平定下奇謀巧計,先兩人一前一後,相隔五步,默然往將軍府走去。說動太子頒下手諭,再集合京師數派之力埋伏,寂靜的京師大道上全無半個人影,唯有厚厚的積利用碧葉使呂吳誠、亂雲公子郭暮寒誘宮滌塵與雪。何其狂前往絕雲穀,途中依次布下蝕骨雪、蘭亭水知寒心知鬼失驚既去,明將軍再無顧忌,霜、明闌梅,最終加上潑墨王給的一垃殘蟬霧之恐怕要問責自己為何不及時通知宮滌塵被伏擊之香,四昧奇藥合為"霜雪漫脯"之毒,令宮滌塵事,暗思要如何應答方釋其疑。功力全失。而在絕雲穀中,不但刑部總管左飛霆、不料明將軍終於開口,問的卻是另一件事"收妙手王關明月、潑墨王薛風楚、皇宮總管葛公公、到中指行雲生傳信,五日內即將回京。這一年中非常道天齊夫人等數幾大高手齊聚,更有二百禦總管派他去了何處?"林鐵騎虎視眈眈,務要生擒宮滌塵。
"汶河。"幸有淩霄公子何其狂單槍匹馬,以寡敵眾,明將軍驀然止步、回身、略一思索,雙目射隻憑掌中一把瘦柳鉤獨守絕雲穀峽道力拒強敵,出燦華之光"黑二?"方保不失。
激戰時斷時續,何其狂束發散亂,血汙滿臉,內息散亂,身上大小傷口已有十餘處,唯有一雙眼睛依然明亮如星,燃燒著熊熊鬥誌,任管平等人如何言語相激,也不貿然出擊,隻是緊守峽道口五尺之內,但凡有敵接近,瘦柳鉤出手決不空回。
峽道口狹窄,又堆了不少馬屍,原是不利騎兵搦戰,但眾鐵騎得了管平的指點,以車輪之術進攻,憑著馬力用重型兵刃橫舞揮掃,借以消耗何其狂的體力。何其狂亦學得乖張,對敵人的佯攻視之不理,一旦迫入三步之內,瘦柳鉤即刻出手,沾血方還。眾鐵騎久攻不下,失了銳氣,又被何其狂亡命的打法所懾,大多繞著峽道口外圍打轉,不敢輕易上前送死。管平等人明知淩霄公子已近強弩之末,隻要此際有人挺身而出與之纏鬥,當可重鼓士氣,但見到何其狂一鉤在手,斜睨天下的狂態,竟是無人敢出頭。
宮滌塵內息一直不曾恢複,苦思無計,隻能徒然望著何其狂奮勇抗敵,他每多受一處傷,心裏便是微微一緊,抽隙替他包紮,隨身雖帶著些傷藥,不久後便已用盡。也不知此刻是應該多陪他說會兒話,還是應當默然無聲以免擾他心神,自懂事以來,從沒有一刻令她如此無助,一向堅強不讓須眉的她第一次體會到了身為“女子”的軟弱。然而,在宮滌塵的內心深處,卻另有一份矛盾的欣喜與驕傲:這樣一個恃強傲世的男子,卻甘願為自己拚盡最後一份力量,夫複何求?
何其狂再度擊退敵人的一波進攻,拉過一名死屍,在懷中掏摸半天卻是一無所獲,悻悻大罵:“管平真是個鬼心眼,過來受死的家夥身上都不帶幹糧。”抓一把雪送入口中,咬得嘎吱直響。
宮滌塵故作一歎:“清風朗月之下,何公子此語著實大煞風景。”
何其狂哈哈一笑:“我就不信你們這些風雅之士,連餓肚子的叫聲都能譜成個曲子麼?”
饒是宮滌塵愁懷滿腹,亦被他惹得一笑:“依我聽何公子此刻肚內的響動,分明就是一曲十麵埋伏。”
“哈哈,錯了錯了,此乃高山流水也。嘿嘿,這典故我倒知道,你我既無伯夷叔齊兄弟的緣分,那就做伯牙子期般的知音吧。”
宮滌塵含笑拈起一塊已切成小塊的馬肉,在何其狂麵前直晃:“何子期,吃還是不吃?”
這一刹,望著宮滌塵俏皮淺笑,大異往常的模樣,何其狂忍不住心頭一動,連忙低頭自嘲般道:“以往隻道自己一無所懼,此刻方知肚子餓才是世間最不可忍受的苦楚。”
“哪那麼多廢話,快吃吧,有了氣力才好多殺幾個敵人。”宮滌塵輕輕一送,把肉塊喂入何其狂口中,轉手又拈起一塊。原來她早將馬肉切成細碎的小塊,以備食用。這是她平日從不會去做的事情,雖是情勢所迫,卻也令何其狂心頭泛起一絲異樣的感覺。
不知是餓得慌了,還是被宮滌塵此刻流露出的女子情態所惑,馬肉雖是血腥難忍,何其狂亦覺甘之如飴:“味道竟然不錯呢。你也吃點吧,待功力恢複後我們一起殺出去。”
宮滌塵體能消耗較少,並不似何其狂那般饑腸轆轆,本是不想吃下生肉,但見他此刻依然鬥誌昂揚,不忍拂他意,亦吃了一塊。甫一入口,生腥之氣衝入喉間,不由皺了皺眉。
何其狂笑道:“其實你隻要想著吃奎元樓的肉丸子,味道就好多啦。”
“哈哈,再給你一塊狀元樓的燒雞。”
“哈哈,這個奇味居的烤鴨腿留給你吃……”
兩人身處絕地,反倒置生死於度外,視眾敵如無物,說說笑笑間,就著冰雪將數斤馬肉生吃下肚。何其狂體力漸漸恢複,一時壯誌滿腔,但覺縱有千軍萬馬來犯,隻要宮滌塵在旁,瘦柳鉤在手,皆可拒擋於外,再無所懼。
然而,畢竟曆經七、八個時辰的苦戰後,他的體能已近油盡燈枯,僅憑一腔不屈戰誌,或可再拖延些時間,多殺得幾個敵人,但已無力回天。
管平亦是有苦難言,在他的精心策劃下“霜雪漫觴”一舉奏效,本以為宮滌塵功力盡失,縱有何其狂守護,亦是寡難敵眾,何曾想淩霄公子如此強橫,戰力超卓,韌性綿長,禦林鐵騎損傷近半,依然無法攻入峽道。而看此情形,兩人同心抗敵,何其狂一旦戰死,宮滌塵多半會自盡以謝。若這是一場生死之戰,他足有七八種方法將宮、何二人困死於峽道中,但既然意在生擒,反不免縛手縛腳,諸多絕殺之計無法派上用場。眼看著醜時已過,寅時即至,算來再過兩個時辰,宮滌塵所中“霜雪漫觴”之毒就將自解……管平口中一聲號令,鐵騎重整隊形,冷聲道:“螻蟻尚且貪生,宮先生何苦執迷不悟?若再不降,我等就要全力進攻了。”
宮滌塵朗聲道:“無生戀、無死畏、無佛求、無魔怖!”
“好!事已至此,小弟隻好親身上陣,送兩位一程。”管平沉吟良久,審時度勢之後已下決斷: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寧可將二人殺死,也好過放虎歸山,以致後患無窮。
清朗月光射過濃霧,何其狂隱見管平翻身上馬,左手寶劍鋒映流華,右手長槍尖吐寒芒,凜然生威。
何其狂不懼反笑:“久聞黍離之悲、零丁弄影的名頭,卻從來隻見管兄如縮頭烏龜般躲在幕後,今日正好讓我領教一下。”
管平不受他所激,麵色沉寂似水,眼中隱露悲苦之意,劍橫於胸,槍尖指天,語帶淒然:“奉君之命,不得不然。但宮兄、何兄都是我素來敬重之人,必會厚葬你二人。”
何其狂冷笑:“管兄不必假慈悲,有什麼本事就使出來吧。”
宮滌塵長歎一聲:“槍咽晚秋,劍奪煙柳。江湖宿留,惋惜世物。何公子可要小心了。”這十六個字正是江湖上給黍離門武功的評價,以惋惜之態施淒絕之技。管平向以謀略見長,世人往往忽略其武功,卻忘了他既然身為黍離門主,又豈會是平庸之輩?
昔日大唐建朝立業,神留門三大長老各自支持唐太祖李淵的三個兒子,最終唐太宗李世民登基,神留門一分為三,才有了關雎、蒹葭、黍離三門,武功雖是師出同源,但經千年演變後已各有不同。
當年玄武門兵變,關雎門祖師支持李世民,所以“關雎之求”強以意勢,“山重九勝”功法舉重若輕,大巧不工;蒹葭門祖師則是力保李元吉,“蒹葭之思”勝於繁複,“登韻劍法”、“流音步法”、“愁凝眉”、“華音遝遝”等皆是暗合音律節奏,窮極變化;而黍離門祖師原是太子李建成一係,奈何時運不濟,功敗垂成,“黍離之悲”則以為心境見長,“弄影槍法”於疏影橫斜,暗香浮動中施展必殺一擊,“零丁劍法”則在露寒襟冷、自艾自憐中突然倒戈反攻,以收轉敗為勝之效。
何其狂眼望宮滌塵,一挺瘦柳鉤,慨然道:“今日與你攜手並肩,甚覺快意,盡力而戰,唯死而已!”
宮滌塵不語,手中緊握蝶翔、蜂舞。若是公平對戰,太子禦師自然遠非淩霄公子之敵,但如今管平以逸待勞,而何其狂卻是力戰數場,浴血帶傷,此消彼長之下,實力已然逆轉,更何況還有一眾敵人虎視於側,或許何其狂能憑著一腔硬氣臨險而戰,再多撐一段時間,但勢難持久,最終乃不免力竭身亡的命運。假如何其狂不敵,她就決意以死相報!
“衝!”管平長槍一擺:鐵騎齊喝一聲,再度往峽道口衝去。
此刻二百禦林鐵騎已損傷近半,尚餘一百多鐵騎中以八十人為先鋒,輪番衝擊,另數十人則張弓搭箭,一旦情勢緊急便會萬箭齊發,不顧宮、何二人生死強攻峽道。
管平目光炯炯,零丁劍、弄影槍擎於掌中,凝勢待發,隻要何其狂稍有懈怠,就將伺機撲上。
他知左飛霆被“潮浪”之功震傷內腑,無力再戰;關明月受何其狂一鉤所懾,心有餘悸,不敢上前;葛公公向來明哲保身,亦不會貿然出動;天齊夫人也隻會袖手旁觀。但潑墨王薛風楚與宮滌塵仇怨難解,更被何其狂斷去兩指,雖稍損戰力,卻必會全力出戰,有他與六色春秋相助,淩霄公子插翅難逃。重要的是讓對方保持著一點希望,不至於以死相殉。
他就在等待一個最好的時機:先以雷霆之勢一舉擊殺何其狂,再立刻生擒宮滌塵。
峽道口邊,數騎旋衝而來,手舞重型兵刃揮掃撞擊,憑借馬力稍觸即退,何其狂緊守道口,瘦柳鉤並不輕易出手,每每刻不容緩從敵刃縫隙間閃過。管平等人尋機而動,出手在即,他必須節省體力以迎強敵。
忽然間雙騎並至,白袍騎士手持八棱鐵錘,朝著何其狂迎頭砸下,另一位紅衣騎士則以镔鐵宣花斧橫掃腰間。這兩人乃是花三、花五兄弟,出身鐵鎖門,後投靠禦林軍中以求功名,向以力大聞名,更是配合無間,數十斤沉重的鐵錘與戰斧幾乎不分先後同時出擊,空中形成一個“十”字,罩定何其狂周圍五尺方園,不留絲毫騰挪之機。
眼見鐵錘大斧交叉落下,勢難閃避,何其狂若不退讓,便隻有硬拚一途。瘦柳鉤雖是鋒銳無匹,卻是勝在輕靈,難抗錘斧重兵,而隻要何其狂退開半步,峽道口生出空隙,餘後的鐵騎就將蜂擁而入。
好個淩霄公子,腳下端立原地不動,一聲大喝,吸腰收腹,身體平倒,以鐵板橋之功避過斧招,瘦柳鉤忽交左手,由胯下倒擊而出,在空中畫出一道詭異的弧線,繞開斧錘的夾擊,不偏不倚挑中宣花斧柄一寸三分處。那裏正是斧頭與斧柄接縫之處,“當”然一響,斧頭脫柄而出。鉤光急閃,貼住斧頭一撥一挑,“潮浪”之功借力打力,斧頭被瘦柳鉤牽引,逆衝而上,正劈中紅衣騎士的麵門。
紅衣騎士花五一聲慘叫,斧頭劈碎護麵頭盔,直嵌入雙眉之間,當即倒撞落馬,八棱鐵錘亦遠遠丟下。
白袍騎士花三不料自己全力一擊竟誤殺了同胞兄弟,狂吼一聲,欲要上前拚命,卻被何其狂右掌疾出,將他連人帶馬震出數步外。戰馬一聲嘶鳴,四蹄發軟,將花三拋落馬下。
花三翻滾起身,欲要再戰,卻見身邊倒躺著兄弟花五的屍身,頭上血肉模糊,已難辨識,肝膽俱裂之際,一抬眼又望見瘦柳鉤從下一位騎士喉間切入,蓬起數尺高的紅雨,而何其狂滿麵血汙,唯雙眼射出濃烈的殺氣,罩定自己,更是膽寒心驚,驚怒交集之下失心發狂,如瘋癲般不住大叫:“他不是人,他是個魔鬼……”轉頭往後奔逃。
“嗖”的一聲,一箭從陣中射來,勢沉勁急,竟將花三釘在地上。
空中傳來葛公公尖利細銳的嗓音:“斃何其狂者,賞五千金,升職三級。臨陣不前者,便是此例!”
此言一出,當是破釜沉舟,生死瞬間立決。
禦林鐵騎眼見自家弟兄傷亡慘重,早就殺紅了眼,此刻再見葛公公箭斃逃兵,又許下重賞,齊齊發一聲喊,個個奮勇當先,更有數人棄馬步戰,朝著何其狂撲去。
何其狂為破去花氏兄弟聯手,急運真元之氣,牽動傷勢,不由悶哼一聲。然而鐵騎已如潮水般擁來,情勢不容他絲毫喘息。
絕雲穀峽道口,瞬間成了人間地獄。震天的喊殺聲、武器交接之聲、箭支破空之聲、兵刃斬入肉體的悶響、瀕死者的粗重呼吸……集合成了這一場殘酷而絕望的催命之曲音。
短短半炷香時間,峽道口上又多出十餘具鐵騎的屍體,而何其狂衣如血染,身上傷痕無數,最重處是他右腿上被戰刀所劃割的一道半尺長傷口,深可見骨,痛徹心扉。酣戰中驀然右腿一軟,一名鐵騎見有機可乘,手持鐵棍急衝而上,隻顧防備瘦柳鉤,卻不料被何其狂左手強奪下兵器,一棍擊在天靈上,登時慘死當場。
何其狂以棍為杖,強撐住身體不倒,連出數鉤,總算又擊退敵人這一波攻擊。棄去鐵棍,點住傷處附近數處穴道以止血流,尚未換口氣,眼前一花,紅、綠、白三道人影從左,黃、紫、粉三道人影從右,齊齊迫來。
何其狂苦笑一聲:“六色春秋!”
六人皆是身材矮小,身著各色彩衣,形貌特異,卻並不一擁而上,而是步步為營,緩緩逼近。
當先一人正是潑墨王大弟子夕陽紅,手持二尺長的畫筆,躬身一揖:“四年前得淩霄公子相護,本不願與你為敵,但家師恩重,唯有以命相報。”且不論六色春秋是否盡得潑墨王真傳,至少在風度上不輸乃師。
何其狂嘶聲狂笑:“要打就打個痛快,哪來這麼多廢話?不知薛潑墨餘下八個指頭,還能作畫麼?”此情此景之下,尚能出語激怒敵人的,天下怕也隻有淩霄公子一人。
夕陽紅一歎:“師命難違,情非得已,何公子見諒。”
“我雖傷重,你也不是我敵手,六人一起上吧。”
夕陽紅謙然一笑:“晚輩正有此意。這四年間我等心念師恩情重,創下一套‘畫影春秋’的陣法,必須六人合戰方成規模,還請何公子多多賜教。”隨著夕陽紅一聲呼哨,六人散開圍成一個半圓,隱成陣法。
何其狂大笑:“師父是個偽君子,徒兒卻是真小人。來吧!”一語未畢,眼前數記黑點飛來,六色春秋中淡紫藍的墨塊狀暗器已然出手。
瘦柳鉤漾起金光,護住何其狂胸腹要害,叮叮數響,墨塊與瘦柳鉤相觸,竟發出金鐵相交之聲,盡數被磕飛。
何其狂一聲大喝,衝前跨過三步,搶先出手,施出一招“柳蕩江堤”,瘦柳鉤直取淡紫藍左脅,淡紫藍以臂纏鐵環相格,瘦柳鉤卻不與之硬觸,忽改為刺他右肘,淡紫藍斜退半步,閃身避開,瘦柳鉤不依不饒,緊追不舍,中途忽又變招為“月映天華”,圈出三個鉤花,反挑向他的麵門雙眼。“六色春秋”之中雖以大弟子夕陽紅武功最高,但最難纏的當屬四師弟淡紫藍,此人沉默寡言,專攻暗器,墨塊收發由心,變化無端,路線詭異,所以何其狂務要先廢去這個最大的威脅。
夕陽紅手持畫筆,花淺粉揚起畫刷,一左一右包夾而至,欲要抵住瘦柳鉤。不料鉤路再變,一招“依春傍柳”,似貼纏、似粘連,彎彎轉轉地從畫筆與畫刷的間隙中掠過,依然攻向淡紫藍。
隻聽五弟子清漣白輕喝一聲:“我們不要被他鉤法所惑,反攻他要害。”此人乃六色春秋中最富智計者,方才見過淩霄公子出手震斷潑墨王兩根手指,知他武功霸道威猛,出手迅快無雙,若是忙於救援淡紫藍,反而陷於鉤路之中,唯有采用圍魏救趙之法,以亂其節奏。
眼見一招即將得手,何其狂忽覺腦後風起,黃、綠影閃動,二弟子大漠黃與三弟子草原綠同時出手,大漠黃手持畫板橫掃背心,草原綠的兵器則是粗短厚沉形如印章,朝著他的後腦兜頭罩來。
何其狂心中一歎,若依他平日武功,必是左掌施以潮浪功擋拒畫板與印章,右鉤依舊狂攻淡紫藍,憑借瘦柳鉤的快速迅捷,足可先傷人再自保。
奈何此際負傷之餘內息不繼,不敢與敵纏鬥,隻得收勢避開。
六色春秋稍挫瘦柳鉤之銳氣,精神大振,隨著夕陽紅一聲低嘯,重整隊形,發動陣法,六道人影如織梭般繞著何其狂打轉。
“畫亭人靜語聲稀……”夕陽紅漫聲長吟,陡然從陣中閃出,畫筆點向何其狂胸口膻中大穴。
何其狂端然不動,吸腹凹胸,畫筆僅差半分無功,瘦柳鉤電掣而出。
“屏山半掩無限意……”黃影閃過,大漠黃的畫板替夕陽紅接住瘦柳鉤;同時綠衫一晃,草原綠伏身於地,印章疾出,磕向何其狂受傷的右腿。
何其狂半步不讓,左掌疾出,反攻草原綠的背心。
“雙雁歸飛繞餘梁……”白影粉影齊出,清漣白掌中硯台撞向何其狂左掌,花淺粉則是畫刷斜挑,招至半途,畫刷驟然中分為二,長刷纏住瘦柳鉤,短刷攻向右肩。她雖是六色春秋最末的女弟子,武功卻最是機變靈活。
“紅英落盡寶箏急……”隨著淡紫藍的聲音,三點墨滴呈“品”字型從陣中射出,分取何其狂雙目與人中要害。
麵對六色春秋配合無間的陣法,縱然淩霄公子霸狂天下,亦不得不稍避其鋒,怒喝一聲,手腕急沉,與硯台稍觸即分,再退開一步,偏頭讓開畫刷;三點墨滴堪堪從他麵前飛過,勁風掠處,幾縷發絲斷折飄落。
夕陽紅複又揉身而上,畫筆揮處,展開第二輪進攻。
“怨月愁花碧紗涼……”身為大弟子,夕陽紅功力最高,所以每每最先出手發招,引得對方露出破綻,好讓其餘同門尋隙而入。
“弦風絲雨夢魂香……”大漠黃與草原綠左右攻來,一人馬步沉穩,一人飛揚跳脫,互補缺漏,聯袂攻敵,極是難鬥。
“臨窗憶思前事遠……”清漣白、花淺粉前後夾擊,硯台鎖住何其狂右掌,畫刷纏住瘦柳鉤,不給何其狂喘息之機。
“酥軟羅袖為誰妝?”淡紫藍的暗器形態變化,無孔不入,更是攻敵最弱之處,四記墨塊中夾雜著一點墨滴,先後射向何其狂的右腿。
六人身法靈便,不斷穿插閃動,六種顏色的衣衫晃敵眼目,五種奇形兵刃此起彼落,夾以淡紫藍的墨滴、墨塊狀暗器,著實令人防不勝防。
潑墨王瘋了四年,六色春秋侍守其旁不離不棄,由畫入武,創下這套獨門陣法,名喚做“畫影春秋”,乃是將名畫舊作的意境化入陣中,不但惑敵眼目與聽覺,更可擾敵心智,誘敵心魔,厲害非常。隨著六色春秋合吟詩句,六影齊動,恍有各種畫麵浮現陣中:先有老翁靜臥竹亭,乍聽箏響悵思舊年往事;再有女子獨守寒窗,追憶綺夢盼待情郎回歸……何其狂大覺頭痛,六色春秋雖然師從潑墨王,境界卻是更勝其師。若是自己內力完好,當可憑瘦柳鉤法與潮浪之功強衝硬突,以攻對攻破去對方陣法,但久戰之下力不從心,唯有先穩守防禦,以待良機。
再鬥幾招,六色春秋越轉越疾,口吟詩句、影演畫卷,何其狂中氣難繼,鉤法散亂,眼中各式畫麵紛呈,心頭更是煩躁至極,已不知不覺墜入“畫影春秋”布下的虛影幻障中。
“當當當”,幾聲輕響傳來,卻是宮滌塵以蝶翔、蜂舞互擊。聲音雖不大,卻正好於六色春秋吟句之間歇中發出。六色春秋齊是一震,詩句的節拍因此而亂,何其狂卻是聞聲精神一振,霎時心魔盡去。
宮滌塵雙劍交擊不停,驀然踏足於“六影春秋”的陣中,猛一甩頭,劍鋒輕揮處,已將束發冠帶割斷,青絲披拂而下,顏麵半遮,瞳眸隱現,腰肢微擰,肩足輕動,媚態陡生。劍聲越來越快,舞姿卻是越來越慢,令人既覺矛盾又心生迷惘。
她雖內力全失,難以施展屈人劍法與帷幕刀網克敵,但仍可施出禦泠堂不傳之秘術——離魂之舞。
草原綠相距最近,見宮滌塵飄至身前,大喝一聲,印章出手拍向她右肩。卻隻見宮滌塵雙劍互擊不停,足踏蓮步,似飄若浮,纖腰銷魂一扭,腳下突兀一轉,不知如何就已到了自己後方,急急回頭,驀然就望見青絲半掩的俏麵朝他微微一笑,麗質芳姿,妍秀盈盈,眉含瀲灩,眼波流轉,端是風情萬種。草原綠不由一呆,再聽雙劍密集交擊之聲攢入耳中,若拈絲彈竹,似鳴鍾響磬,如聆仙韻,霎時心智失守,渾不知身在何處。直到眼前金光乍然一閃,瘦柳鉤直襲麵門而來,方才醒悟,欲要閃避卻已不及……“當”的一聲巨響,大漠黃與清漣白畫板、硯台齊出,總算替草原綠擋住何其狂的必殺一擊,瘦柳鉤在空中連擊,又將淡紫藍射向宮滌塵的暗器挑落。
草原綠險死還生,額上冷汗直流,連連退開幾步,“畫影春秋”陣法漸亂。
夕陽紅心知不妙,冷喝一聲,畫筆朝宮滌塵眉間刺去。
宮滌塵似腳踏浮雲,醉步纖轉,斜斜避開畫筆,五指彈縮似琵琶,雙劍急響如檀板,素頸玉臂細嫩如藕,漆黑長發繚亂似絮,長袖舒卷,衣帶飄揚,而從那長袖與衣帶交會的縫隙間,投來清冷如深潭的一瞥。
夕陽紅被那妖異的眼光一觸,心頭猛然緊縮,急忙移開目光,卻見小師妹淺粉紅怔怔盯著宮滌塵,滿臉都是迷亂之色。
潑墨王薛風楚四年前之所以被宮滌塵迫瘋,固是緣於他心懷不軌,亦因精擅繪畫之人極易被形、聲、色諸相所誘。而六色春秋得師門所學,由畫入武,創下的“畫影春秋”陣法以詩意布局,畫境惑敵,原是武林中難得一見的奇功異術,令淩霄公子亦束手無策,陷入幻障中難以自拔。但也正因此陣法著重於以精神力克敵,必須六人同心,雖處激戰,靈神卻俱守於畫中。一旦遇上類似功法,往往會反受其製。
“離魂之舞”恰恰是其克星。
宮滌塵足踩忘憂步法,巧施離魂之舞,淩霄公子瘦柳鉤護其左右,伺機對六色春秋迭出殺招。
那一刹,在六色春秋的眼中,恍見宮滌塵身披霓裳彩衣,進退間縹緲似煙、矯動若鳳,舉手投足中時而繾綣愁思、嬌慵四顧,時而燕蝶輕狂、乘風淩波,既有濁世公子翩若驚鴻之瀟灑,又有絕代佳人引人遐思之媚態,一絲若有若無的邪魅之氣撲麵而來,令人怦然心動之餘又心驚膽寒。
夕陽紅功力最深,勉強擋住何其狂一鉤,跳出戰團,但見五位同門皆是目眩神迷之狀,草原綠與清漣白已然負傷,心知再戰下去必會落得潑墨王同樣下場,大叫一聲:“我等認輸了,還望何公子手下留情。”
何其狂的瘦柳鉤已劃開大漠黃胸前衣衫,驀然急停,幾滴血珠迸出,卻總算免了開膛破腹之禍。